【月半弯】——周板娘【完结】
时间:2024-06-18 17:22:34

  戏台上那木门不是钉死的,被马小兰拍得“砰砰”响,眼见阿婆就要把舞台“拆”了,保安急得大叫:“快把你们家的老人带走啊!再不带走我要报警了啊!告她毁坏公共设施!”
  “马婶,马婶,你认得我吗?我是天庥啊。”向天庥想唤起马小兰的记忆,“你的女儿爱卿,在我家铺头工作,我家是‘向记’啊,做云吞面那家,你还记得吗?”
  他趁着马小兰稍微冷静了一些,想把人带离戏台,可今晚马小兰似乎就和这戏台杠上了,一察觉向天庥的意图,立刻又成了一只护住领土的母猫,十指紧紧抓住木门上的镂空木条:“我不记得!我什么都不记得!我只记得我要听戏啊!阿妈!阿妈你在哪里!”
  有两位保安骑着车赶到,其中一位的态度没有刚才那位大叔那么好了,手里的强光手电筒来回晃,冲着关好彩三人大喊:“怎么回事?警告你们别在这里搞事啊!我们报警了啊!”
  饶是向天庥这么好脾气的人都冒起火尖:“我们在劝老人走了,但你们能不能给我们点时间?我是‘平安结’的负责人向天庥,我们常在公园——”
  对方没听明白,粗鲁打断他:“什么平安节情人节的!我不管啊,快要过年了别闹得太难看啊!”
  向天庥耐下性子跟保安们交涉,有些后悔自己不抽烟,要是身上有一包烟,指定事半功倍;关好彩站在马小兰旁边耐心安抚,可老太太的情绪依然激动。
  周围灯光昏暗,可关好彩仍能看到,有什么在老太太堆满皱褶的眼角闪着光。
  许多声音往耳朵里钻,她脑子里嗡嗡声作响,呼吸越来越急。
  突然,关好彩大喊一声:“好了!都安静!!”
  向天庥和保安们皆顿住,马小兰也被她唬得停止喊叫。
  关好彩拍拍胸脯,对马小兰说:“马婶,我来唱,你想听什么?《帝女花》好不好?”
  马小兰眼睛里忽然有了光,像小孩子似的鼓起掌:“好啊!好啊!阿妈她最钟意《帝女花》了!”
  保安们都没想到场面会忽然转变成这样,面面相觑,一开始那个大叔问关好彩:“靓女,没有锣鼓没有灯光,你要怎么唱啊?”
  “真想唱,哪里都能唱。”关好彩朝愣在原地的向天庥打了两个响指,“向天庥,你找一下帝女花的伴奏,我记得罗文就有一个。”
  向天庥回神,立刻打开手机:“好,我找给你。”
  关好彩对保安说:“阿叔,麻烦多给我们几分钟。等唱完曲子,老人情绪平复下来,我们就带她走,这样可以吗?”
  大叔们你看我我看你,向天庥已经找到伴奏,也拜托保安们:“阿叔,就唱一首,可以吗?我也会通知我们‘平安结’的义工,让他们尽快赶过来帮忙,不会给你们添太多麻烦的。要是之后,你们发现戏台的门有什么损坏,可以通过公园的陈主任来联系我,我会负责赔偿的。”
  有一保安终于认出来眼前的年轻人:“啊!你是那个黄马甲义工嘛!”
  听见保安大叔这么形容,关好彩又打了个响指,附和说道:“没错,我们都是黄马甲义工,你们就放一万个心吧。”
  同时,她也找出了《帝女花》的歌词。
  太久没听,本以为只能记住个大概,但看一眼歌词,已记起要怎么唱。
  她对马小兰说:“阿婆,我们准备开锣了哦,你要在台下乖乖站好。”
  “好!”马小兰点头,赶紧走下舞台,站定定,等睇戏。
  关好彩给了向天庥一个眼神,向天庥比了个“OK”的手势:“你准备好,我就开始。”
  戏台本来就不大,阖上木门后,能站的地方就剩那方寸大小。
  今夜多云,不见月光,路灯像被雾笼住,映得哪哪都灰蒙蒙。
  关好彩内心有点儿破罐破摔,心想死就死啦,面子丢光,最多接下来一个月不要来公园就好,现代人忘性大,很快就记不住的。
  她仰头深深呼吸一个来回,对向天庥点了点头。
  向天庥按下播放,发现自己竟激动得连手指都发颤。
  他好喜欢关好彩,喜欢到恨不得现在就冲上舞台抱着她亲吻。
  到底是理智在前,他忍住冲动,目光落在台上的女人身上。
  前奏有点儿长,关好彩屈指在裤侧跟着节拍轻敲,回忆着好久好久以前的那些个春夏秋冬。
  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每每她快要睡着时,耳边皆是外婆的轻声哼唱。
  她又长吁一口气,唱:“落花满天蔽月光——”
第61章 这是我的荣幸
  关好彩是会唱歌的,这点向天庥知道。
  虽然高中在KTV相遇的那次,关好彩没有拿麦唱过一首歌,可向天庥胜在认识她太长一段时间。
  幼儿园时老师教唱“三只白白猪”,向天庥是记不清了,不过小学时,关好彩不止一次被音乐老师选中,让她代表班级或年级,在六一或国庆活动中表演节目。
  那时候的关好彩还没浑身长满刺儿,唱起歌来字字清脆,声声悦耳,总是能获得满堂喝彩。
  初中时的关好彩像是变了个人,不再爱参加学校的活动,高中更甚,除了与一两个较为相好的女生走得比较近,其他时候都是独来独往。
  只是,偶尔放学时他俩同路,他回“向记”,她回“芬芳”,向天庥走在她身后,连地上摇摇晃晃的影子都碰不到的距离,却能听到她,跟着耳机里的音乐轻声哼唱。
  她那时候格外喜欢英文歌,向天庥听得最清楚的一句歌词,是“alone again”。
  把关好彩所有平台账号从黑名单放出来后,向天庥像中了蛊似的,把欠下的所有视频全看了一遍。
  后来的关好彩几乎没在视频中提起过唱歌这件事,而此时此刻,关好彩就站在他面前,唱着《帝女花》。
  寸心盼望能同合葬,鸳鸯侣相偎傍。
  她并不专业,没什么技巧,但歌词和旋律基本都是对的,少了凄凄楚楚的如泣如诉,多了平平淡淡的宁静温馨。
  向天庥喉咙酸鼻子酸。
  他觉得自己好无用,花了那么多年改变自己,教自己独立,教自己坚强,教自己成熟,可只要关好彩一站在光里,他便会为之热泪盈眶。
  ……光?
  向天庥以为是自己一双眼自带柔光滤镜,眨眨眼,才发现关好彩所站的戏台上真的多了一层光。
  往旁看过去,原来是刚才那位凶神恶煞的保安大叔,走到侧方,拿他那手电筒打光,照亮台上人。
  向天庥鼻子更酸了。
  烂好人有什么问题?大圣母有什么问题?正能量有什么问题?
  真心付出,总有一天也能收获真心。
  马小兰已经安静下来了,双手打着节拍,嘴里跟着哼唱。
  地老天荒情凤永配痴凰,愿与夫婿共拜相交杯举案。
  以免会有电话进来打断伴奏,向天庥将手机调至飞行模式,就像进了深山,享受五分钟的静谧月光。
  “……夫妻死去树也同模样——”
  关好彩好不容易终于唱到最后一句,气都快没了。
  她学着小时候陪外婆看粤剧时,台上那些小生花旦那样甩甩衣袖,表情夸张地做了个ending pose。
  偌大的空地上响起了频率不一的掌声,马小兰用力拍手,大声叫:“好啊!唱得好!”
  关好彩喘着气,望向向天庥。
  向天庥面带微笑,也跟着鼓掌。
  马小兰还想要关好彩继续唱,但关好彩哪还唱得动?嗓子都开始发痒了。
  她赶紧示意向天庥给别人打电话,自己从手机里搜了些李静芬以前常听的粤曲播放,以稳定马小兰的情绪。
  向天庥先打给周秉。
  林爱卿这会儿刚处理完伤口,接过周秉的电话,听到母亲已经被找到、且平安的好消息,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她捂嘴啜泣:“谢谢你……谢谢你们……小老板,还有‘平安结’的大家……呜……”
  因为林爱卿受伤的是头部,向天庥建议她留院观察,可林爱卿坚持要过来找母亲,向天庥只好同意,麻烦周秉送一下卿姨回家。
  向天庥对周秉感到挺不好意思,本来年底周秉就忙,今晚还麻烦他跑来跑去。
  “今晚真是麻烦你了,下次请你吃饭啊。”向天庥说。
  周秉也不客气,说他要到“向记”吃九大簋。
  向天庥接着给不久前留了联系方式的民警打了电话,告知对方,马小兰已经找到了。
  正说着电话,向天庥一回头,又是一愣。
  不知何时,关好彩让马小兰在戏台阶梯处坐下,脱了自己的运动鞋给马小兰穿上。
  她半蹲在地,专心给老太太系紧鞋带。
  而原本在她身上的外套,也穿到了马小兰身上,她自己只剩一件薄的长袖T恤,脚上的白袜已经沾了灰。
  民警很负责,说五分钟后开车来公园门口接他们,向天庥挂电话后,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搭至关好彩肩膀上,皱眉道:“我把鞋子给你穿。”
  “你的脚那么大,鞋子跟船一样我怎么走路?”
  “总好过你穿着袜子走路啊,公园路上那么多砂石。”
  关好彩紧绷的精神轻松了许多,也有心情讲笑了:“真是个小笨蛋,我这不就是在给你制造机会嘛?待会儿你就可以背着我走啦。”
  向天庥睁大眼,觉得这真是一个好主意。
  可保安大叔没给他这个机会,有位大叔刚才已经骑车回保安室,拿来了一对胶拖,说是一位上日班的女同事放在保安室用的,让关好彩先将就将就。
  有粤曲的陪伴,马小兰不再暴躁不安,甚至开口说:“我想要回家……我好眼困……”
  关好彩趁这机会,赶紧像哄小孩一样,哄着马小兰往公园门口走。
  离开之前,他们不忘跟保安大叔们道谢道别。
  向天庥微微躬身:“阿叔,谢谢你们,拖鞋等我们洗干净了,明天送回来,今晚给你们添麻烦了。”
  一开始那位保安摆摆手:“没事,能理解,也怪我,没搞明白事情就乱说话。”
  他弯腰对马小兰说:“靓姨,想听人唱大戏的话,白天过来啊,每天下午都有的!”
  马小兰似懂非懂,点点头:“我知道每天下午都有,但是我阿妈、阿妈不让我下午出门的。”
  保安没听懂,以为是阿婆犯病,神志不清。
  但向天庥和关好彩大概猜到了马小兰的意思,互看一眼,没再多说。
  马小兰居然愿意让关好彩牵住手,关好彩也有些意外,手心都潮了。
  向天庥跟在她们后面,给义工群里发消息,但余光一直追着关好彩的背影。
  她还是扎着马尾,那道线还是紧紧钩住他的心脏。
  刚出大门,警车就到,民警核实情况后,把三人送回了福元三巷。
  让关好彩和向天庥没料到的是,路边站着几人,李静芬、郝韵,还有几位住这附近的街坊,有阿伯有阿婶,也有中年阿叔阿姨。
  关好彩下车,惊讶地问李静芬:“外婆,怎么你们都在这?”
  “我想着人多好办事,就给几个相熟街坊打了电话,大家一听说阿兰走失,都说要去帮忙找。”
  李静芬快步上前,想去扶下了车的马小兰:“阿兰啊,你跑到哪里去了?”
  马小兰认不出眼前的人,有些惊恐,情绪又激动起来:“你是谁?阿妈、阿妈啊——”
  儿时玩伴变成这模样,李静芬心酸不已,难过说道:“阿兰,我啊,阿芬啊,你看着我,认真看着我,开士多的阿芬啊……”
  民警不是第一次见患了阿尔茨海默症的长者,对街坊们说:“大家先别围着她,她会很紧张的。”
  “对,既然马婶已经回来,大家也不用太过担心。”向天庥走过来,“时候不早了,大家先回家,我们等一等卿姨回来,就带马婶回家。”
  众人理解,陆续离开,郝韵劝着李静芬:“外婆,我们先回家,有家姐和天庥哥在,不会有大问题的。”
  李静芬深深睇了马小兰一眼,摇头叹了两声,再看向关好彩:“那阿兰就交给你们了。”
  关好彩和向天庥同时点头:“放心吧。”
  不久后,林爱卿到了。
  她弯腰鞠躬,跟民警同志和周秉连声道谢:“谢谢你们……真的谢谢你们……”
  民警和周秉离开后,林爱卿想去牵马小兰的手:“妈,我们回家……”
  马小兰却甩开她,气得胸廓起伏:“我不是癫婆……我不是癫婆啊……”
  林爱卿瞬间心如刀割,颤声道歉:“阿妈啊,我刚才真的不是故意那样说的……你原谅我好不好……”
  她今晚见到家里一团乱,一时压不住火气,有些话语如刀似箭,从她嘴里吐出来,重重扎向已经逐渐无法自理的母亲。
  患这病是母亲自己愿意的吗?
  肯定不是啊!
  可是她又有什么错呢?
  怕母亲走丢,她上班的时候会把大门反锁,错了吗?
  怕母亲总穿着湿掉的裤子,她给她穿上尿不湿,错了吗?
  只是一次于心不忍,把尿不湿拿掉,母亲就拉了一裤子,她有情绪,错了吗?
  可母亲也没有错啊。
  关好彩照板煮碗,把刚才公园里成功让马小兰冷静下来的办法告诉了卿姨。
  林爱卿恍然大悟,眼睛亮了起来:“我懂了,我懂了,我会唱的,阿妈以前哄我们睡觉的时候也总会唱粤曲……”
  接着,她开始唱起母亲常听的那些粤曲。
  说实话,林爱卿唱歌并不好听,五音不全,嗓音沙哑,可没有人打断她。
  连马小兰都静静听着。
  林爱卿记不得词儿,唱一唱,就只能哼旋律,磕磕碰碰地把一段小曲哼完,手被马小兰无声地牵住。
  她反手紧紧握住母亲的手,继续哼着歌,领着她往家里走。
  关好彩无法形容此时的心情。
  像有巨浪翻腾,像有飞鸟展翅。
  像有种子发芽,像有城墙倒塌。
  像有一双手臂,温柔拥住她心里那个浑身尖刺、爱翻白眼到后脑勺的小人儿,跟她说,可以了,你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
  有些水汽在她眼前迅速聚起,她知道那是什么,赶紧别过脸,用袖子擦了擦。
  就连被全网攻击的那段日子,她都没有哭过。
  可现在,那口枯井居然涌出了水。
  她抹去水汽,咬了咬唇,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腾。
  而她的一切小动作、微表情,都进了向天庥的眼中。
  因为怕卿姨一人无法应付,向天庥和关好彩陪她回了家。
  家里脏乱的样子让两人瞠目结舌。
  确实不怪卿姨会有情绪,地上全是撕成碎屑的纸巾,还有洒满屋的洗衣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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