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青窈从未把云太傅的“云”和母嫔的“云”联系起来。
但到了此刻,云嫔那一手娟秀小楷,以及不俗的气质,出众的容颜,纷纷浮现在她的眼前。她忽而觉得,母嫔好陌生,还有明僖帝,也好陌生。
是她,从未真正了解过的。
而可笑的是,这两人,是她的父母。
不自觉地牵起唇角冷冷笑了一声,明僖帝听到,立刻又慌张起来。
“令仪,朕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别这样,别怨朕……待朕百年,你放心,朕已经写了密旨,到时候,朕与你同葬一处……”
“不必,”舒青窈冷声拒绝,“我只想一个人安静。”
“可是朕答应过你的,我们,啊,我们一家人,都要在一起。你,盈意,还有……”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似是踌躇。
过了片刻,还是言道:“还有青窈那孩子,也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这几个孩子,应该,也在怨朕吧。”
“你知道就好。”她更加冷漠。
说出这句话之时,她已经想好了,待会儿就去把母嫔的遗骨找到,启出来带走,决不能再让明僖帝沾染一根指头!
明僖帝急得上前半步,给自己辩解:“青窈那孩子的命格是天注定,也不是朕要她那样;至于盈意,她是死得冤,朕何尝不知皇后在其间插了手,但陆家势力摆在那里,她身为东宫,又拿捏着你的真实身份,朕实在无法……”
顿了顿,叹息:“朕原以为,你平安生下麟儿,朕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封你为妃,哪知你想不开,害得钱玲珑和冯——”
“你闭嘴!”舒青窈忍无可忍,“你根本不了解!到如今,你竟还以为钱玲珑和冯宛眉是因为我母嫔才小产!她们分明都是假装有孕!再故意说自己小产,意图害我母嫔!就你这样的,还有什么资格见我母嫔!我母嫔绝不会再见你,绝不会!”
明僖帝一个趔趄,险些摔去地上。
颤抖着手指指向前方,嘴唇嗫嚅:“你……你是……”
事到如今,舒青窈亦懒得再装,手指掠过面容,露出一张与云嫔同样妩媚清艳的脸。
她扬起头,以从未有过的姿态站立在明僖帝面前,唇角挽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我是谁?你说我是谁?我可不就是那个,天降的煞星,注定要颠覆王朝的舒青窈!”
“你……你……”明僖帝一颗心脏几乎停跳。
周遭又传来脚步声。
舒青窈掌中运出灵力,并不打算再在此处逗留。
正欲施术,却察觉手腕一紧。顺势上望,怒目以对:“你莫非今日还想在锦绣宫杀我不成!好啊!让母嫔看看,你究竟做了些什么!”
明僖帝吸了口气,想说话,又没说出口,抿了抿干燥的唇,回头朝传来脚步声的方向,声音沙哑:“不许过来!都退出去!”
草叶交错的黑色屏障外,传来侍卫迟疑的回应:“可是皇上,臣等听到了有……”
“退出去!”
“是!”
舒青窈冷漠地看着明僖帝,嫌弃地挣脱他抓住自己的手腕。
第247章 不懂
“这是要做什么?”她不屑冷笑,“我不是母嫔,会对一个懦弱的男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怀有希望。”
“青窈!”明僖帝加重语气,“朕是你父皇!”
“父皇?”她嗤声,看去一旁。
这称呼,早在多年前,就随他们浅薄的父女情分,被她挫骨扬灰,随手扬去风中了。
她记不得这男人对她有多好,相反,脑子里都是这男人对她,或者说,对她命格的万般嫌弃,如避蛇蝎,就算来锦绣宫,也压根不愿多看她一眼。
还不太懂事的时候,她就问过云嫔。
“父皇为什么不喜欢窈窈,只喜欢其他的哥哥姐姐呀?”
云嫔抱着她,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语调温柔:“没关系,母嫔最喜欢窈窈,不管你父皇喜欢谁,窈窈都是母嫔的小宝贝。”
尽管母嫔自那次后,的确更加疼爱她,但她还是很羡慕其他的皇子皇女。
那些,和她流淌着一半相同血液的人,可以肆无忌惮地在那个高大的男人身边撒娇。哪怕坐在他腿上,用手轻轻拉扯他的发须,他都不会生气,只会哈哈大笑,说一句:
“你小子,敢摸朕的龙须!”
身边的大太监陈霖必会打趣:“都说虎父无犬子,何况皇上是真龙天子。几位皇子皇女啊,自然是胆识过人喽。”
而她,永远都是远远的站在一旁。
远远的看着。
她不知道坐在那个高大的男人的腿上是什么感觉,只知道,其余兄弟姐妹习以为常的事,在她眼里,却是一种奢侈。
最开始她还会委屈,心脏还会一阵阵的刺痛,到后来,也就麻木了。自己说服了自己,那个男人,不是她的父皇,她没有父皇,只有母嫔。
对峙良久。
她倔强的眼眸印刻在他的眼睛里。
明僖帝自己也发现了。
面对这个女儿,他无法像寻常那样轻言细语,做个爱笑的慈父。
在不知不觉中,原本该是他最疼的女儿,硬是长出了一身无人敢碰的扎手的刺。
心下怅然,他摇摇头,不愿再继续争执下去。
缓和了语气:“什么时候回来的?”
“没有‘回来’,我只是路过。”她淡淡地说。
回望四周,锦绣宫沉浸在夜色中,如往日无数个寂寥的夜那样,没有什么特别。
明僖帝沉默一瞬。
主动,又试探地问:“要不要去看看你母嫔?”
舒青窈怔了怔。
倒是她无法拒绝的提议。
明僖帝带她去,比她待会儿一寸一寸探地寻找母嫔的遗骨,要方便许多。
“在哪儿。”
明僖帝又惊又喜,上前两步:“这边。”说着,还真在前面引路。
一路上他止不住地想,其实很早以前就该这样了。
他来锦绣宫,然后他们的女儿,舒青窈在旁边一蹦一跳,开开心心的,再看屋檐下,他心爱的女人抱着粉粉嫩嫩的舒盈意,小腹微微隆起。
其余什么皇后,什么贵妃,什么宫女太监,一个都不要……
可是,他做不到。
他贵为天子,他是一国之君。
要平衡前朝,就要娶那些贵族之女。就算他为云令仪守心又如何?还是得和其他女人生儿育女。
漫长的岁月中,他没有做到曾经承诺她的那样。
到后来,他护不住她,让她含冤死去,就连死后,还不能为她平反。
激动的心绪一点一点沉寂下去,他微微低下头,眼里一片晦暗。
云嫔的遗骨在后花园中。
这边有水,有莲,有鱼。
春日柳枝拂水,夏日菡萏满池,秋日锦鲤红肥,冬日皑雪银灿。
是她生前最喜欢的景致。
“是你母嫔生前最喜欢的景致。”明僖帝满怀感慨地说。
舒青窈蹙了蹙眉。
“此处风水甚差,”斜眸,“此处有水,水困魂灵。再加满池活物,扰得母嫔不得安宁。”
明僖帝一愣。
旋即道:“是了,你是在玉灵山修习的,应该懂这些。那要如何是好?挑选吉日和良地,再重新葬过?最近的吉日是什么时候?令仪被困在这里已有几年,应该等不得了……朕真是该死,竟没想到这一层……”
舒青窈语塞。
奇怪地看他两眼,忽而觉得,这人……
并不是她记忆中,那个杀伐果断,对其他子女慈爱,又对她冷淡的明僖帝。
“青窈,你听到朕在说什么了吗?”他重复了一遍。
舒青窈只觉得聒噪。
别过头去,没好气道:“在意母嫔,却连这都不知道,还需要我来说?但凡请个道士,也不至于叫母嫔的魂灵被困缚在这里许久!”
四下打量,倒也找不到什么破解之法。要是直接在明僖帝面前带走遗骨,定会被他喝止。
思来想去,她只能运出术法,暂时将池水划开一线,将它与岸边的坟茔隔开。
明僖帝看得瞪大了眼睛。
“你竟这么厉害了。”嘴里喃喃。
厉害?舒青窈看向自己的指尖。
一声冷笑,嘲讽道:“是啊,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的我,除了拼命修习,还能做什么?又不像其他姐妹,锦衣玉食,高枕无忧。”
“……青窈,朕也有自己的无奈,”他脸色黯淡,“你可知你母嫔真实身份?她是罪臣之女!寻常大臣若纳了罪臣之女,一旦发现,都会被革职查办,全家流放,遑论朕这样的身份。朕费尽心思,才辗转将她送去一户人家,再以舞姬献舞的契机回到朕身边……”
“真是自私啊。”舒青窈揶揄。
明僖帝一怔:“自私?不,你什么都不懂!朕和你母嫔,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云太傅是朕的老师,你母嫔刚出生,朕就抱过她!”
舒青窈说不出的浑身不适,抱着胳膊,往旁挪移。
她想起来了,母嫔是比明僖帝要小十二岁的。
也就是说,明僖帝十二岁时,就惦记上了……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明僖帝看出她的眼神所含深意,“朕的意思是,朕和你母嫔,很早就相识,”顿了顿,“就像你和沈家那小子一样!”
舒青窈的心不免刺了一刺。
“不一样!”她眼前氤氲,“沈清越他是紫微星降世的命格,我是彗星扫尾的命格,要不是如此,也不会把我和他绑在一起!你没有受命格所困,母嫔也没有!母嫔尚且经历家变,你呢,你又经历了什么!你才是什么都不懂!”
第248章 云
舒青窈很久没有这般激烈的情绪,一时拉扯心脏,又坠连小腹,拽得她浑身难受,连连干呕。
明僖帝一瞬着急。
想上前关心,又怕被她推开,一双手悬在半空中,尴尬地不敢再靠前半步。
“青窈,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要不要宣太医?”
舒青窈喘息着,艰难道:“你离我远点就是最好的太医!”
明僖帝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嘴里喃喃:“朕知道,朕和你没多少父女情分,这十余年因为你那命格,宫里的人待你也不好……但是……”
“没有但是,”舒青窈渐渐直起腰身,“母嫔即使家变,但她努力上进,一身好舞艺,哪怕没入贱籍,终身做舞姬,也比入宫好上百倍。是你,你斩断了她的所有可能!没有你,她可以活得好好的!”
明僖帝眉头紧皱:“你母嫔早就和朕约定此生相伴,她进宫,朕也征得了她的同意。”
“她同意?她有别的选择?”舒青窈眼眶通红,“我母嫔她自幼心地善良,不争不抢,也是被疼着宠着长大的。她和你又有之前的情分在,你一提,她怎能拒绝你?你别告诉我,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明僖帝口干舌燥,辩驳不得。
舒青窈继续道:“更可笑是,你说你之前身为皇子,没有太多实权,可你继位后,贵为皇上,又为入宫后的母嫔做了什么?你是想说,陆皇后她知道母嫔的身份,以此为要挟诸多打压?呵,笑话,堂堂天子,竟做不了丝毫皇后的主!”
顿了顿,冷眸以对:“母嫔那般好的性子,什么都忍着,甚少在我面前展露,更何况在你面前。而你,还真是被猪油蒙了心,根本就看不见!到现在,居然还觉得,钱玲珑和冯宛眉的事,是母嫔所为!”
明僖帝紧紧闭上眼睛,双唇也抿成一线。
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可陆皇后说,证据确凿,又说云嫔先生了一个不祥的,另一个还死了,双重打击下,心里生了病,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无邪纯净的云嫔了。
钱玲珑和冯宛眉也适时在他面前哭诉。
他看着那两张惨白的小脸,还有宫人接连端出来的,满盆的血,怎可能不心生动容?
但……
他只是叫陆皇后去调查此事。
万万没想到,当他微服私访回宫,看到的,是云嫔被打得血肉模糊,杳无生气的尸体……
一想到云令仪平静地趴在地面,血顺着两股蜿蜒,浸润了她身前大片衣裳,濡湿的发被冷汗贴在她失去血色的脸上,明僖帝的心又是一阵抽搐地疼。
“眼下,钱贵妃死了,陆皇后病重,也是报应,”她讥诮地笑,“你且等着吧,你助纣为虐,放任不管,迟早也会遭报应!母嫔的命,盈意的命,还有未出世的弟弟的命,桃茜的命……呵……”
话音未落,她骤然出手,消失在夜色中。
明僖帝仿佛在一瞬间失去所有力气。
他跌跌撞撞地,瘫坐在了云嫔的坟茔前。
看着墓碑上,他亲手所写,又亲手所刻的字,泪眼朦胧,伸出颤抖的手指,缓缓描摹上面的痕迹。
“令仪……你告诉朕,真是朕错了吗?……朕若不把你带回宫中,你深研舞艺,是不是会更快乐?……”
云嫔自然不会回答他。
寂寥的夜色,一如先前无数个寂寥的,无人问津的夜。
*
和明僖帝大闹一场,舒青窈心神大乱。她随手施术,没留意自己传错了地方。
待她意识到不对时,整个人已剥离虚无,朝面前落下。
来不及做其他,她赶紧护住小腹。
“……唔。”
身下,一声闷哼。
她的心陡然提到了喉咙。
瞪大了眼睛,惊恐万分地盯着眼前漆黑中,分不清的轮廓。
短时间内,她提不起气,内灵涣散,又无法再次施术传送。
正当她脑子一片空白,紧张到几乎血液凝固,忽就听见前方传来一句:
“你干脆砸死我算了。”
舒青窈:“……”
一瞬间,紧绷的弦松了。
满腹的委屈,伴随着眼泪尽数泻出,她咬着唇,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沈清越本就迷迷糊糊,被砸醒的那刻,说不清为何,就觉得是她。
但一想白日她竟在大庭广众之下,与舒珏手牵手,心中又顺不了那口气。
于是打算等着她说两句好听的软话宽慰。
哪知……
软话没等到,等到了她哭。
他慌了。
从床上弹坐而起。
手忙脚乱的,要给她擦眼泪,又急急忙忙问:“可是摔到哪儿了?哪儿不舒服?告诉我,要紧的话,我叫云奕赶紧去请大夫!”
舒青窈摇摇头,扑去他怀中,紧紧抱住他。
“抱抱我。”她恳求。
他回拥住她。
不知道她来这里之前经历了什么,他想,肯定是不好的事。不然她也不会突然过来,又这么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