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知道。
将她的手越握越紧,抵在唇边微微呵气,他闭着眼睛,眼睫止不住地颤抖。
“窈窈,你快些醒过来,我不再骗你了,也不再逗你了……”低低呢喃。
南风静默地看着,眼神有些飘忽,不知也想起了什么样的陈年旧事。
过了一阵,他突然开口:
“清越,你有去祭拜过沈星楼吗?”
第110章 解
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蓦然入耳,沈清越措不及防,心跳重重一顿。
他怎会知道这事?
南风见他如此反应,唇角微扬,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
“原来你还不知道?你那下属,嘴倒是挺严实。”
沈清越双眸敛起,不觉扣紧掌心里的柔夷。
当年在战场上,他被信任的副手一剑贯穿胸膛后,只记得闭眼前周遭都是血腥。
血腥的气息,血腥的颜色,连天空翻滚的狼烟和破烂的战旗,都染上的血的红。
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他浑身疼痛异常,只有云奕在身边。
云奕是他在应召入伍后才结识的。说来彼此间的关系,还不如他和那个出卖他的副手亲近。但云奕说沈翩鸿曾于云家有恩,所以一直执着地跟着他。
起初看到云奕,沈清越只有满心的怀疑与抵触。
被出卖的创伤仍在,但云奕却用行动证明了他可以相信。几日后,沈清越的情绪才逐渐稳定,也从云奕口中知道了他昏迷间发生的事。
那日云奕因才负伤不久,尚在治疗中,并未随他而去。当云奕到军医营帐换药时,听说了他所带小队遭遇伏击,尽数丧命,云奕一个激灵,药也不上了,冲到外面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云奕到的时候,已是满地死尸,只剩缕缕黑烟缭绕盘旋,直上阴空。
很容易就看到了和他装束一样的云国将士,他几步跑到死人堆里,一个一个翻开。
翻到第三个,他就找到了沈清越。
满脸的血,盔甲也尽是血,一个血窟窿直透胸甲,明显是近距离所伤。他伸出手指去探沈清越的鼻息,似有若无,再探脉搏……
一个深色衣袍的白发男子忽然现身。
他自称是得道高人,云游至此,发现有死而不僵之人,特意前来相助。那时云奕已经头昏脑涨,根本无暇管顾其他,就将沈清越全权托付给了男子,并且随男子一路而行。
再之后,高人用秘法给他续了命,至于他的脸,因被火灼烂得十分严重,便用了另一人的脸。至于那一人,云奕也是认识的,便是沈星楼。当时的沈星楼和沈清越的确在军中有交情,按辈分算,又是表叔侄。所以回来路上,云奕见到重伤的沈星楼,就一起带走了。
只可惜等到地方,沈星楼已经重伤不治,高人回天乏术,只能救下沈清越一个。
因更容易骨的缘故,高人叫云奕转告沈清越,三年中,他不能动用任何内力,更不能与人武斗,否则有生命之危,说罢,扬长而去。
昔日种种和南风的神情重合在一起,沈清越恍然大悟。
那个高人,竟就是于他来说,有杀母之仇的南风!
“看你这反应,应该是明白过来了,”南风仍旧古怪的笑着,“你也别怪你那下属,是我告诉他,我不爱插手凡尘事,以免泄露天机,得不偿失。”
云奕是什么样的人,这些年相处,沈清越再清楚不过。
“嘴上说别怪,实则又道貌岸然,引我和他生出嫌隙。南大祭司苦心孤诣,究竟意欲何为。”他沉眸。
南风冷哼一声。
“你不是想知道你母亲的死因?我先做个铺垫,免得你受不了罢了。”他扬起头,神情尤为孤傲。
沈清越浑身一震,掌心倏然发凉,挺直脊背,满脸严肃地死盯着他。
南风悠悠道:
“我已经活了一百二十一岁,可惜受了诅咒,想死也死不了。天意昭示我,只有犯尽逆天之事,才能求得解脱。可惜我不是那样的人,也就只能等人上门来找我做一些逆天之事了。”
“桓蘅所求,就是逆天之事。”
“你是紫微星降世,天赋异禀,这样的话,想必早就在旁人那里听过。明僖帝最初认定你是辅佐国兴的良才,对你和你的整个家族多有偏爱。但耐不住钦天监看透表象,你的命格,是帝王之命。”
“桓蘅有些本事,先是在生产你时预见了你的命运,又通过推演得知你将会死于非命。不过她到底只是个普通人,自知无力回天,就找到了我。”
“我也有私心,这个,后面再说。”
“总之桓蘅求我许多次,我怜她人间赤诚的爱子心,又想顺应劫数了此不陨命,才告诉了她一个逆天改命的法子。那就是,她代替你去死。”
沈清越骤然起身。
“别急,听我说完。”南风用手指掸去肩头,方才飘进来的半片枯叶。
“这种逆天改命的法子,不光彩,桓蘅到死也没有透露给任何一人,就是这个原因。还有她死得极惨,尸骨无存,也是这个原因。”
“既然她代替你死了,那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就要保你一命。我悄潜入沈府,给你种下一线生机。这一线生机是我的一丝命魂,能保你日后死而不僵。”
“至于沈星楼,他并不是你那下属救的。他早你受伤的半个时辰前就死了,我扣了他的尸体,好把他的面容和骨相给你使用。你那下属的说辞,是我教的。”
“嗯?不知道为什么选沈星楼?首先他这层身份好用,其次他和你有一层浅薄血缘,年纪又相近,最后,他死的时辰和我要给你施术的时辰正好匹配。”
“哦,我以前不说,现在告诉你,没有其他很复杂的原因,纯粹是还不到时候。十来岁的毛头小子,哪会耐着性子听我说这些?如今你也经历了许多,想必听起来不会觉得我在随口胡诌了吧。”
“对了,我开始说我有私心。的确,私心就是,你天降紫薇的极好命格,和她彗星扫尾的极差命格,相冲相生。如此极端,待一切走到该走的轨迹,必能让我死得透透的。”
沈清越一时难以缓神。
这些,他能听懂,但于他来说,太过残忍。
他的生,竟是母亲用死换来的。
执着地追求多年的真相,原来皆因他而起。
如果母亲不是救他,那她和父亲还会有别的孩子,他们可以安稳一生,可以相伴到老,可以……
“一切自有定数,就算我干涉,结局也是殊途同归,”南风看向床上的舒青窈,“你二人生来注定要送我去死,能听懂吗?”
“荒谬!我便是我,岂会为杀你而生!”沈清越怒道。
可话音未落,就听到床上传来一声讥诮的笑。
“所以当年,把我和他绑在一起的婚约,也是你提的,对吗,南大祭司。”
第111章 困
沈清越心脏几乎骤停。
“窈窈!”他低呼。
舒青窈冷漠又平静地从他的掌心里抽回自己的手。
眼神只是落在南风身上。
“终于不装了?”南风笑,“你这小丫头片子,鬼心眼多。”
“南大祭司一百二十一岁的高龄,自然有许多故事,我若不继续睡,又怎么能当个最好的听众?”舒青窈从床上坐起。
“窈窈,你感觉怎么样?我……”沈清越伸手,想去探她的额头。
舒青窈冷眸躲开。
南风忍不住揶揄:“哦哟,她生气了,你还是好好哄吧!要是你们不在一起,我可就死不了了。到时候我死不了,我就要分别弄死你们了。”
“你弄死他,就是与宣德王作对。你弄死我,就是与玉灵山,乃至整个皇室作对。”舒青窈满是不屑:“何必危言耸听。”
“啊,倒也不是危言耸听,”南风合掌,“大概没有人同你说过,像你们两个这样极端的命格,日后只能成为为祸四方的祸首。若我没猜错,近来你们身边,异象频发。”
舒青窈一怔。
想起了妙法寺后山的妖人,想起了失忆又被封灵力的仪璇,想起了魏二院子里出现的血色红雾,以及那只位阶不低的海蜃。
“那就是妖人在试探了,”南风看出端倪,继续,“妖人首领魅君,肯定是非常看好你俩的。”
舒青窈没多少好脸色:“自我入玉灵山第一日起,师父就告诉我,为术者,必济苍生于天下。若遇妖人,不得退缩,必穷尽己法,诛杀于眼前,万死不辞。要我做妖人的走狗,做梦!”
南风暗自的眼眸微眯,忽然意味深长地道:“若你已经是妖人的走狗了呢?”
“你说什么?”
“无事。”南风长眉微挑,又轻描淡写。
倏然一甩宽大的袖袍,“哎呀”一声:“我在屋外的茶,只怕都潮了!”竟直接施术法消失在屋中。
舒青窈凝看着那团寡淡的雾气,随它渐渐散去,眸色越来越深。
沈清越感觉到她的心绪,在一旁默默蜷起手指,看她一眼,收回目光,又再看她一眼。
先不论南风后面那堆天花乱坠是真是假,那句“她生气了”,的的确确比真金还真。
“窈窈,我……”
“闭嘴!”
说罢,她掀开薄被,趿鞋起身。
沈清越忙去拿一旁的披风给她披上:“外面凉,你才醒没多久,小心风寒。”
舒青窈不想说话。
她不明白。
她可以理解他遭逢巨变,改容易貌,也可以接受他背负太多,不能轻易放下。但她不明白,他为何自酒房那夜起,一直都瞒着她,骗着她,玩弄她。
“好玩吗?”她终于为他的所作所为找到了一个可笑的解释,“沈清越,我问你,好玩吗?”
随着最后字的尾音落下,她那双清澈的杏眸里已满是晶莹。眼睫微颤,浑圆透亮的眼泪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坠了下去。
沈清越手忙脚乱地替她擦拭眼泪,被她打开了手,又不死心的继续。
“不好玩,窈窈,我错了,我真错了。”他徒劳地道歉。
舒青窈轻哂:“错了?你错什么了?是不是可算逮着机会报复我了?沈清越,你可知我为了你,不惜动用禁术,分魂滴血,到处追寻你的踪迹!那时我想着,你要是死了,我就帮你收敛尸骨。你要是没死,无论在哪儿,我都要找到你。可你呢?你就在我面前,却骗我?”
“窈窈……”
“你别叫我!我现在,不想听你说一句话,一个字!”她吸吸鼻子,用手背抹去眼泪,眼眶通红,却倔强地扬起头,“现在不想,以后也不想。你我,就这样吧!”
沈清越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可已经不受游线金针抑制的舒青窈瞬间施术,碎影成雾,眨眼便站在了屋外,又往山路而行。
沈清越难以置信地看着掌心的空空如也。
南风啧声:“我早说了,她灵力不低。瞧瞧,这遁逃的本事,跟我差不离。”
他手指紧紧蜷起,站在门畔,问:“我要学术法。”
“你?”南风打量他两眼,摇摇头,“你没那根骨。”
顿了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哦”道:“忘了说,上来的这条路,有不少邪祟。那些邪祟感应灵敏得很,先前你带着她,它们知道她是术者,所以没敢靠近。现在的话,你要是再不走,待会被邪祟吃掉,我是不会管的。”
沈清越冷眼以对。
“南大祭司的逐客令当真与众不同。”
“是逐客令不假,毕竟目前你我已无话可说,”南风优雅地把烹好的茶倒入杯盏,“但邪祟能要你命也是真。你要是不信,尽管试试。”
沈清越阖目一瞬,向舒青窈离开的方向而去。
过了片刻,南风才放下舀茶的长勺。
看向窗户下悬着的骨风铃,他淡淡一笑。
“桓蘅,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
又看另一串,尚未系上骨片的新风铃,神情几分迷离。
声音含着无奈的笑意:“师父,我们应该会很快见面了吧。”
*
下山路上。
南风果然不是危言耸听。
舒青窈走得极快,沈清越沿路前追,却连她一丝香息都捕捉不到。
夜深雾重,本就山瘴浓郁的密林越发缥缈,他很快失去了方向。
想起南风说的“邪祟”,他伸手摸到腰间防身的软剑。
幸而上次见舒青窈用银丝摩擦黑金断刃诛杀妖人后,他找裴言要了把黑金软剑,否则待会只能像砧板上的鱼肉,落得个被分食的下场。
“被分食……桀桀……分食好呀……”
“又有新鲜的肉……”
“好久没吃新鲜的肉啦……”
四面八方传来窸窸窣窣的,不怀好意的声音。
沈清越敛眸,将黑金剑横在身前。
“快看快看……是剑诶……”
“真的是剑……”
“我好怕哦……嘻嘻……”
“吃掉他……吃掉他……吃掉就不怕啦……”
“对~像当年吃掉那个女人一样……吃掉他……”
“唔……他们气息好像……是母子吗……”
“是母子~是母子~”
嗡嗡说话声越来越近,似在耳畔,不断回响。沈清越感觉到自己的眼睛似乎生了翳,什么都看不清,但心跳却越来越快。
母子……
像当年吃掉那个女人一样……
吃掉他……
反反复复的声音如同一根根绳索,勒住他的脖颈,拼命收紧,要他窒息。他渐渐恍惚,呼吸艰难,手里的黑金剑“哐”一声,清脆地落去了地上。
第112章 人情
濒死感重临。
上一次,是在战场。
这次,是在山瘴密林。
他的神思一点一点的被剥夺。明明想要反抗,可又做不出任何动作。在白色的瘴气里,如同被无数只无形的手抓住,那些手游走在身,如同在挑选最适合分食的地方。这样的折磨,远比肉体上伤痛更加令人恐惧。
残破的神思让他觉得这一切荒唐又可笑。
明明才知道母亲死亡的真相,明明才和窈窈相认,没想到这么快,所有都要结束了。
“天赐圣灵,地赏福泽,阴阳玉子,灭其灾厄——破!”
朦胧的女声在很远的地方响起,他眼前一片白茫,什么都看不清,只能下意识地望向声音的方向。
……窈窈,是你吗?
黑白色的棋子破空而来,乘风击破各个缠绕在沈清越身上的邪祟。
它们敏捷轻快,仿佛有生气般,重新回到舒青窈的掌心。
舒青窈淡淡看着衣裳被揉皱的沈清越,目光又移去他的脚边,那把黑金软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