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人眼前,变成一片死寂黑色。
魏行勋一家那边,却是明媚白色,宛若春日阳光,卸去他们所有的惊恐。
一个不算太高的术者不知从哪里蹦了出来,笑嘻嘻道:“你们几位待在这里就是,切莫乱走。等师姐那边完事儿,再一起回家!”
魏行勋看着他脸上浅青的面具,同样雕刻着莲花,扶着地面起身,对他作揖:“魏行勋感谢两位少年英雄相救,还不知两位名讳,日后——”
“不用,”凌桑摆手,“我们救你,只是机缘,无须多想。”
说罢走到他们面前,甩开袍衣,席地而坐,开始运功。
此为舒青窈的精神幻境,名曰“须臾”,借阴阳玉子而成。
阳者,滋润伤者,抚慰人心。
阴着,斩妖除魔,屠尽恶灵。
舒青窈站在阴境中。
她面前是那六个杀意凛然的男人,衬得她十分平静。
听那几个人说“有术者帮我们”,她还紧张了一瞬,以为施出“须臾”幻境,会生其他波折。但事到如今,一切都在她掌控中,这六个男人于她来说,已是强弩之末。
她不想废话,引出境中幻象,攫走他们魂灵。
轻而易举。
魂灵在她眼前犹如雾气消散,而幻境之外,那六人已成了没有生息的躯壳。
正欲覆手收回阴阳玉子结束幻境,却忽而听到耳畔响起一声熟悉的诡笑。
“——这就是玉灵山的术者?”
“——自以为凌驾于人上,所以对普通人肆意捕杀?”
“——呵呵,好一个正道门派!”
舒青窈尚未想起这诡异的声音来自何人,整个人已经开始由内而外的感到不适。巨大的压迫像是在她体内生了只手,随着对方的声音,在一点一点张开五指,要把她彻底撑破。
头疼欲裂时,肩膀忽就被拍了一下。
回头,没看到任何人。
腰间的玉佩却亮起盈盈光华。
那是,南风的玉佩!
舒青窈赫然反应过来,对着漆黑的四周道:“请问,你有什么资格来评说我?——妖人首领,魅君大人!”
魅君又是一声诡笑。
“这么快就知道是本君了?不愧是彗星扫尾,就是天生异于常人。”
听出他话里的阴阳怪气,舒青窈阖目一息。
这是难得的和他对话的机会,她势必要争取得到更多讯息,不能被他扰乱心神。
再次睁眼,眼神越发坚定。
“所以,魅君竟是来帮忙的术者?魏行昭能请动您老人家,这本事,怕是明僖帝都望尘莫及!”
黑暗中,魅君的声音没有回应。
但下一刻,那声音陡然贴近耳边,极度尖利地叫:“他算什么东西,也配请本君!还有明僖帝,连给本君提鞋都不配!贱人的种……”
说到这里,那声音戛然而止。
寥寥几句,舒青窈却震惊不浅,汗流浃背。
魏行昭便罢了,她早知魏家都是魅君玩弄于鼓掌间的棋子,那明僖帝呢?虽说她心中对这个生父并无感念,但魅君胃口这么大,竟不把皇帝放在眼里,还称他为“贱人的种”……
周身生起恶寒,她想到一个可能,却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还想再引魅君说话,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集中精神。
良久,魅君复又轻笑:“罢了,本君也只是想和你这未来的左膀右臂打个招呼而已,你无需紧张。至于那些人的躯壳,今日便当作见面礼,本君帮你抹了。”
说完,不受她控制的阴阳玉子忽就响应了她所施的收境的指令,眼前幻象剥离,她又重新回到真实世界。
而眼前,天开地阔,阳光正好,无风无云。
六人连同刀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142章 喜
“师姐,出了什么事?”凌桑凑过来小声问。
舒青窈敛眸。
残留的空气中感受不到丝毫异样的气息,在阴境里的种种,仿若飘下的一片雪瓣,轻杳覆在她掌心,又转瞬消无,毫无痕迹。
“回去再说。”她道。
回头,看向魏行勋一家五口还站在原地瑟瑟发抖,她叹了口气。
“你去安顿吧。”
话音刚落,周遭忽就猛然一抖。
大地震颤,似要山崩地裂。
地面上成堆的碎叶漾起诡异的弧度,普通人不知,舒青窈和凌桑却看到那弧度里漾出红得发黑的雾气。
——妖人。
好不容易缓和两分的魏行勋见面前才救下他们的术者皆做出防御姿势,顿时脸色苍白。魏郑氏也看出端倪,欲哭无泪地嚎:“老天!今日非要亡我们不成!”
幸好,妖人还未从地裂中涌出,尚有转圜余地。
舒青窈驭起阴阳玉子,以此织出一张无形的网,想要把面前异动最明显的地方给笼罩住。
正欲出手,冷不防听到急促的脚步声。
同时而来的,还有令她和凌桑感到骨寒的黑金气息。
“让开!”是裴言的声音。
语气又急又怒。
凌桑愣了愣,他还没见裴言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但手腕一紧,已被舒青窈拽住,拉去一旁。
眨眼间,舒青窈将他带离去另一个地方。
“师姐?”凌桑不解。
隔着足有人高的草丛,舒青窈手拂过眼前面具,容颜显现,一双清澈无澜的杏眸淡淡看着前方。
“巡察司的人来接手,我们站在那里,容易被误伤,”她轻声解释,“再说,我们已经解决完最大的麻烦。这些妖人,更适合他们。”
凌桑这才明白过来:“也是,我们要是留在那里,反倒不好脱身了。由官府出面护送魏行勋一家,能把我们都摘出去。”
顿了顿,有些担心:“裴大人这么厌恶我们,不会事后来追查吧?”
“厌恶?”
“是啊,他叫我们‘让开’,凶得要命。”说着,他不满地噘嘴,很不服气。
舒青窈淡笑一瞬:“你要这么说,可误会了裴大人的意思。”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转身施术离去。
马车上。
雾菱瞪大了眼睛,自舒青窈凭空消失后,她一直盯着那个木头人。
这木头人在舒青窈以手覆眼后,就乖顺地倒去马车车座上,睡着了。
——闭着眼睛躺下,胸腔腹部微微起伏。
“雾菱。”
“啊!”
凭空响起清淡又温柔的女声,雾菱一声尖叫。
马车外的车夫听到动静,问:“姑娘,怎么了?”
雾菱结结巴巴:“没、没事……是有只虫子飞到了我身上……”
马车夫不再多言。
过了片刻,舒青窈的身形显在她座位对面,原本乖乖“躺”着的木头人瞬间变回原形,舒青窈拿起它收好。
“小、小姐?您是真的么?”雾菱战战兢兢地问。
“嗯,”舒青窈眉眼带了笑意,“就怕吓着你,所以没敢直接现身,没想到还是把你吓着了。”语气里带了丝歉意。
雾菱忙摆手:“不不,是奴婢头一回见,太惊讶了。以后,奴婢不会这样的,一回生、二回熟嘛!”瞥见舒青窈发髻上粘了一根草梗,便伸手帮她摘下来。“这草……”
“怎么?”
雾菱把草梗放到掌心,凑至鼻前嗅了嗅,抬头:“这草很像奴婢家乡的香柠草。”
“这边没有?”
“没有,”她肯定,“香柠草是奴婢家乡的特产,这种草有安神之效,若和香同焚,还能出其他效果。”
舒青窈怔了怔,莫名想起妙法寺那些燃烧着的大香炉,抬起衣袖,轻嗅,果然染上了味道。
“雾菱,你能断出这是什么香么?”把手腕前伸。
雾菱上前:“檀香……好浓的檀香。”又仔细感受:“里面好像还有寒舌和麝香。”
听到“麝香”二字,舒青窈忽就想起幼时宫中,那些有孕的宫妃谈麝香色变的场景。
难怪白若璃会浑身不适。
“寒舌是什么?”
“奴婢也不太懂,但奴婢知道,寻常的檀香是纯粹的檀香,不会掺和其他的,尤其是麝香,那是从动物身上取来的,会犯杀孽,与佛家仁慈截然背道。”雾菱认真道。
舒青窈赞同。
不过香炉里的香究竟有何作用,眼下也不重要了。她更在意的,是她走之后有没有发生什么。
也是回来路上借着术法掩饰,她又临空看了一眼车队,确定五辆马车成了四辆,但魏行勋那辆马车,还徐徐行在她这辆马车的前面。
这就很有意思了。
没过多久,车队回到魏府门前。
魏行昭忙不迭地跳下马车,瞥看一眼紧跟其后的第二辆,见车辕上没有他刻意留下的刻刀痕迹,知道那六人已经得手,而且成功偷梁换柱,不免心中大喜,伸出手迎魏老夫人下来。
“母亲……”脸上是止不住的喜意。
魏老夫人则沉稳许多,扣在他手腕上的略显苍老的手,重重握了握。
魏行昭立马把喜悦收敛。
母子二人这一刻忘记所有,只顾往台阶上走去。
舒青窈几乎和沈清越同时下马车,二人相视一眼,随后她开口,故意问:“大爷?大夫人?怎么还不下马车呢?”
母子二人身形一顿。
魏行昭正愁不知找谁来揭开这“谜团”,听到舒青窈的声音,回头:“青儿怎么了?”松开扶魏老夫人的手,往台阶走下两步。
舒青窈看见他眼底一闪而逝的得意,摇摇头:“没什么。”提裙也往台阶上走。
魏行昭:……
怎么不继续问了?
他都准备好冲过去,掀帘子,发现尸体,大声嚎哭一场了!
沈清越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
暗道小丫头又使坏,但也没开口说什么,同样往台阶上走。
魏行昭更郁闷了。
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舒青窈和沈清越心有灵犀似的,一前一后走到魏老夫人身边,又朝魏行昭看去。
“行昭?”
“三爷?”
两人异口同声。
第143章 梦
魏行昭仿若被架在火上烤的鱼。
他只能硬着头皮道:“瞧我,方才只顾着母亲,倒忘记叫大哥他们了。这一路漫长,许是他们一家五口都睡着了……”
说着便朝马车而去。
舒青窈和沈清越冷眼看着。
而魏行昭何尝不知自己这个借口有多蹩脚,谁会忘记家人还没下车?还是五个人?
到了这刻,魏行昭忽然觉得,他把自己给笼进局里了,就应该叫马车夫去叫人。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已经站在马车边,先前心中那点狂欢已荡然无存,他蓦然感到害怕,怕撩开车帘看到一片血腥,看到自己的亲哥,还有三个叫他“三叔”的侄儿死不瞑目的眼,更怕看到五个人好端端的在里面,真的只是睡着。
踌躇犹豫地顿了顿手,他才继续往前,捏住车帘一角。
整个过程非常漫长。
漫长到魏老夫人皱起眉头,不得不观察舒青窈和沈清越的神色。
——但凡这二人透露一丝疑惑,她拼了所有,也要把这二人杀了,以绝后患!
帘子终于掀开!
“这!”魏行昭目瞪口呆。
他设想过的场景,竟都不是!
马车内,空空如也……
“三弟,是在找我们吗?”魏行勋的声音从面前经过,又缓缓停下的马车上传来。
两辆马车并列地停在一起,一前一后,从外面装潢到马匹枣黄白鬃,甚至是马车夫的面容,竟都几近一样。
舒青窈也是这一刻才想明白。
原来这车队行至中途,魏行勋的马车夫就把车拐去了另一条路。最后那辆马车趁机超越,占领第二辆马车的位置。至于马车上的六个人,早在变化位置时跳下马车,尾随那边而去。
以魏行昭这颤颤巍巍伸手撩车帘的举动来看,那六个人杀完人后,原本计划是又从中间路上换回来的。只是她和凌桑插了手,裴言又救了魏行勋一家第二回。
眼下,裴言亦在那辆马车上。
魏行昭头皮发麻,浑身定在那里,动弹不得。
“三弟怎么了?”魏行勋笑得云淡风轻,“行到半路,墨儿说饿,所以我叫马车夫拐了个弯,去附近街上买了糕饼。可巧,遇到在寺里半途处理公务的裴大人,就一并捎回来了。”
魏锦墨适时地钻出来,拿着糕饼咬了一口。
紧接着魏郑氏也出来了。
她抱着熟睡的魏锦棋。
魏锦书是最后出来的,脸色不是很好,但看着也像是才睡醒的样子。
魏行勋走到魏行昭身边,伸手重重摁了摁他的肩。
随后,魏锦棋一声惊叫,猛地从梦里惊醒。
连连道:“爷爷!我看到爷爷了!”
众人脸色一变。
魏锦棋奶声奶气:“爷爷他的脸黑黑的,好吓人啊,他说他冷,要给他多穿衣服……”
魏老夫人忍不住走下台阶,拐杖杵地,发出噔噔噔的闷响。
“棋儿,你当真看到爷爷了?”
“是呀奶奶,”魏锦棋道,“爷爷还说他痛,叫我们一定去看他。对了!爷爷住的地方好多水啊,到处都是水,哗哗的……”
魏老夫人微微干裂的唇瓣颤了颤,想说什么,但魏行勋先一步开了口:“母亲,是否是父亲的坟茔出了问题?今日还在,我们不如去看看?”
“不可能!”魏行昭斩钉截铁。
为了防止恶灵作祟,他听了高人所言,在上好的棺木里又套了一层桃木棺,甚至用十八颗寒铁钉,沾了黑狗血,死死钉了一圈。
这样的坟茔,绝不可能漏水漏风。
“三弟这么肯定?”魏行勋敛起眼睛。
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是有些过激,魏行昭缓和两分,道:“父亲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如今下葬不过三月半,怎么可能会有问题?”
“哇……”魏锦棋大哭,“奶奶救救棋儿!爷爷说了,如果我们不去看,今夜就要吃了棋儿!”
此话一出,怜子心切的魏郑氏立刻抱着儿子跪下了,对魏老夫人和魏行昭弯腰磕头:“母亲、三弟!求求你们,去看一看吧!求求你们!就算没事,看一眼也好,要是父亲今晚真要把棋儿怎么样,儿媳就活不了了呀!”
魏行昭不耐烦地道:“才去做了法事拜了佛,大嫂不必如此害怕!”
“可那佛像流血泪,还有二弟也突然发了疯,这……这……很难说不是父亲的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