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要谨记,你天生比常人多开两窍,故而我收你为徒,教你修行,所求不过是希望你把我的浮生若梦传承下去……但此法莫要贸然使用。”
容潇回过头,与他遥遥对望:“为何?”
青松道人抚着胡须,纵使他身为专业演员有很高的职业素养,此时也差点笑场。
他连忙咳了一声,故作严肃道:“我也不知道,作者没写。”
观众席哄然大笑,段菱杉刚喝下去的茶尽数喷了出来。
“这他妈谁写的剧本?也太出戏了吧——”
玉衡轻轻鼓掌,眼含笑意,转向身侧的洛菁:“洛师妹,这便是我同你提过的思瑶。”
洛菁点点头,道:“果然不按常理出牌。”
只有程昀泽缄默不语,藏在袖子里的手悄悄握紧。
他叫来许小五,低声嘱咐了几句,许小五面容顿时严肃起来,急匆匆离开了大殿。
戏剧下一折,是成泽与阿瑶的新婚之夜。
“且说那阿瑶姑娘,一心相随成泽少侠出山,施展出那招‘浮生若梦’,让陷害成泽的同门心生愧疚,自己道出真相,最终被宗门囚禁于后山之中,再难掀起风浪。
“咱说书人这边一说,诸位看官您且听好,就在那成泽公子接任宗主的大好日子,天空湛蓝如洗,正是喜鹊登枝、鸳鸯戏水的良辰吉日——那两位,一个是英俊潇洒的成泽公子,一个是如花似玉的阿瑶姑娘,终于喜结良缘,携手共赴大婚之喜!哎呀,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婚房中处处皆是喜庆的大红色,新娘凤冠霞帔
坐在床头,盖头晃动间隐约可见含笑的唇。
窗外笙歌悠扬,烟花直冲天际。新郎身着一袭大红锦袍,腰系玉带,头戴金冠。
但新郎本人却是懵逼的。
剧本里确实有这个情节,排练时他们只是念念台词走个过场,给方言修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亵渎大小姐。
他下意识看向容潇,轻声开口:“大小姐,要不我们……”
“——夫君。”容潇却粲然一笑。
等等,她叫我什么?
方言修被这个称呼吓得魂都飞了,差点当场给大小姐跪下。
然而下一刻,他却不由自主地往前迈了一步,极尽缠绵地唤道:“阿瑶。”
该死,是幻境的问题——身体居然不受控制了!
就知道程思瑶那家伙没安好心!
“时候不早了,”方言修恨得牙痒痒,语气几乎称得上是咬牙切齿了,但不知程思瑶使了什么手段,他无法忤逆幻境的操纵,只能按部就班地演下去,“我们该休息了。”
救命,等大小姐反应过来,不会一剑剁了他吧?
那边容潇内心也是崩溃的,她无法想象这种羞答答的语气居然出自自己之口,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盖头低垂,将整个世界染成了朦胧的红色,只能透过薄纱的缝隙窥见周围一角。容潇垂着眼,视野中先出现了一双靴子,越来越近,然后是垂落的衣摆。
对方在她面前站定,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即使是演戏,心跳也不由得加速了几分。
观众席的宾客无人发现这里的异状,只是疑惑两位主演的演技突然好了起来。
“奇怪,”段菱杉摸着下巴,自言自语,“几天没见,他俩感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
盖头于此时被人掀开。
容潇眯了眯眼,抬头看向他,大红色的喜服衬得他脸上多了几分血色,不似平日那般苍白,及肩长发被一尊金冠束在脑后,皎如玉树临风前。
看起来倒是颇像那么回事,即使放在普遍俊男美女的修仙界,他也称得上十分出挑……只是身形太瘦了些,还是多吃点为好。
但她自己早已辟谷,经常忽略方言修是要吃饭的……这人以一介凡身,毫不犹豫陪她踏入修仙界的明争暗斗里,好几次都险些丢了命。
何必呢。
仅仅只是因为与无名剑之间存在着数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就甘愿不顾生死,毅然而然地陪她走下去么?
她自小便坚信,唯一能陪伴自己走到底的,只有手中的剑。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所有人终有一日都会离她而去,就连看似安定繁荣的清河剑派,也会在一夕之间片瓦不存。
更何论脆弱的凡人呢。
她罕见地有些迷茫。
容潇目光微动,话到嘴边,出口却是演练好的台词:“别看了……该喝合卺酒了,夫君。”
……待此事结束之后,确实要找思瑶好好说道说道了。
幻境自动模拟出了两杯酒,方言修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只好麻木地端起酒杯,脚下却打了个趔趄,直直地栽了过来。
——不是,这剧情也太典了吧!
床帘落下,彻底隔绝了外界的视线。
眼前天旋地转,回过神便是四目相对,呼吸近在咫尺。容潇被他压在身下,视线淡淡地瞥过来,睫毛于月光下投下细密的阴影,长发散开,眉间一点花钿摄魂夺魄。
方言修怔怔地看着,居然有些痴了。
那日揽月湖畔灯火阑珊,段菱杉带来了珍藏的美酒,四人聚在一起碰杯。他两杯酒下肚便有些醉意,抬头时看到大小姐站在他身前,背对着银白色的月光,清冷的目光之中夹杂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那时借着醉意想要触碰她,临到跟前又犯了怂,自己把手收了回去。如今他也需要借助幻境的助力,才敢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自清河剑派灭门后她便很少以真面目示人,大部分时候都是系统给的人皮丨面具,美则美矣,却与她本来的面目天差地别。
唯有那双眼睛漆黑如墨,在幽微的烛火映衬之下,显得更加昳丽。
看向他时永远高高在上,盛气凌人,像是九天之上的月亮,茫茫大雪中的寒梅。
这双眼睛,他永远都不会认错。
但——
这是可以播的吗?真的是可以播的吗?
他猛然回过神来,满心悲壮,已经想好了被大小姐剁碎分尸的结局。
而同一时间,容潇终于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按住方言修的胸膛轻轻一推。
转瞬之间,上下颠倒。
她掌心正好按在他的心脏处,能感受到急促的震动顺着指尖传来,激烈得几乎要挣脱胸膛。
床帐之中,幻境的控制似乎没那么强了,方言修倒吸一口气,轻声道:“大小姐,你先……”
容潇维持着这个姿势没动,许久才道:“快要过年了。”
“嗯?”
“思瑶说,华阳城每年都会举办庙会……”容潇停了一下,接着说,“到时候,陪我去看看吧。”
第41章 戏里戏外
剧情仍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成泽继任宗主的那一日,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广场之上众弟子整齐列队,神色肃穆。
众目睽睽之下, 这位历史上最年轻的宗主身着特制的锦绣长袍,缓步登上高台,衣襟上云中鹤的刺绣若隐若现, 仿佛随时都要活过来似的。
成泽手指于虚空中轻轻一点, 继任大典的誓词自动浮现在他眼前。
“苍天在上, 神明鉴之。今我成泽受师尊大恩, 承宗门重任,继任宗主之位。本尊必恪尽职守,秉承先辈之遗训, 开拓修仙之大道, 护佑门中弟子之周全。”
阿瑶混在一众长老之中,满心骄傲地看向高台上的人影。
接下来是以新任宗主的佩剑重新激活护宗大阵, 成泽垂眉顺目,将随身佩剑插在了护宗大阵的阵眼上。
阳光正好,戏里戏外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把剑薄如蝉翼,在光下近乎透明,剑身呈现出一种极浅的鸦青色, 仿佛黎明前的天空。剑尖并不锋利, 与大众公认的宝剑相比反而钝了些,完全不像是一宗之主的佩剑。
但在戏外的现实之中, 它的大名却无人不知, 无人不晓。
有眼尖的认出了这把剑, 失声喊道:“怀光,是怀光剑!”
“怀光?那不是剑庐主人……”
怀光剑, 出自天下第一铸剑师渊岳之手,以灵虚境出土的星砂为原料,辅以南明之火,耗费八年时间打造而成,在出世的短短两年间,怀光剑便名扬天下。
因为它的主人第一个步入了元婴后期,如今已是天下第一大宗的宗主、当之无愧的正道魁首。
——也是今日寿宴的主人,程昀泽。
段菱杉最先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扭过头去:“不止是怀光剑,还有男女主角的名字……”
戏中的男主角成泽,原型便是程昀泽本人。
“老夫已年岁过百,许多事都记不清了,却对一件事印象深刻,时至今日,依然能依稀记起几分。”天璇轻轻叹道,“约莫二十多年前,程宗主大婚之时宴请了许多道友,老夫也收到了请帖,但因天枢疯魔之事未能赴约,这些年来一直自觉愧对程宗主……”
程昀泽双手背在身后,神色如常:“天璇掌门身负推演天机之重任,此事乃本尊思虑不周,贸然打扰,请掌门不必忧心。”
“那封请帖老夫让人收了起来,本打算寻到天枢之后再来凌霄宗向程宗主赔罪,可惜天枢踪迹全无,我七星殿弟子遍布天下,却还是找不到他的下落……他比老夫年轻,若是还活着,现在应和程宗主一样,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天璇一阵唏嘘:“老夫记得天枢尚未堕入魔障时惊才绝艳的模样,七星殿应该交给他带领,而不是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骨头……”
“掌门,”玉衡扶着他,低声劝道,“七星殿内所有弟子都受过您的教导,您何必妄自菲薄。”
他是七星中最为年轻的一位,黑衣黑发,
生得剑眉星目,衣着打扮像是话本里面意气风发的少年侠客,腰间坠着三枚铜钱,随着他的动作咣当作响。
“哎,终究是人老了。”
天璇沉沉地闭上眼。
当年七星曾名极一时,最有天赋的天枢推演天机不成遭到反噬,自此陷入疯魔,音讯全无;天璇和开阳都已半截身子入了土,开阳有意培养洛菁为继承人,却因年老而有心无力,大部分时间只能拜托摇光帮忙教导,而摇光自十年前拜别清河剑派后便四处云游,现在也是杳无踪迹的状态。
如今七星中仍在的,只剩下了天玑、天权、玉衡三人。
北斗七星高踞于苍穹之上,其光芒途径数万光年落入地上人的眼中,早已不复昔日的璀璨夺目。
“抱歉,老夫只顾着回忆同僚,一时间扯远了。”天璇叹息,“说回请帖之事,程宗主大婚既然邀请了老夫,是否希望老夫为尊夫人算一卦?只可惜老夫尚未动身,便听闻……尊夫人身故的噩耗。”
程昀泽没说话。
“尊夫人名叫徐瑶,老夫没记错吧?”
戏外程昀泽早逝的夫人徐瑶——戏中救下成泽的命,又助他坐上宗主之位的阿瑶。
“宗主大人。”许小五自人群中转出,向程昀泽行礼,身后正是许久不见的程思瑶。
程思瑶被两个弟子推至人前,不停挣扎:“姓许的,你放开我!我爹要是知道你这么对我,保准没你好果子吃!”
许小五淡淡道:“此事正是宗主的意思。”
“胡言乱语!”程思瑶怒道,狠狠踹了钳制她的人一脚,但她修为不高,对方动都没动,“我爹才不会——”
程昀泽终于开口:“跪下。”
程思瑶动作一僵,脸色微微发白。
她其实怕程昀泽怕得要命,尤其是现在做坏事被抓包的情况下,先前的狠话不过是装腔作势而已。
许小五让人放开了她,后退到程昀泽身后。
“宗主……”程思瑶想笑,但没笑出来,“不是,爹爹,我……”
程昀泽一甩衣袖,声音冷厉:“跪下!”
元婴后期的恐怖威压于这一瞬间释放而出,尽数朝着程思瑶涌了过去!
程思瑶身子晃了晃,仅仅撑了不到三秒,膝盖就重重地砸在地上,痛得闷哼一声。
她脸上血色尽褪,几次挣扎着想要支撑起身子,但四肢却像是不听使唤一般,无力地软了下去。原本整齐的发辫此刻散乱开来,衣衫在挣扎中已有些许凌乱,衣角沾上了尘土。
程思瑶从小养尊处优,受过的最大委屈就是被父亲训斥,何曾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出这般狼狈的模样。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迟迟不肯落下,她咬住下唇,默不作声地与程昀泽僵持着。
一阵令人心慌的死寂之后,程思瑶忽然抬起头,冷笑道:“爹爹,你终于不跟我演父女情深的戏码了?”
“——你将我扔到外门,几十年来对我不闻不问,怎么,是害怕看见我的脸,就会想起死在你手下的我娘吗?!”
“卧槽……”段菱杉已经看傻了,喃喃自语,“惊天大瓜啊。”
全场无人出声,谁都能看出程昀泽这回是动了真火,无人敢做这个出头鸟。先前敬酒的马岩左右瞄了一眼,硬着头皮上前:“程宗主,这个……”
“一家之言,空口无凭,”程昀泽依然八风不动,语气淡淡,“本尊问心无愧,何须解释。”
“还不停了你的术法,思瑶。”他身上释放出的威压越来越重,程思瑶几乎要趴在地上。
“参与演出的除了女主角,其他都是普通人吧?修仙界默认不可随意对凡人出手,但若只是将他们赶出华阳城,不过是本尊一句话的事……思瑶,别让为父难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