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程昀泽大步走了出去。
程思瑶死死盯着他的背影,蓦地呕出一口血。
“今日这场戏,剧本是我写的,演员是我找来的,我骗他们我要借此给你贺寿,实际上我早就在大殿各处埋下了阵眼,只要这场戏一开演,他们身体就会失去控制,只能按照我的剧本走——你想对付他们,却不惩治我这个始作俑者,说不过去吧?全天下都知道,凌霄宗宗主程昀泽刚正不阿,是所有修仙者向往成为的标杆,不是么?”
程思瑶咳了几声,声音有些沙哑:“从小到大我就乐意给你找麻烦,为了你的生辰宴,我特意准备了这场浮生若梦作为大礼,怎么样,惊不惊喜,我亲爱的爹爹?”
——浮生若梦。
“我娘天生比寻常人多开两窍,所以学得了浮生若梦,我是她的女儿,她会的,我当然也会。”
戏中的阿瑶擅长浮生若梦,一己之力助成泽重回宗门,复仇陷害他的同门,登上宗主之位。
戏外的程思瑶同样也会这招,花费数月时间布局,找来容潇与方言修作为主演,将参加宴席的所有人都拽入了这场戏里。
程昀泽神情冷冽如冰:“本尊养你这么多年,就是让你这么报答我的?还不收手,你丢得起这个人,本尊可丢不起!”
“浮生若梦一旦启动,就算是施术者也不能停止。”程思瑶不屑地笑出了声,“除非你就像杀害我娘那样杀了我,没有人供应灵力,浮生若梦就会自动终止。正好今日各位前辈都在场,就让他们看看,不管你表面上装得多么光风霁月,实际却是个毒杀结发妻子的人渣!”
她胸前被她咳出的血染得鲜红,与黄白色的衣襟对比之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玉衡伸手扶她,面露不忍之色:“思瑶,你少说……”
“我就要说!”程思瑶甩开他的手,道,“程昀泽,我忍了这么多年,你还当我是懵懂无知的三岁娃娃吗?今天我最多不过一死,但能把你的名声搞臭,我到了阴曹地府见到我那早死的娘,也算是问心无愧了!”
那个被她叫做父亲的人逆着光站在门口,面容模糊不清,冷冷瞥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走出了大殿。
那股恐怖的威压终于消失,程思瑶惨白着脸,缓了许久,才借着玉衡的搀扶站起。
玉衡摇摇头:“思瑶,你不该与他置气的。”
“你也不该劝我。”程思瑶道,“我跟他这辈子就是要互相折磨,只要我活着一日,就绝不让他好过。”
他是当世唯一的元婴后期,是天下第一大宗的宗主,如马岩之流,为了宗门日后发展,对他溜须拍马,曲意逢迎;如段菱杉等地位尊崇之人,行事虽不受他管辖,却也需要瞧着他的脸色。
是她的亲生父亲,也是她的杀母仇人。
是她努力一生,都无法逾越的大山。
第42章 穿肠毒药
而受浮生若梦的影响, 戏中人对戏外事一无所知。
剧情已经进展到了最后一折,说书人抚须长叹,满脸痛惜之色。
“有道是等闲变却故人心, 却道故人心易变。这成泽从一开始就目的明确,阿瑶的浮生若梦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用以达成自己的野心与欲望。如今他夙愿得偿, 阿瑶在他眼中, 自然也就失去了原有的价值, 被他弃如敝履。”
“这江湖之中总是充满了尔虞我诈, 人心易变,情义难存。可叹那阿瑶姑娘,一片真心错付, 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
更深夜半, 他们五岁的小女儿在隔壁屋睡得正熟。成泽忙完宗门事务,匆匆回到住处。
开门时外面凛冽的风争先恐后涌了进来, 激起阿瑶一阵咳嗽。
她自生育之后身体便大不如前,隔三差五就要请人诊治。在山野林间长大的生命热烈而鲜活,为了爱情,甘愿被大宗门的条条框框束缚住。然而春日盛放的繁花捱不过严冬,受到风刀霜剑, 严寒相逼, 便迅速衰败下去。
方言修关上门,无声地叹了口气。
幻境力量太过强大, 他操纵不了自己的身体, 只能等这出戏演完。
“阿瑶,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 “我今日拜访了一位医修大能,得到了一味药,也许能治好你的病……”
床幔之间,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
容潇道:“嗯,多谢夫君了。”
接下来的戏份,是成泽给阿瑶下毒。
方言修心事重重,冷眼旁观自己将那味草药碾碎,加入到容潇要喝的汤药之中——这绝非他口中的治病良药,而是一味罕见的穿肠毒,服下者活不过半个时辰,且察觉不到任何异样。
容潇知道,但阿瑶不知。
方言修将汤药摇匀,轻轻吹了口气,用灵力将其降到正好入口的温度。
手里的碗沉甸甸的,似有千钧重,牵拉着他的心神。
这个碗……
不待他细想,容潇已经撑着床坐起,纤纤玉指接过汤碗,忽而抬起头,似有所觉地看了他一眼。
方言修喉头滚了滚,温声道:“快喝吧,一会儿就冷了。”
他看着容潇接过代表死亡的毒药,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想要逃离的冲动。
哪怕外面风雪交加,也比待在这里好。
可他受幻境限制,脚下仿佛生了根,逼他不得不站在这里,亲眼目睹容潇的死亡。
蜡烛静静地燃烧着,狂风吹得窗户咯吱作响。
容潇有修为傍身,受到的限制没有方言修那么重,她轻轻笑了笑,道:“别怕,都是假的。”
说到底,不过是受人之邀,演了一出戏罢了。
就算成泽与阿瑶确有其人,那也是过去的事,仅凭一个浮生若梦的幻境,还威胁不到她。
容潇端起碗一饮而尽。
狂风骤雨如同凶兽般咆哮,门扉被猛地掀开,伴随着一阵‘砰’的巨响,漫天风雪席卷而入。
风狂烈如刀,雪纷飞如絮,带着刺骨的寒意。
桌上的蜡烛在这突如其来的风雪侵袭下,摇曳了几下,便猛地熄灭了。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只剩下风声呼啸在耳边回荡。
烛火熄灭的同时,容潇沉沉闭上了眼。
不知是这味毒药原本的特性,还是幻境没有模拟出来,她没有感到任何疼痛,只是觉得困倦至极。
容潇迷迷糊糊地想,程思瑶当着半个修仙界的面闹了这么大一通,不知道该如何收场……还有艮山钵的事,看来段菱杉是靠不住了,还得等她自己来……
算了,太困了,先不想了。
她四肢渐渐失了力气,无法维持坐姿,一头向前栽倒,落入一人怀抱里。
那人体温偏低,身上的气息却十分熟悉,有淡淡的墨水香气,夹杂着几分草药的苦味,像是最近几个月一直跟在她身边的青年……不,也许不止是最近几个月。
在更加遥远的过去,她也感受过这股气息。
和现在的情形相似,伴着仿佛永远都不曾离去的大雪,与他看向自己时,不知为何盛满悲伤的目光。
她那时手里提着东西,听说清河剑派来了客人,便兴冲冲地去找爹爹,想要炫耀自己新习得的剑招……对,所以当时她手里拿着的,正是无名剑。
而刚学会的剑招,似乎是清河剑法第一式……名为桃花流水。
清河剑派与她的水天灵根最为契合,但爹爹觉得她修炼太快,怕她基础打不好,硬是等到她筑基以后才拿出了清河剑法。
这第一式“桃花流水”柔中带刚,剑出之时仿佛裹着三月初春桃花的香气,流水潺潺而过,牵一发而动全身,顺理成章地引出第二式“雨打梨花”。
但清河剑派居于山巅之上,没有桃花,没有流水,有的只是亘古不化的积雪。
她无法体会剑招中的意境,生平头一回在修行路上陷入了瓶颈。
学会桃花流水的那日,有客自远方来,带来了珍藏的话本,其上还残存着来自山下的桃花气息,让人仿佛置身于芬芳馥郁的春日田野。
那是……多久以前呢?
她无力再想,意识沉入了黑暗。
幻境的桎梏于此刻烟消云散,方言修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珍而重之地抚上她的背。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幻境,待到走完该走的剧情之后,她便会如约醒来,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可浮生若梦,本就难辨真假。
蜡烛熄灭,周围陷入深沉的黑暗,他只能凭借着窗外雪地反射的微弱光芒,依稀窥见怀里容潇精致的侧脸。一缕鬓发紧贴在她脸上,低垂的睫毛像是死去的蝴蝶。
他将怀中人又搂紧了几分,默默感受着她的生命如同那支被风吹灭的烛火,一点一点冷了下去。
涌入屋内的寒风迅速带走她的体温,连片刻温存都不曾留下。
方言修的声音也一并消散在风里:“大小姐……”
可笑的是,他还担心大小姐入戏太深,看他像负心汉成泽便提剑砍了他,却不曾想大小姐自始至终都通透得很,只有他深陷其中,患得患失。
——人人皆有归处,包括永恒的死亡。
但大小姐是天生的修仙奇才,将来注定要飞升成仙的,而他自一开始,修仙之路就被判了死刑。
修仙者岁月漫长,凡人的一生于他们而言,不过是蜉蝣朝生暮死。
因此有些话,便不必说出口。
只需在无人知道的时光里,不需要醉意与幻境作为借口,他能鼓起勇气,轻轻吻上她的额头。
【恭喜您成功进入凌霄宗,破坏宗主程昀泽的生辰宴。奖励的100任务点数已发放,现为您开启原著第六章 评论区的阅读权限。】
是了……还有热衷于给他剧透的评论区。
方言修视线缓缓上移,看向虚空之中。
脸色越来越差。
因此他没有发觉,桌上那只盛过汤药的空碗,被风吹倒,咕噜噜滚到了地上。
它通体黝黑,花纹早已磨损得看不清了,碗沿更是不知为何碎了一块。
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这个一宗之主的房间里。
门外悄然掠过一道幼小的身影。
本在熟睡之中的女儿半夜被窗外呼号的狂风惊醒,来寻母亲,却误打误撞目睹了父亲毒杀母亲的全过程。
她惊恐地捂住嘴,不敢出声,听见空碗坠地的声响更是被吓了一跳,半晌才鼓起勇气,颤巍巍地看过去。
那只陶碗滚到门口便停了下来,不论风如何吹都巍然不动,它表面散发着幽幽的光辉,散入空气之中。
——至此,才是故事完整的结局。
风雪霎时冲破虚与实的界限,幻境如脆弱的玻璃般轰然破碎。
演员与观众各归其位。
众人回过神,发现自己依然好端端坐在大殿之中,不禁面面相觑。
一切皆是先前的模样,桌上饭食半点未动,段菱杉杯里的酒还剩下一大半。大殿前方临时挂上的帷幕才刚刚拉开,第一折 出场的几个演员正要上台。
就连先前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的程昀泽,此时也在自己的位置上。
这场戏究竟何时开始,何时结束,居然谁也不知。
“奇怪,这是怎么回事?”
“刚刚都是幻境……不只是演员,我们也陷入了幻境!”
“浮生若梦居然如此奇妙,怪不得当年传得神乎其神……”
他们以为自己是置身事外的观众,却不知自己也在不知不觉间,成了演员之一。
段菱杉一口干了剩下的半杯酒,也顾不上会不会被程昀泽发现了,给容潇传音道:“最后一折,你喝药的那个碗就是艮山钵!是程思瑶拉你们演的这出戏?她根本不是普通的外门弟子,而是程昀泽的千金,艮山钵也是她偷的!”
容潇睁开眼,发现自己赫然坐在凌霄宗一众弟子之间。
骤然脱离幻境让她有些头疼,缓了缓才道:“程昀泽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那可是他亲生女儿,自然是打算包庇喽。”段菱杉不耐烦地说,“以他的身份地位,
他要保程思瑶,谁还敢动她?”
容潇转过头:“你怎么看?”
方言修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没听见她的话,容潇用胳膊捅了他一下。
方过正午时分,距离生辰宴开始不过半个时辰,恰是阳光灿烂的时候。
他身上穿着青色衣袍,腰带勾勒出清瘦的身形,腰间别着一把装饰用的剑,正是戏里负心人成泽的打扮。
但他又怂又菜,这辈子都做不了成泽。
方才的林间萤火、洞房花烛、生离死别……不过是浮生一场大梦。
容潇又问了一遍:“你的想法呢?”
方言修这才恍然惊醒,似乎还没从最后一幕中回过神来,望过来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悲伤,以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这一瞬间,容潇再度觉出了那种似曾相识之感。
……到底是多久之前呢?
“我没有想法,”方言修定了定神,“你们传音我听不见。”
容潇:“……”
她怎么想到问他的?早该知道,问了也是白问。
“程思瑶不知道去了哪里,为今之计必须先找到她。段菱杉等生辰宴结束便要返回揽月宗,此行只能靠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