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爹被同门陷害坠崖,事后没有证据,对方不认,正是我娘使用了浮生若梦,一切才水落石出……”她垂着头,情绪低落下来,“于是我想,我在全天下人的面前搞这一出,就能告诉他们我爹做过什么事,把我爹的名声搞臭……但他们好像都不相信我。”
青松道人隐世不出,徐瑶早逝,世上会浮生若梦的,仅剩程思瑶一人。
这种幻术失传太久了,种种神奇之处只存在于传言之中,而她居然要借此指控天下第一大宗的宗主毒杀发妻,大部分人即使心里半信半疑,表面上也一定会站在程昀泽一边。
毕竟谁会为了一个早死的徐瑶,而甘愿得罪如日中天的程昀泽呢?
唯一站出来的人还是程昀泽的亲女,就算不成,程昀泽也不会将她如何。
说到底不过是他们的家事,其他人若是也来掺和一脚,结局就不好说了。
容潇有些迟疑:“幻境里的事,是真的吗?”
程思瑶:“当然!”
墨竹斩钉截铁:“不是,我信宗主。”
“墨竹师姐,我不和你争,每次我们都要吵起来。”程思瑶撇撇嘴,“反正我就是铁了心要和我爹作对,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绝不让他好过。”
方言修敲了敲桌子。
“你说浮生若梦需要媒介……是艮山钵,对吗?”
浮生若梦的最后一折,他端起混着毒药的汤碗时,便觉得这个碗不简单。
只是那时他全部心神都在大小姐身上,并没有细想。
墨竹皱起眉头:“艮山钵?不是安置在临仙塔九层吗?你怎么拿到的?”
她诧异的神色不似作伪,容潇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看来凌霄宗对艮山钵失窃的消息隐瞒得极好,知情者不过寥寥几人。
程昀泽,段菱杉,当时正好在段菱杉身边的她与方言修,再加上一个大弟子许小五……以及带走艮山钵的窃贼本人。
容潇与方言修默不作声地对了个眼神,示意他继续追问下去。
方言修紧紧盯着程思瑶:“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拿到了艮山钵,这场戏既已结束,艮山钵该还回去了吧?”
程思瑶完全没有察觉到空气中的紧张气氛,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就是借用一下,我好歹也是凌霄宗弟子,要是真拿走了艮山钵,会闯大祸的……”
她动作一僵,愣在原地:“等等,你的意思是……艮山钵丢了?!”
墨竹霍然起身,腰间悬着的长刀不安地躁动起来,被她一手按住。
方言修也愣住了:“等等……不是你?”
他脑海中一片混乱。
段菱杉说,她已和程昀泽问过了临仙塔巡逻的弟子,一无所获,唯一的线索就是照影镜,录下了程思瑶进入临仙塔的一幕。
之后照影镜就黑屏了。
而程思瑶确实拿过艮山钵,以此为媒介构建了浮生若梦的幻境,但她却说只是临时借用,很快就放了回去。
容潇道:“那你可知,凌霄宗为何封锁华阳城?”
“不是,我以为……我以为是修仙界最近不太平,不是出了清河剑派的事吗……”程思瑶怯生生地看了她一眼,声音越来越低,“可能我爹怕生辰宴上有人寻仇……”
墨竹补充:“凌霄宗内,无人质疑宗主的决定。”
方言修:“……”
什么事啊这。
兜兜转转绕了一圈,等于毫无进展。
外面又是一阵欢呼声,久久不散,许多人大声呼喊着一个名字。
墨竹打开了门,这回能把外面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季川,这是赢了多少了?”
“季川兄弟,你到底怎么练出来的啊,也教教我呗!”
“下把我就跟着你押注了!”
被人群簇拥的是一位黑衣青年,身形笔直如松,眉眼在灯火下显得温和而不失棱角,唇角挂着淡淡的笑意。
他将赢来的银子又推了回去,半分没拿,起身朝这边走来,衣摆交错之间,腰上三枚铜钱彼此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个人,容潇一个时辰前才见过。
程思瑶挥手:“小季子,这边!”
“相逢即是缘分,来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季川,我一般叫他小季子。”她很快又兴高采烈起来,“你们可能没听说过,但他另一个名字在江湖上可谓是鼎鼎大名——”
青年别过头,无奈道:“别闹了,思瑶。”
他表面镇定自若,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然而仔细观察,不难发现他耳根微微泛起的粉红色。
“当当当——那就是,玉衡!位列七星第五,七星殿最年轻的长老!”
按照七星殿的规矩,每一任长老继承七星的名号之后,便不再使用原本的姓名,在七星殿他是声名鹊起的玉衡星君,在凡间的千金坊,他是逢赌必赢的季川。
墨竹悄悄凑到容潇身边,手掌挡住嘴唇:“季川来华阳城必定会来千金坊,他们算命的都有些玄学在身上,赌骰子也是修行的一环,思瑶就是陪他来的……哦,季川继承玉衡的名号之前,和思瑶是青梅竹马。”
程思瑶不满:“现在也是!”
“行行行,一边玩去吧。”墨竹摆手,“对了,宗主要我带你回去,禁足三个月。”
“哎呀墨师姐你说什么?风好大我听不见……”
她做了个鬼脸,一溜烟窜到玉衡身后,玉衡扶了一下以免她跌倒,温和地笑了笑:“萧姑娘,先前在凌霄宗内,我们已经见过了。”
“方兄,开阳长老同我提起过你,夸你极有天赋,假以时日必然也能位列七星。洛菁师妹也在此处,方兄若是无事,不妨小聚一番……”
方言修连连摆手:“不用不用。”
他对开阳乱点鸳鸯谱的事还有阴影。
万一大小姐误会,不愿意包养他就不好了。
玉衡指了指外面大厅:“此处是修行推演之术的绝佳场地,方兄也可以……”
“多谢好意,”方言修一脸正气,“拒绝赌丨博,从我做起。”
玉衡:“……”
“墨师姐,”程思瑶从玉衡身后探出头,故作泪眼汪汪,“小季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忍心拆散我们两个吗?”
墨竹:“忍心。”
“我出钱帮你锻刀。”
墨竹立马改口:“那我回去禀报宗主,就说没找到你,给你宽限两日。”
程思瑶顿时喜笑颜开:“两日就够了,快过年了,城里有庙会,师姐一起来吗?”
“不了,”墨竹哼了声,“你们过二人世界,我凑什么热闹,走了不送。”
程思瑶又转向他们,玉衡站在一旁笑得宠溺,俨然是“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确实快过年了啊。
原来自她离开清河剑派,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容潇一个“好”字已经到了嘴边,方言修却脱口而出:“不去行吗?”
容潇微微一愣。
她想问幻境里你不是答应我了么,为何又突然反悔。
却见方言修垂下眼,避开了她询问的目光。
他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条评论。
名为浮生若梦的幻境之中,大小姐喝下毒药,在他怀里失去了意识,体温被凛冽的寒风一点点带走。
他偷偷亲吻她的额头,不断告诫自己这只是一场虚假的幻境,大小姐还会醒过来的。
他抬起头,看见虚空之中浮现出金色的字母。纸页之外的另一个时空,有人早已窥见了书中角色日后的经历。
偶尔几个片段里,他们也会为书中人的命运扼腕叹息,十指敲击键盘,为穿越到书中的异世之魂留下只言片语。
那一瞬间,方言修脸色苍白如纸。
【躲不掉的,该来的终究会来。】
第45章 月逐人来
天边最后一丝霞光也没入了云层, 夜色缓缓在大地上铺展开来,当空浮起一轮洁白的明月。
即使是封城,也无法抵消百姓对过节的热情。华阳城最繁华的主街上, 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两边房檐下挂着形状各异的彩灯,被烛火晕出一片暖色, 灯身上的画栩栩如生, 祝福人们来年平安顺遂。
程思瑶举高手中的糖葫芦, 向着不远处的一个身影大声呼喊:“小季子, 这里!”
十里长街,花灯如昼。她鹅黄色的衣裙同灯火交相辉映,像是其中最明亮的一颗星辰。
待玉衡走近, 她踮起脚尖勾住他的脖子, 笑得眉眼弯弯。
“我走累了,你背我好不好?”
“多大的人了, 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哎,上来吧。”
玉衡认命地叹了口气,背对着程思瑶蹲下来。
“我就知道小季子对我最好了!”程思瑶环住玉衡的脖子,笑眯眯地朝他耳边哈了口气,“你自从去了七星殿就忙得不可开交, 一年到头我都见不到你几面……以后要多回来看看呀。”
七星殿里炙手可热的后起之秀, 背着凌霄宗宗主唯一的女儿,稳稳穿梭在庙会的人潮之中。
玉衡耳垂泛红:“那么多人看着呢, 别闹了。”
顿了顿, 他又道:“你也可以去七星殿寻我。”
“我要是真能去就好了, 但我爹要禁我三个月的足,怕是哪都去不了了。”
谈起程昀泽, 玉衡便陷入了沉默。
程思瑶知道他是向着程昀泽的,不只是他,还有墨竹、许小五等人。她修为不高,除了偷
学徐瑶留下的浮生若梦便一无所长,却妄想扳倒身为宗主的程昀泽。
连最亲近之人都不会帮她。
这些年来两人为了这个话题不知道吵了多少回,玉衡索性保持沉默。
程思瑶也沉默下来,趴在玉衡的背上,数着身侧掠过的花灯。
她说:“我爹杀害我娘的时候,我躲在门外看见了。”
“嗯,我信你。”
“你既然信我,为什么还向着我爹?”她感受着玉衡说话时胸膛的震动,语气有些郁闷。
“思瑶,”玉衡轻轻唤了声她的名字,斟酌许久,才道,“有些事……未必眼见为实。”
程思瑶撇撇嘴,不以为然。
“反正我和他就是要互相折磨……哎,你说,无名和方言修会不会来呀?”她眼珠子转了转,“方言修为什么脸色那么差?你说他也和七星殿有关系,难道他是算出来什么了?”
玉衡失笑,将她往上背了背:“他非七星殿正式弟子,七星殿热衷于招揽此类人才,开阳长老跳过收徒流程,直接给了他弟子令牌。”
他偏过头咬了一口程思瑶递来的糖葫芦,接着道:
“一卦不可多断,一事亦不可多算。算卦讲究的是天时地利人和,只有心念急转的那一瞬间,所占卦象得了一丝天道气运,这一卦才能算数。尽管我也好奇方兄算出了什么,但他不肯言明,我无从得知。”
孩童提着花灯,嬉笑着从他们身侧跑过,空气中传来炒栗子的香气,商贩大声吆喝着,玉衡腰间的铜钱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叮叮当当,混入繁杂的人声之中。
然而比这一切更响的,是程思瑶自己的心跳。
她无意识地攥住青年的肩头:“小季子……”
“你若是想,我可以为你占一卦。”
“不用了!”程思瑶几乎是不经思考便脱口而出。
玉衡脚步微顿。
程思瑶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拒绝太过急切,便笑道:“我不信这些,不用给我算。小季子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陪我好好转转吧,以后说不定就没机会了……”
玉衡目光沉了沉,默然良久,轻声道:“好。”
与此同时,距离他们数百米的地方,容潇一袭红衣,停在了卖花灯的摊位前面。
修仙者想要修成大道,不仅要出世,也要入世。她人生的前二十年远离尘嚣,潜心修炼,已将出世体验了个淋漓尽致,而后清河剑派于一夕之间覆灭,逼得她不得不一人一剑,踏入尘世之中。
她指着一个莲花形状的花灯:“请问……”
花灯堆得乱七八糟,摊主倒是没了人影。
“看什么看,”下面伸出一只手,把花灯拨到旁边,紧接着一个花白的脑袋冒出来,“俺这灯不卖!”
摊主是个矍铄干瘦的老头,一头白发乱蓬蓬的,挡住了他的眼睛,“干嘛,想要这盏灯?”
容潇点点头。
“那行,老规矩,猜灯谜吧。”老头说完又蹲下去扒拉一通,翻出一张羊皮卷。
他眯了眯眼,没好气地说:“俺就不搞那些有的没的了,麻烦,就简单一点,俺从这里面随机出三个灯谜,你要是都猜对了就把灯带走,要是有一个错的,你就给俺当场走人,咋样?”
“出题吧。”
老头不屑地哼道:“仙人迹杳断桥头。”
“山乔的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