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语气依然毫无
起伏,但他总觉得,系统此时应该是笑着的。
就像是在幻境里,天枢拔出香炉中未燃尽的香丢到一边,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唇角笑意不明。
【七星鼎不像定微剑经历过无数轮回,尚不足以生出灵智,当年摇光强行催生出了七星鼎的器灵,与天枢分出的一缕神魂融合在了一处,便是我。】
所以系统自出现之时就找上了方言修。它是过去之人留下的一枚重要棋子,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在未来护佑容潇平安无事。
所以它发布的每一个任务,都是在帮容潇避开了潜在的杀机,所以它在被怀疑时再三表示,它是站在大小姐这边的。
方言修喃喃道:“所以,洛菁注定会失败。”
洛菁不惜屠了清河剑派,而后当着容潇的面毁去七星鼎,临死之时她已近乎癫狂,觉得是自己技高一筹——却不想她机关算尽,还是差了最关键的一步。
她手中只有七星鼎的本体,却不知七星鼎衍生出了灵智,从一开始就绑在了方言修身上。
【回去吧,定微。】
方言修调转剑尖。
肋下三寸,是心脏的位置。
长剑刺破皮肤,毫无阻碍地没入血肉之中。那颗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窒息感。死亡的气息沿着脊髓攀爬上来,瞬间笼罩了他的五感,令他的呼吸急促了几分。
握剑的那只手却更加用力了,抵着剑柄,一寸寸地推入自己胸膛。
这把剑在大小姐手中伤不了他,但若是换他来执剑,又是另一番结果。
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除非剑灵心甘情愿,否则他的本体怎么可能伤得了他的化形?
他本就是为她而生,自然也会为她而死。
剑尖穿过他的胸口,又从后心冒出头来。
然而这一次,无名剑的铁锈与血迹纷纷褪去,其下剑身澄明如镜,锋芒毕露,皎皎光华像是一颗淤泥里的星星。与此同时夜空中紫微星光芒大盛,星光穿透重重暗夜,不偏不倚,恰好落在了这一处城墙,落在他的身上。
方言修跪坐在地上,听着兵戈厮杀声在一瞬间远去,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唯有那一寸自血肉中穿出的剑尖,晶莹透亮,不染尘埃,宛如止而不流的秋水。剑气纵横万里,瞬间掀翻了几个逼近的敌人!
剑柄上模糊的刻字于这一刻褪去岁月的尘埃,终于显露出来——
定微。
紫微星动,定微剑出。
传说中的四神器之首,它的出现与它的失踪都一样莫名其妙,有人苦苦寻觅了几十年也无法找到它的踪迹,谁也不曾想过,定微剑的真正出世,是在千年前被敌军攻破的凉州城。
它要先浇灌过剑主的心头血,而后由它的剑灵亲手刺入自己的心脏。
方言修捧起容潇的脸,轻轻抵住她的额头。
定微剑锐利无比,剑气渗入他本就断裂的经脉,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扯开。他大脑由于失血而开始眩晕,心口处飞快地泅开了一大片血迹。换做常人现在怕是只能躺着等死了,但在他过去的二十多年里,这种濒死之感再熟悉不过。
他本就无数次徘徊在死亡的阴影中,对死亡早已失去了应有的恐惧,他所怕的,无非是死得毫无意义。
方言修合上眼。
“大小姐……”
相信我。
我会无数次跨越时间的洪流,再次回到你的身边去。
——我们会在过去重逢。
第85章 雪夜归人
当方言修昏昏沉沉地睁开眼时, 只见满目素白。
他的眼睛在天雷中伤到了根本,与半瞎无异,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几个色块, 而完全看不清楚具体的轮廓。眼前尽是大片大片的白色,同他曾经在清河剑派见过的没有什么不同。
方言修伸出手,感到手心传来些微湿润的凉意——是雪。
清河剑派的雪好像永远也不会停下。除去被困在定微剑里面的日子, 他其实只来过一次清河剑派, 便是在清河剑派灭门之后。
那时他对这里的印象只有满目萧然, 逝去的生命倒在断壁残垣里, 雪原上挂着一轮孤独的月亮。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里鲜活的模样,却有种没来由的熟悉之感。
……成功了么?
系统彻底没了气息,想来是为了助他回溯时空, 已经彻底消散了。而定微剑的本体被他一并带了回来, 其上携带的天道法则之力被耗尽了,又恢复成了锈迹斑斑的模样, 看起来与废铁无异。
连他这个由定微剑衍生出的剑灵都这么觉得,难怪这么多年,都无人能认出它的本相。
定微剑经历过无数轮回,从未来回到过去,回到大小姐手中, 再沿着时间的正常流速前进下去, 剑身不断生锈磨损,直到大小姐斩天道失败, 剑灵再带着这把剑回到过去——时至如今, 居然是不知道有多久了。
怪不得四神器里面, 只有定微剑最为特殊。
流月琴与艮山钵不曾生出灵智,七星鼎经过摇光与天枢的合力才造成了系统, 也就是七星鼎的器灵。代价是天枢疯魔,摇光身死,而系统没有实体,只能依附在方言修身上。
只有定微剑,它本就处在轮回之中,每一处红褐色的锈迹都是时光的沉淀,所以只有它的剑灵能化成人形,懵懵懂懂,以为自己除了体弱,同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
初至揽月宗时,他去鹤水村找大小姐,跟着一起入了心魔幻境。邪修伪装成开阳长老被他识破,恼羞成怒地对他出手,却不想功法对他无效,看向他的目光惊骇无比。
“你体内根本没有生气……要么你根本就不是人,要么,你早就死了……”
方言修还以为是他在现世已经死去的缘故,如今再回忆起来,他才发觉真相其实是前者——原来他真的不是人。
简直恍若隔世。
于是他倚在墙上,忍着五脏六腑的剧痛,缓缓呼出了一口气。雪花飘入他的眼睫,白衣白发与茫茫天地几乎融为一体,只有心口处泅开的血迹分外鲜明。
他怀里抱着再度陷入沉寂的定微剑,有些漠然地想,这一回,他能否等来了他的终局?
答案是没有。
身侧响起了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停在他身前。
“你是……讨饭的凡人吗?怎么躺在我们清河剑派门口?”
那弟子将他当成了流浪汉,笑着道:“我们掌门夫人今天生孩子,很多宗门的人都来了,你不妨进去坐坐,总有些剩余的吃食……”
对方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影影绰绰的雾气,落入他鼓点般的心跳声中,搅乱成了一团。方言修只依稀听见了“清河剑派”几个字,熟悉的音节让他勉强聚起了一点精神。
清河剑派。
那是大小姐的……
他不能死在这里,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
“我……”
我要进去。
我要见她——
然而方言修一开口只觉出了满嘴的血腥味,呛得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但他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这几声咳嗽也虚弱无力,像是一个人垂死前的最后挣扎。
紧接着是五脏六腑牵拉般的痛楚,定微剑造成的伤口难以愈合,换做常人怕是在剑尖深入胸口的一瞬间便已殒命。他这颗非肉体凡胎的心脏坚持了这么久,俨然已经到了极限。
死亡其实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半生徘徊于生死之间,早已熟悉了这种感觉……就是太冷了。
方言修说不出话,紧紧握住手里的剑。
“哎,你怎么不说话啊?”弟子满腹疑惑地走了过来,紧接着他脚步一顿,再度开口时,声音满是惊慌失措,“喂,喂……!你还好吧?快来人!”
然后是一片兵荒马乱。
清河剑派不愧是四大宗之
一,门内弟子被教导得极好,面对凡人第一反应永远是不遗余力的帮助。哪怕如今他们的大小姐即将降生,这时候却有濒死的陌生人倒在门口,会让新生的生命蒙上一层阴影。
弟子叽叽喳喳地喊来了帮手,将奄奄一息的他抬上担架。移动时不可避免地又碰到了伤口,鲜血汩汩涌出,弟子惨白着脸,不知如何是好。
方言修却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原来身上的疼痛到了极致,就觉不出来痛了。
他转过头,眼前掠过几处红色的火光,在一望无际的白色背景中轻轻晃动着,带着几分暖意。
应该是灯笼吧。
清河剑派全宗上下都对大小姐的到来满怀期待,他们早早挂上了喜庆的灯笼,请来其他同僚以及天下名医……方言修有些怅然,心想自己这个将死之人,来得实在不是时候。
从此之后,但凡提起她的诞生,便会不可避免地谈及另一人的死亡。等到日后的她知晓此事,会心怀芥蒂吗?会为他感伤吗?还是只当是一个没有留下姓名的不速之客,转头就忘了呢?
“喂,你能听见吗?……你先松手,别拿着这把剑了,我现在去叫人给你医治……”
不行。
只有这把剑……绝对不行。
方言修将定微剑握得更紧了。
他恍惚地想,真奇怪。
人群熙攘,好像所有人都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话,喧嚣的声音如潮水般涌来,一寸寸地淹没他的感官。
有人惊慌失措,有人谈笑风生,有人喜上眉梢,大喊声、安慰声、祝贺声等等许多形形色色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是教堂内的大合唱即将步入最后的高潮,音乐随着指挥棒的舞动陡然变得激昂起来,到了第一个音节处——
“哇——”
蓦然响起了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
真奇怪啊。
明明周遭兵荒马乱,他耳边却好像只听见了这一声啼哭。
除此之外,天地皆空,万籁俱寂。
它从遥远的对岸传来,缥缈而清晰,象征着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有人围着新生的婴儿欢呼雀跃,接生的嬷嬷将孩子抱出来,给外面等候已久的父亲看。她果然是在所有人的希冀与祝福中出生,生来就会享受着万千宠爱,众星捧月。
“是个女孩啊。”容宴捋了捋胡子,眼中满是笑意,“我本想,要是个男孩就用‘九霄’的‘霄’字……女孩也一样,那就叫容潇吧。”
方言修指尖动了动。
这个名字太过熟悉,熟悉到早就超越了记忆的范畴,刻入灵魂,深入肺腑。哪怕是在他奄奄一息躺在原地等待死亡的时候,也能让他垂死病中惊坐起,用尽全身力气睁开眼睛。
他咳出一口血,艰难地转向那道哭声的方向。
让我看她一眼,只要一眼——
就足以瞑目了。
可他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重影,什么都看不清。
他实在不愿意承认,大小姐渡劫那日,他迎着迫近的天雷高高举起手中的引雷符,隔着雨幕望见大小姐焦急的脸,那就是他最后一次看清楚大小姐的模样了。
方言修这一眼最终还是未能如愿。
死亡与新生在这一刻短暂地擦肩而过,她还是个婴儿不会说话,他则重伤濒死开不了口。他带着未来的记忆回到过去,想见的人见不到,想说的话说不出口。他刺穿自己心脏回来的唯一意义,就是为了迎接一场盛大而漫长的死亡。
他心口痛得几乎要麻木,却忽然想放声大笑。
虽然目不能视,口不能言,虽然鼻尖萦绕的满是血腥气,虽然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在他的额头,让他浑身发冷——可他还是听到了她的声音。
至少意味着,在这条时间线上,她还活着。
“哎,都注意点,他手里有一把剑……小心!”
婴儿的哭声再度响了起来。
与此同时,方言修松开了手。
定微剑坠落于地,那点鲜血很快就从剑尖渗了进去,在剑身上绽开奇异的纹路。
“这是……”容宴见多识广,当即就意识到了这一幕意味着什么,颇为意外地瞥了方言修一眼,“灵剑滴血认主,你……”
方言修听见金属坠地的声响,终于暂时放下心来,任凭意识沉入黑暗。
这是大小姐的剑。
它表面锈迹斑斑,似乎是再寻常不过的废铁,剑柄上的字迹磨损不清,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它会有许多不同的名字。
旁人当它是配得上大小姐身份的绝世名剑,叫它陨铁,大小姐却只当它是剑,与任何一把剑都无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就是认了她为主。
她叫它无名,将它带在身边从不离身。她会用这把剑让她的名字传遍天下,在她今后短暂却辉煌的一生里,她从来没有背弃过她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