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嫁做人妇, 经常往返于清河剑派与七星殿之间, 开玩笑地问他要不要去七星殿求一卦。他想他本就是漂泊四海,不如去传说中的四大宗看看, 然而在他踏入七星殿地界的同一时间, 摇光星动, 落在了他身上。
自此以后,剑庐孟扶光这个名字渐渐从世人的视野中隐去, 取而代之的是七星摇光。连七星殿开山鼻祖铸造出的七星鼎,也交到了他手里。
他将七星鼎保管得极好,从未离身,偶尔也会异想天开,七星鼎既然是流传千年的神器,会不会有朝一日也能像话本子里的故事那样,生出来灵智呢?
——答案是可以。
他亲眼看着方言修投了七星鼎,火舌席卷而上,一寸寸吞没他的身体。而七星鼎的温度更上一层楼,摇光即使隔着阵法,依然能感受到那种恐怖的高温。
这是千百年来第一个神器化形,也是唯一一个。
摇光目睹他在七星鼎的烈火中魂飞魄散,而后割破手腕,让鲜血顺着阵法的纹路,缓缓汇入七星鼎内。
他不擅长铸剑,以至于经常被剑庐的同门瞧不起,却不想他平时铸的第一把剑,就是用七星鼎重铸定微剑。
定微剑的本体仍在容潇那里,但有着本命剑的血契作为链接,已经足够了。方言修的死换来了两者的新生,一是未来的方言修,尚需在七星鼎中经历沉沉一场大梦——定微剑与七星殿的太虚镜同根同源,太虚镜链接了某个没有修仙者的世界,想来他的神魄也会在那里,一梦黄粱。
二是七星鼎的器灵。七星鼎本身未处在轮回之中,它的历史轨迹一目了然,全靠摇光以寿命作赌才能有生出灵智的契机。而定微剑是利用七星鼎重铸而成,这个器灵——方言修管它叫做系统——自然也会跟着定微剑。
完成了这一切以后,摇光不告而别。
他本意就是拜托清河剑派保管七星鼎,知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所以最好不要让人知道他的行程。
走之前摇光特意拐了个弯,远远看了一眼清河剑派那位大小姐。今年十岁的容潇对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她正在和同门师弟过招,锋芒毕露,不出三招就击落了对方的剑。出剑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正如她的脚步一样坚定无比,从来都不会回头。
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收剑回鞘,将她那把无名剑抱在胸前。旁人问她这把本命剑有何厉害之处,她扬了扬眉,道:“它是我的剑,自然就厉害。”
她语气淡淡,说话时视线轻飘飘地瞥过来,自带一种居高临下的架势——尽管她本人可能并没有这个意思,但落在旁人眼里却是狂傲至极,噎得对方霎时说不出什么话了。
“再过十年,这位大小姐也是差不多的性子吧。”摇光笑笑,“若她当真能踏上登天梯,直面天道,也许我们都能从这个轮回中挣脱,不愧是容兄与……”
他微微一愣,旋即按了按眉心。
有个熟悉的名字徘徊在他唇边,即将脱口而出的那一刻,却忽然想不起来了。
摇光从小路下了山,将七星鼎与清河剑派的雪色一起留在了身后,春风带着桃花的香气一同拂面而来。他走得很慢,心中思忖着方言修口中的未来。
他正是因为从卦象中推演出七星鼎会在未来失窃,所以才拜托清河剑派保管,却不想还是避免不了这样的命运……如今轮回已经发生,他若贸然改变,恐怕会造成更加无法挽回的结果——至少沿着眼下的道路行进,未来也许还有机会。
他伸出右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桃花,轻轻抬起眼。遥远的天穹之上,星辰隐藏在日光的阴影里,摇光星明明灭灭,预示着对应的人命运起伏不定,生命岌岌可危。
他立在山脚下,感到身后有长风从山巅坠落,带着几分清河剑派特有的雪的冷意。寒冬与初春如此泾渭分明地被分隔开,只要向前一步,他就能走到万物复苏的慵懒暖阳里。
那一瞬间摇光忽然意识到,他其实是必死无疑的。
七星殿本就信奉命数已定,无可改变,就算他没有强行催生七星鼎的器灵,没有答应容潇帮她铸剑,他的死亡依然会落在五年后的未来。可能是惹上了强大的敌人,可能是心境不稳突破失败,也可能是随便什么突如其来的意外……而后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
方言修是轮回的因,身在其中挣脱不出,自然不可能打破这个轮回。
而他虽未处在轮回之中,却是造成后续一系列事情的导火索,又修为低微,即使知道了真相也不能做什么,连直面天道的机会都没有。
如果,如果幕后黑手真的是洛菁……
他该如何呢?
“孟扶光,”少女喊他的名字,递过来一把折扇,微微别过脸去,撇嘴道,“我早就说了我不会画画,你还让我画……”
她神情自若,很有一种“你能拿我怎么样”的无赖架势,语气带着几分故意的生硬,扫了他一眼又很快移开目光,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可见只是她的镇定只是浮于表面。
摇光的视线随之望过去,顿时觉得有些好笑。
画的什么东西,四不像的,本来好端端一把折扇被她涂抹得不成样子。
她连握笔的姿势都不对。
——就这样一个连笔都拿不好的人,她日后当真做得出屠人满门的事吗?
见他许久没说话,洛菁也跟着沉默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袖子:“那个,我……”
嗯……果然,她先前那副模样都是装出来的。
分明比谁都害怕孤独,害怕被抛弃,却偏要竖起浑身的刺,装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吓唬谁呢。
——他又如何能以尚未发生的事,来给眼前如此信赖他的少女宣布死刑呢?
“无妨,我教你。”摇光放轻了声音,“这种颜色殷红如血,寓意不好。”
红与黄混合就成了绿色,就能组成一片春意盎然的
绿野。他将毛笔洗干净,蘸了些明黄色的颜料,轻轻勾勒了几笔。笔触微微上挑,绿野之中便有几株细细的小草探出头来。
接下来的时光里,他需要先返回剑庐一趟,布下阵法,将十年后定微剑剑灵出世的地点定在那里。而为了催生七星鼎的器灵,他的寿命只剩下了五年。
这是他必然的死亡,即使没有七星鼎,他也会因其他事而死——天道的意思,谁都无法忤逆。
所以他不想管了,未来的事如何发生,恩恩怨怨如何了却,都是一笔糊涂烂账,连回溯时空的方言修都算不清楚,何谈他这个只有五年寿命的人呢。
打破轮回的事,还是交给别人去做吧。
他孟扶光只是一介凡人,没有剑道天赋,也没有回溯时空的能力。他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走遍世间名山大川,最后选一个开满桃花的地方死去。
摇光微微低下头,握住洛菁的手,轻声教她如何下笔。
这些年他云游四海,见过无数形形色色的人。
有人出生便身在高处,荣华富贵皆唾手可得,于是自视甚高,以为所有的成就都是命运的馈赠,以至荒废岁月,坐视时间如流沙般从指尖溜走;也有人同样身居高位,却总是会仰头,望向天边的月亮。
然而更多的人,却是生来就命如草芥。
他们会死于战火,死于饥荒,死于疾病,死于各种意外与天灾人祸。他遇见蔺琼华那日对方在给流民施粥,站在这里的流民已经饿得红了眼睛,但在他与蔺琼华看不到的地方,还有无数早已因饥饿而逝去的生命。
如朝露,如浮萍,活着不曾留下什么痕迹,死了更是黄土一抔。
所以不要做朝露浮萍。
不妨做野草吧。
即使出身低微,也要奋力拨开头顶的石块,迎着阳光舒展草叶,于无人在意的角落肆意疯长。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第93章 他时相逢
五年后, 清河剑派宗门大比,修仙界来了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段菱杉坐在台下,一只胳膊搭在扶手上, 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她抓了把瓜子,慢吞吞地剥着,余光一一扫过对面的宾客:“七星殿的天璇、天权, 凌霄宗的程昀泽, 许小五, 墨竹……咦, 我记得这个墨竹是刀修吧,居然也来了。”
段菱杉摇头笑了笑,对身侧贺逸道:“好好学学, 他们的清河剑法和我们揽月宗走的不是一个路数, 越到后面剑意就越是凛冽。听说那位大小姐天资卓绝,不知道她能掌握到几招……”
贺逸正襟危坐, 目光紧紧追随着台上的身影。
这一场比试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双方都不免有些乏力。容潇侧身躲开对面的剑锋,一个急闪拉开了距离,轻盈地落到地上。
她手里倒提着一把铁剑,剑身锈迹斑斑, 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只隐隐倒映出天边一轮斜阳。今日是清河剑派难得的大晴天,这时候的容潇十五岁, 刚刚步入金丹期, 正是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
她气息分毫不乱, 将长剑横于身前,手指轻轻拂过锐利的剑锋。周围的水灵力随着她的动作纷纷汇到一处, 凝成实质,化为滔天巨浪。
岌岌可危的防护罩发出尖锐的悲鸣,多亏容宴及时出手,才将它重新稳固了下来。
北风骤起,吹得人睁不开眼。容潇眉眼沉沉,马尾高高束在脑后,在迎面而来的狂风中巍然不动,连衣摆都不曾凌乱一分。
那实在是极美的一剑。
只见海浪滔天,与落日同辉。剑鸣铮铮,似有孤鹜长鸣,翅膀拍打着岸边的礁石。
昏黄的日光勾勒出她的剪影,红衣猎猎,衣袖纷飞,一把剑被她握在手中,自有剑意凛然如雪。
满场静默。
突然一道喝彩声于人群中响起,充斥着由衷的赞叹和钦佩。紧接着,喝彩声与掌声如同涟漪般在人群中扩散开来,迅速汇聚成一股洪流。
“好,好!”
“这一剑当真漂亮,不愧是清河剑派的大小姐……不知道你这把剑叫什么名字?”
容潇道:“无名。”
“没有名字?这么厉害的神兵利器,怎么能没有名字呢?程宗主有怀光,段宗主有断水,你这把剑也需要有个配得上它的名字才行……”
台下观众讨论得热火朝天,而当事人容潇已经自顾自转身走了。
在此之前,旁人只知道清河剑派出了位天赋极好的大小姐,却从未见过她本人。自此以后,容潇这个名字才真正名动天下,成为无数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无名剑也在甚嚣尘上的传言里失去了它原本的名字,旁人口中它名为陨铁,一旦出鞘就会引发天地异象,令万物失色,日月无光。
又五年,容潇练剑时忽然感到无名剑发烫,直觉有异。当年摇光承诺十年后帮她铸剑,想来就在这一阵子了。
这时候清河剑派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她道别清河剑派,独自前往剑庐。
剑庐位于深山老林之中,为了防止外人打扰,这里满是灵力禁制,无法御剑飞行。容潇抱着无名剑,缓步走过长长的石阶,望见大雪之中矗立着一把几十米高的青铜剑,剑庐的接引弟子认出了她,笑着冲她点头:“容大小姐。”
她抬起昳丽的眉眼,清清冷冷道:“我找摇光前辈。”
“摇光大人云游未归,已经好几年没有回来过了,这个,你看……”
居然不在?
这个时间点摇光已经身死,然而容潇并不知情。她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道:“那我找渊岳前辈。”
她千里迢迢来这么一趟,总不能白跑。
渊岳乐呵呵地接见了她,听了她的来意后,便提出想看看这把剑。
“你就选它当你的本命剑?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没怎么想。机缘巧合它认我为主,我就收了。它是强是弱于我并没有什么影响,大部分人即使拿着剑庐的得意之作,也赢不了我手里的破铜烂铁。”
她向来不懂得如何收敛锋芒,虽然说的都是大实话,但当着剑庐主人的面贬低他们的剑,渊岳当即就不高兴了。
“……来人,送客!”
附近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容潇猝然回头,长剑脱手而出,将突然出现的青年钉在了墙上。不待对方反应,她的剑已经抵在了他的脖颈上,却再也无法寸进一分。
来人生得俊朗清逸,皮肤是病态的苍白,清瘦的身形颇有一种世外高人的意思,只是穿着过于奇异,他扯起一个小心翼翼的笑,抵着剑尖往外推:“有话好好说先别动刀子,我叫方言修今年二十三岁身家清白……”
他比容潇约莫高出半个头,说话时目光自然垂落,带着一点温润的笑意。这人的出现太过突然,从头到脚连每一根头发丝都透露着可疑,却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就如此直白地表露出了善意。
容潇收了剑,脑海中蓦然冒出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她想,她以前见过这人么?
为何手中无名剑灼热滚烫,连她都从中咂出了几分雀跃之意,仿佛这把剑与他天然就相识相知,天然就无比亲近?
“哎,”渊岳探出头,“谁来了?看你这么紧张……”
容潇轻轻蹙起眉,开口问道:“我们以前见过吗?”
这是她第一次问这个问题——轮回之中,每个细节都可能与上一次有所不同,但总体的大方向不会改变。
方言修歪了歪头,疑惑道:“没吧……要是在书里见过也作数的话,那我大概是见过你?”
容潇默了默,心想也许是错觉吧。
看这人一副脑子不怎么灵光的模样,她若见过,绝对会留下深刻的印象,再相逢时一眼就能认出。
渊岳急着赶人,一口咬定方言修就是她要寻的机缘,推推搡搡地将两人一并赶了出去。一出门便有北风扑面而来,激得方言修一阵猛烈地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