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潇兜头扔给他一件剑庐的弟子服。
方言修捏着那件弟子服,看向她的方向,那件衣服似乎还残存着她指尖的温度,她站在素白色的背景之中,一袭红衣格外鲜明,她双手抱胸,腰间挂着一把剑,薄唇轻抿,神色略有几分不耐。
但依然美得不讲道理。
他“穿书”之前终日躺在病床上,何曾见过如此鲜活明艳的女子。这是他第一次细细打量起对方的面容,微微挑起的眉梢,如柳叶轻扬,一双眼睛漆黑如墨,再往下是她的鼻梁与嘴唇……
他听见他的心脏咚咚直跳,密集的鼓点融入到深山素白色的雪景之中,恍惚间好像周围春暖花开,冰封的溪流尽数解冻,有桃花自枝头飘落,香气略过他的鼻尖。
见过吗?
也许确实见过吧。
否则,为何他如此贪恋这一眼呢?
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他用尽全力双眼也没有焦距,视野中一片雾霭沉沉,无论如何都看不清她的脸。
脑海中“叮”的一声响,系统上线:【成功触发原著剧情,您必须取得原著主角、清河剑派大小姐容潇的信任,并于两日后到达清河剑派,若任务失败,您将被世界意识抹杀。】
容潇转身,留给他一个背影:“还不走?指望我御剑带你么?”
他如梦初醒地应了一声,连忙小跑着跟上去。他踏在容潇留下的脚印上,忽然没来由地想起他看过的一句话。
——其实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命运的齿轮重新转动,一切都在沿着前世的轨迹进行着。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容潇在剑庐捡回了她本命剑的剑灵,因方言修装病晚了一天回到清河剑派,紧接着就发现生她养她的宗门已经满门覆灭。
一百多人无一活口,唯一的生还者左子明也死于容潇剑下。重压之下容潇精神近乎崩溃,她跪在雪地之中失声恸哭,洁白的月光落在她的额发上。
方言修试图安慰,但在隔绝一切的生死面前,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灭门果然是修仙文标配,笑死,就没有主角父母双全的。】
【活在背景介绍里的清河剑派,说没就没啊。】
【后面肯定是复仇虐渣,这么多年还是一样的套路,早就看烦了,弃文了。】
……
【任务完成,恭喜您成功阻止容潇提前返回清河剑派,避免了与灭门仇人碰面而被杀的死亡结局……】
不管重来多少次,他始终都无法如评论区的读者那样,以旁观者的视角冷眼相待,不管重来多少次,他都一样会共情到她身上彻骨的悲伤。
——因为定微剑早已滴血认主,由它而生的剑灵永远都能回溯时空再次找到它的主人,正如容潇永远能在这个时间节点的剑庐中找到他一样。
一个从未来回到过去,一个从过去走到未来,他们的命运早已纠缠在一起,密不可分。
而在他们的头顶,北斗七星高踞天穹,紫微星黯淡无光。天道躲在夜色之后,沉默地窥视着这一切。
第94章 今时昨日
方言修算的第一卦为泽雷随卦, 那时已经是深夜时分,他和容潇围着篝火席地而坐,对面的大小姐沉默了许久终于缓过神来, 开口就是质问他的身份。方言修生怕她一个不高兴把自己砍了,连忙举手投降。
他说瞎话不打草稿,给自己套了个七星殿外门弟子的身份, 谎称自己会算卦。恰好林间有隐隐约约的鸟鸣声传来, 回荡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中。先二后四, 因此起卦为上兑下震, 泽雷随卦。
“现在是亥时,所以一爻动,震变坤对应西南。而对应五行则是木变土, 土生金, 正好体卦为兑,也就是用生体……”
“说结论。”
方言修微微偏过头, 自信满满地报出评论区给他的答案:“去西南方。”
要去的第一站就如此轻易地确定了下来,大小姐没有反驳,只是说先等等。
结果却是要半夜挖别人的坟。
系统毛遂自荐,表示自己有人皮丨面具,他立马兑换到手然后给大小姐献宝, 成功换来了大小姐一个“你是不是有病”的眼神——谁家大男人没事随身携带女子的人皮丨面具啊?
方言修心虚地咳了两声, 没敢说话,心想大小姐不会以为他是男扮女装的变态吧……这回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别人穿书都自带金手指, 各种逆袭打脸青云直上, 只有他穿书前就惨兮兮的, 穿书后还是惨兮兮的。他不明白系统让他来书中世界走这么一遭,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过去半生亲朋离散, 孤家寡人一个,同时又幸运地继承了父母的大笔遗产,不用为温饱发愁。人这种生物在解决了最基础的生理需求以后,闲暇之时就喜欢思考一些宏大的哲学问题,最经典的就是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又要到哪里去。
他在现世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男大学生,没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唯一的特长是说咳血就咳血,也许能拿来吓唬不知情的外人——这姑且回答了“我是谁”的问题。
至于“我从哪里来”,约莫是娘胎里吧。
前两个问题打打马虎眼就过去了,真正困扰他的是第三个问题。
最开始他以为,他会如同这世上许多人一样,读书就业,结婚生子,生活轨迹虽然平凡,但偶尔也有那么几处惊喜,诸如放学路上讨食的猫咪,或者是某个凌晨时分的日出。后来他因为身体原因休学住院,心口疼得像是被锤子重重砸过,呼吸困难,想法也渐渐悲观起来。
我要到哪里去?
不过是人人皆有的死亡而已。
死亡的阴影始终伴随着他,却又像一阵从身边掠过的风,看不见也摸不着。
偏偏死亡久候不至。
那他的归处,又会是哪里呢?
是穿越之后的仙侠世界,是剑庐熊熊的火光,是清河剑派白茫茫的大雪,是明月清风,还是葳蕤草木?
“磨蹭什么。”容潇抱着臂坐在墓碑上,抬起眼看他,“快点。”
他手里拿着那副人皮丨面具,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系统为何提前准备好了这个道具,又为何如此恰好适应大小姐的骨相——可不是么,她长相随了蔺琼华,蔺琼华照着自己的脸做的面具,给她亲生女儿来用当然合适。
但此时的方言修不可能知道背后的弯弯绕绕,那是很久以后、或者说很多年前的事了。
所以他垂眉敛目,屏住呼吸,微凉的指尖轻轻触碰到她的脸,任凭胸腔里那颗心脏再次不争气地加了速,震得他耳边咚咚作响。
大小姐的过往属于清河剑派,已随着一场大雪彻底埋葬。
他的未来从来都不曾看清楚,如今更是不知会落在何方。
一个没有过往,一个没有未来。
——他们天生一对,最是绝配。
方言修算的第二卦,是泽火革卦,兑五行属金,代表口舌,离卦中间阴爻象征着中空,而离为火,对应红色……
“前辈丢的东西,莫不是一个朱砂壶?”
开阳抚掌大笑,喊洛菁出来倒茶。黑衣少女沉默寡言,倒茶时小指在壶底轻轻勾了一下,看向他的目光满是不符合她这个年龄的沧桑感,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她从未来而来,来之前曾险些死在容潇的剑下,用了不见春才得以回来。而后联系到新的轮回的自己,来了好一出瞒天过海的大戏。
在上一个轮回中,洛菁于程昀泽生辰宴上见过方言修,她知道这人常常跟着容潇,既然在揽月宗见到,就证明容潇也在此地——是时候将计划提前,带走流月琴了。
彼时的方言修没
有在意,试图追问但无功而返,转头就忘了这个奇怪的地方。后来系统给了他玄明蜡油,他用朱砂壶当做灯笼,在雾气弥漫的林间点起了微弱的火光,紧接着锐利的剑气划破浓雾,将朱砂壶捅了个粉身碎骨。
“兑变坎,坎为水卦,克制下面的离火,大凶。”
原来不是不应,只是时候未到。
可为何卦象总是如此精确,如此分毫不差呢?
有些问题实在禁不起细想,一旦起了疑心,再沿着这个方向推敲下去,便会没来由得生出恐惧之感。
万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冥冥之中天道操纵一切,已有的命数无法改变。
他算出的第三卦,是在大小姐杀邪修时,系统不停说着什么剧情偏离的事,吵得他头疼,回头蓦然望见了大小姐出剑杀邪修的一幕。水的灵动与天的辽阔被这一剑完美结合在一起,化为深邃而博大的剑意。扑面而来的水雾浩浩汤汤,织成水天相接的湖面上一轮绚丽的落日。
那是他平生见过最美的一剑,不管是他人生中往前虚假的二十三年里,还是往后余生漫长的十年中,都再也没有任何剑招能超越大小姐的这一剑。
剑名,水天一色。
容潇曾在五年前的宗门大比上凭此剑一举夺魁,名动天下。那时候的方言修无缘亲眼目睹,然而命运兜兜转转,即使造化弄人,但该相逢的人依旧会再相逢。
与此同时,卦象显现。这一卦上坎下巽,后巽卦变坎,同卦相叠,为第二十九卦坎卦,对应《周易》爻辞为:“六三,来之坎,坎险且枕,入于坎窞,勿用。”
是著名的大凶之卦。
他心事重重,直到后面段菱杉喊他喝酒也没什么兴致,还是大小姐主动给他倒了一杯,告诉他别想太多。
方言修从未接触过酒精这种东西,段菱杉珍藏的美酒凛冽极了,他喝不惯,呛得连着咳嗽了几声,眼尾染上些许不明显的水光。
揽月湖波光粼粼,倒映出一轮皎月的清辉,竹烟波月之间,容潇举杯。
“敬过往。”
方言修紧跟上:“敬未来。”
他悄悄瞥了眼容潇的方向,发现大小姐这会儿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眉眼极为柔和,触碰到他的视线还微微笑了笑,想来是心情不错。
他便也没来由地跟着雀跃起来。
段菱杉重重与他们碰杯,豪爽道:“敬杯中酒!”
就连心事重重的白毓也被这种气氛所感染,弯了弯眉眼:“那我,就敬此间月吧。”
两杯酒下肚方言修已然有三分醉意,他借着这点醉意鼓起勇气,伸手触碰到了容潇的脸。
那双眼睛漂亮又锐利,透过薄薄一层面具望过来,瞳孔中倒映出他的模样。
——上一次轮回,他的勇气可没有贯彻到底,半途中又收回了手。
而这一次方言修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有这般勇气,他只是忽然觉得,他应当是念了这张脸很久很久。
他的遗憾将会在未来被一寸寸抚平,与此同时一点点触及到轮回的真相。
直到最后他才能恍然大悟,凡是过往,皆为序章。
“大小姐还是原来的模样最好看。”他说,“这张面具美则美矣,却不适合你。”
容潇嗓音慵懒:“嗯?”
她刚和段菱杉切磋完一场,一边收剑回鞘,一边俯身故意逗他:“有多好看?”
方言修便低低地笑起来。
他长相本就出色,笑起来时更是把这个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配合眼尾那点若隐若现的水光,眉眼中的温柔满得几乎要溢出来,让人恨不得溺死在其中。
方言修托着额头细细想了一会儿,久到容潇以为他喝断片了的时候,他才回答道:“好看到……值得我为你而来。”
他说话向来不怎么讲究,醉酒之时所吐露的全是真心话。
纵使昨日之我心脏停跳,一双眼睛看不清楚,葬身于七星鼎的烈火之中。
纵使明日之我全无记忆,从诞生于世间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去奔赴一个无可改变的轮回。
然而今日之我依然会怀着满腔爱意,于无数相似的时空里,一次次地重复爱上同一个人。
——我是谁?
剑也好,人也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我是我,这便够了。
——我从哪里来?
现代人也好,原住民也罢……来处也不重要。
——我要到哪里去?
自然是,到有你所在的地方去。
第95章 命数已定
方言修算的第四卦没有用梅花易数, 而是经常出现在各种小说中的金钱卦。
金钱卦不如梅花易数那般随意,需要借助三枚铜板为道具,看掷出来的结果是正是反, 以此对应阴爻两爻。
然而算到最后一爻时,容潇猝然出剑,将那枚迟迟不肯停下的铜板砍了个粉碎。
她弹了弹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施施然坐在石阶上:“既然不怎么吉利, 就不要算了, 庸人自扰而已。”
方言修被酒精浸过的大脑不甚清醒, 先是愣了半晌,然后才跟着笑出了声。
容潇皱眉,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搞不懂他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真喝傻了?”
“还好, 就是感觉脑子有点转不动。”
迎面吹来温柔的晚风,隔壁段菱杉在拿着剑耍酒疯, 湖畔那片郁郁葱葱的竹林被她一剑削去了好几根,下起一场纷纷扬扬的竹雨。
“和大小姐比起来,谁都要逊色几分……”他转向波光粼粼的湖面,那上面倒映着一轮洁白的月亮,正随着涟漪轻轻晃动着, “我是庸人, 免不了为卦象而劳心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