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后的方言修无数次回想起这一刻,都难免感慨一番。
像容潇这样的人, 要走的路从一开始就已经定好了。她不怕不吉利的卦象, 也不怕不圆满的结局, 她永远只会遵从她的本心,出剑干脆利落, 从不后悔。即使明知必死无疑,她还是会踏上那截高高的登天梯。
而他畏首畏尾,患得患失,对他而言这世间一切都不如大小姐好端端活着重要,所以不管重来多少次,哪怕会背弃大小姐斩断轮回的心愿,他还是会选择开启轮回。
“那就别想这个了。”容潇轻轻合上眼,“如今鹤水村的事告一段落,后续你我也帮不上忙……不如想想,下一站该去哪里了。”
方言修其实什么也没想。
他只是转过头,让自己的目光缓缓垂下,先是扫过她细密的眼睫,然后落在她的唇上。
忽然很想吻下去。
“大小姐……”
他悄咪咪往容潇这边靠了靠,暗自思忖着他要是真的这么干了,大小姐拔剑砍他的可能性有几成,值不值得他拿自己这条命赌一把。然而还不待容潇回复,系统倒是先警觉了起来:【宿主想干什么?】
“啊?我……”
不知为何,系统明明是一贯的没有感情的电子女声,他却从其中听出了几分痛心疾首之意;【她喝了酒,你这是明明是趁人之危!】
方言修目瞪口呆:“我也喝了啊,再说她又喝不醉……”
系统开始发癫:【这能一样吗?总之,本系统不允许!】
“哎等下,不是,”方言修不理解,并且大为震撼,“我才是你的宿主,你不应该无条件站在我这边吗?”
【本系统只是说我与你立场相同,都是为了大小姐好好活着,不代表我就站在你这边。】
……彳亍口巴。
谁家穿书的主角能混成他这副鬼样子,好不容易气氛烘托到位了想亲亲身侧的少女,结果还让系统臭骂了一顿。
不是,怎么有种早恋被女方父母抓包的理亏感?
当着容潇的面,方言修敢怒不敢言,只好自己把头一扭,一个人生闷气去了。
片刻后他又转过头来,对着容潇疑惑的目光道:“我不是生你气哈。”
容潇眨眨眼,完全跟不上他的脑回路:“哦。”
神金。
“六三,来之坎,坎险且枕,入于坎窞,勿用。”
后来这一坎水卦终究还是应在了某个暴雨天,只不过算的不是大小姐,而是他。
由于流月琴失窃,揽月宗内阵法不稳,本
来暖洋洋的艳阳天被一声惊雷突兀地打破,暴雨转瞬即至,倾盆而下,打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方言修觉得周围的声音似乎离他很远,像是隔了一层罩子似的,影影绰绰得听不清楚,耳边只有哗哗的雨声最为清晰。
他眯着眼,费力地辨认贺逸的口型:“不见春?那是什么东西……你就是用这个拔高实力,灭了大小姐的清河剑派?”
搞半天原来是贺逸以为他也会这一招,才导致了现在的经脉寸断——从贺逸的言辞来看,他莫非在哪里见过贺逸的同伙,所以才从对方那里学来了这一招?
可他去过哪里、见过谁,不都是跟大小姐一起的吗?
想不明白。
方言修摇了摇头,喉咙间又泛起几分痒意,习惯性想要捂嘴咳嗽,紧接着又意识到他如今双手皆被缚在身后。缚仙索扣得很紧,已经勒入皮肤,鲜血顺着他的指尖滴落,融入到雨水之中。
这个秘法的名字……倒是颇为奇怪。
为什么叫不见春呢?
“——闪开!”
仙鹤振翅长鸣,坐在仙鹤上的红衣女子拈弓搭箭,有银色箭矢破空而来,眨眼间便撕开铺天盖地的雨幕。暴雨中所有景物被这一箭搅了个彻底,像是一幅早已褪色的水墨画,被人从中间蛮横地撕开。
而后天地透亮,灰蒙蒙的水墨画在这一瞬间染上了色彩。容潇横剑挡在他身前,乜斜着眼睛望过来:“还活着吧?”
缚仙索应声断裂,方言修一边拼命咳嗽,一边摆了摆手:“咳咳,还行,暂时死不了……”
大小姐来了就好了。
大小姐无所不能,只要她来了,就什么事都能解决了。
他是如此笃定地相信着,一直陪在她身边,看她剑下斩了贺逸,看她转而北上前往华阳城,应程思瑶的邀请,在生辰宴上演了出戏。
方言修想,那他就也试试吧,看看能不能学来几分大小姐的通透。否则她那么好那么好的人,他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她,连站在她身边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在凌霄宗的时候,他没有再提过算卦的事,总之好的终究会来,而坏的躲也躲不掉,不如顺其自然,只要把握住现在就好了。
但未来的预兆总会以不同的形式撞到他眼前。浮生若梦的幻境里,容潇扮演的阿瑶服下他递来的一碗毒药后丢了性命,她眼中光彩渐渐消失,所剩无几的体温被寒风带走,生命垂危,如同桌案上摇摇欲坠的烛火。
系统告诉他,华阳城即将爆发一场瘟疫。
【瘟疫啊,不知道和神器失窃有没有关系。】
【修仙小说的瘟疫八成都是邪术,就没有几个症状正常的……女主会不会感染啊?她和患病百姓接触,感觉概率很大诶。】
【躲不掉的,该来的终究会来。】
既然躲不掉,那他也不想为此惶惶不可终日了。
他要应大小姐的邀请,去赴一场新春的庙会。他要看十里长街点缀着各式各样的花灯,听孩童的喧闹声掠过他的身侧,而在容潇拉起他的手的那一刻,一切美好仿佛都触手可及。
叫他如何不爱呢。
他这辈子所有刻骨铭心的回忆,都与她有关。
而后事态急转直下。
瘟疫毫无征兆地爆发,容潇在城门口帮凌霄宗一剑拦下了骚乱的百姓,但自己也感染了病毒。方言修得知这个消息后几乎快要发疯,他没法去苛责她什么,他只是想,至少他要陪着她。
所以他终于勇敢了一回,在容潇眼里他是病急乱投医之下才胆大包天,殊不知其实很久以前,在揽月宗月影细碎的湖畔,他就想吻她了。
可他体质特殊,寻常疾病根本奈何不了他。他走在幻境中空无一人的嘉云寺里,抬头望见高高在上的佛像,又一次想不明白了。
他体弱多病,三步一喘五步一咳,按理说应该免疫力低下,最容易感染其他病症才对——但遍寻他的记忆,好像除了这个先天性心脏病以外,他其实很少得别的病。瘟疫是依靠接触传播,大小姐只是被抓了下胳膊就感染了,而他分明与她有过亲密接触,却一点症状都没有。
所以他祈求满天神佛,希望自己也能感染这场瘟疫。
系统下线,神魄归位的蔺琼华缓步走来。
二十年前,未来的方言修怀揣着锈迹斑斑的定微剑倒在清河剑派门口,定微剑滴血认主后,他便人间蒸发了。蔺琼华掀开门帘,从弟子手中接过方言修掉落的令牌,当场起了一卦。
“上卦为坎,下卦为坤,加之时辰巳时,动爻为六……若算应期的话,应是落在……”
“——坎六坤八,巳时为六,所以是二十年以后,至于地点么……此卦中我为坎水,从五行生克的角度来看,须得金生水,也就是一个五行属金的地方……”
华阳城,嘉云寺。
人与人的相逢总是太过匆匆,方言修只知道她是天枢,却不知她与容潇的关系,否则他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让二人见上一面的。
他第五次算卦,是坎为上,艮为下,得水山蹇卦。坎六艮七,故一爻动,变卦为巽——巽代表阴木,所以操纵徐瑶的傀儡师就躲在灌木丛里。
姗姗来迟的程昀泽亲手将怀光剑捅入了徐瑶的心脏,他的手一开始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紧接着听见身后程思瑶的哭喊,便稳如磐石。
大小姐去寻失踪的程思瑶,方言修则遵从系统的意思,开始拼命做任务赚任务点,他迎着日光懒洋洋地眯起眼,却听见系统告诉他,千百年来成功渡劫者寥寥无几——更何况大小姐刚与程昀泽打了一场,灵力亏空,成功渡劫的概率几乎为零。
好。
终于是时候了。
他为何而生。
为何与她相遇。
为何迟迟等不到死亡的归宿。
方言修垂眼笑了笑,握着十年前的自己在半瞎状态、一笔一划绘制而出的引雷符,迎着怒吼的天雷举起手。
天雷砸下的那一瞬,天地失色,万物噤声。
他看见大小姐眼角闪着水光,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但他知道,这就是他这辈子看清她最后的一眼了。
第96章 破局之法
风雨如晦。
在狰狞天雷砸下来的同时, 方言修耳边被震出了细细的耳鸣,哗啦啦的暴雨声瞬间拉远,狂风将他的衣摆高高扬起, 他神色有些怔忪,下意识地望向容潇的方向。
从有记忆的时候起,他就总是追随着大小姐的脚步。初见时他跟在她身后, 踩着她留下的脚印走下剑庐长长的石阶, 后来更是大小姐去哪他就去哪, 揽月宗、凌霄宗、鹤水村、华阳城……
容潇始终如一, 她站得最高,走得最快,留给他人的永远是一个干净利落的背景, 甚少有人能与她并肩。因此到了这最后关头, 方言修脑海中浮现的,依然是她最为意气风发的模样。
这世间苦难磨不平她的棱角, 浇不灭她的心志,她永远都是初见那日,抱着剑淡淡瞥过来的红衣少女,眉宇间满是傲气。
即便我必须暂时离开,但也请你相信, 我们还会有无数次重逢的机会。
所以不要害怕。
不要回头。
——“我不会害怕, 也不会回头。这是我自己选定的路,无论成败, 我都不会后悔。”
由于洛菁利用神器回溯时空, 引起了天道震动, 那代表着飞升的登天梯自苍穹之上缓缓降下,石阶本身几乎透明, 反射着琉璃般的七彩光辉,衬得站在下面的容潇格外渺小。
听完方言修的告白,容潇低垂着眼笑了笑,一边缓步踏上登天梯,一边漫不经心地接上了下一句:“倒是你,选在这时候表白心意,不怕回来做个鳏夫吗?”
其实方言修与她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
不记得的反而是方言修,天雷劈坏了他的眼睛,也让他暂时失去了记忆,他困在剑中听她说话,只觉得处处都透露出一种强烈的熟悉感,像是刻在了骨子里,让他抓耳挠腮,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方言修第六次算卦,为泽水困卦。这一卦依然不怎么吉利,冥冥之中他们两人都知晓了最后的结局。
“象曰
:泽无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
他算出这一卦的同时就有预感,这将是他平生所算的最后一卦——六次算卦,恰好对应了卦象中的六个爻,而六爻顺序代表着事物发生发展的过程,由第一爻为始,第六爻为终,从某种角度上来看,这也就就是一个人的一生了。
以他为视角的,容潇的一生。
所以他没有再劝,无言地陪着她登上最高一级的阶梯,随后场景一转,来到千年前的凉州城。
悍不畏死的傀儡大军一波又一波地攻过来,喊杀声响彻天地,好像永远都杀不干净。天道劝了她几次,她若死在这里,无人会知晓她的名姓,就连遗骨都无人收敛,不如就此离去——虽然清河剑派的覆灭无可挽回,但至少容潇还能活,还可以继续当她的天下第一,不是么?
但容潇不愿。
她若愿意,她就不是容潇了。
“我的剑会记得。”
是了,虽然在她死后,她的名姓会从这个世上抹去,她的友人会不再记得她的存在,她仅剩的亲人会疯疯癫癫地投了海……但她这短暂却绚丽的一生,终究还是有人见证的。
只要有人还记得她,她这一生就不算毫无意义。
容潇一人一剑在凉州城守了三日,晨曦依旧不曾降临。她做了个深呼吸,感受到嗓子里满是血腥气,体内灵力早已透支,她快要握不住剑了。
陪了她一辈子的无名剑剑刃也卷了边,不复以往锋利。容潇靠着墙慢慢坐下来,用最后的力气,在石头上一笔一划地刻下清河剑法。
这套剑法堪称天下第一,共计八式。等待有朝一日清河剑派在凉州城的废墟上建立,连着这套跨越了千年时光的剑法也会跟着一起被后人发现,自此代代相传,于千年后再次回到容潇的手中。
只是有些惋惜,这最后一式濯缨沧浪她终究还是没能领会。
兵戈厮杀声越来越近,敌军已经冲入了凉州城内。容潇捂着唇咳出一口血,声音微不可闻:“方言修,你还在么?”
之前方言修怕她战斗时分心,一直没敢说话,听到她问立马秒回:“我在的。”
“这就是我的结局了。”她抬起头看向阴沉沉的天空,这片荒原无星也无月,黑夜密不透风地压下来,让她有些喘不过气,“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失血令容潇大脑有些眩晕,她说完先是愣了一会儿,自己忍不住摇摇头,笑了出来:“罢了,你在剑里出不去,这种事你也做不了主。是我对不住你,无名剑跟着我来到这个地方,再想出世恐怕很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