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黄交错的刺眼灯光……
尖锐的汽车警报声……
冰冷的雨滴……
四处蔓延的剧痛……
救护车上摇晃的输液瓶……
空荡荡的右腿裤腿……
记忆的画面与耳边的声音混为一体,将褚航逼得无处躲藏,终于被记忆吞没,生生拉回到了那个黑夜!
……
不知过了多久,褚航听到有人在喊他,“褚先生?褚先生!”
他的眼睫努力颤动了几下,却没能清醒。
对方又提高了些音量,“褚先生,我们到赛场了!”
赛场……?
比赛……斯诺克比赛……!
这下,褚航猛然睁开了眼!
窗外天空阴郁,车厢内光线虽暗,但总不至于是漆黑一片的。
眼前的景象清晰起来,褚航奋力将思绪与痛苦回忆剥离,终于回过神。
司机师傅已经开了车门,笑容可掬,“褚先生,您醒了?最近比赛累着了吧。”
褚航并不是睡着,只是一时陷进了痛苦回忆。他没有解释,只为自己的失态沉声道了句抱歉,遂匆匆拿起身侧的球杆筒与西装袋下了车。
因为堵车耽搁了些时间,比赛已经快开始了。
没有时间去考虑和消化其他的情绪,他必须立刻进入比赛状态。
褚航沉了沉气,竭力压抑住内心未平息的慌乱走进了体育馆。
他的身体仍紧绷着,脚步却未透露出半丝慌乱。
他安静地走进休息室,边更换衣装、准备球杆,边尽力调整着呼吸,将纷杂的一切再次压制心底。
这是褚航回归的第一场国际赛事,为了这一刻,他蛰伏了太久太久,也清楚这一路的艰辛与不易。
所以,不管有什么样的阻碍、不论比赛的结果如何,他决不允许自己中途放弃!
褚航走到了比赛的入口前,深吸一口气,攥紧手中的球杆,大步走进了聚光灯下……
——
“来了来了!褚老板终于出场了!你回来的正是时候!”
尤恩静与蒋西西约定了一起看褚航的决赛直播。
尤恩静刚下班,匆忙赶到家就听到蒋西西的播报,于是紧忙踢掉脚上的鞋,快步走到电视机前。
褚航穿着白衬衫、深蓝色马甲与西裤的套装,笔直地站在球场一侧,静候开赛。
从资格赛一路走下来,连续三周的紧张赛事,他的眼底难免有淡淡的疲惫之色,但神情中是一如既往的沉静与坚定。
蒋西西情绪高昂:“褚老板状态不错啊,这是胜券在握了嘛!”
尤恩静安静凝视着电视屏幕中的人,一时没有答话。
今天下午,她看到了英国冻雨警报的消息。
尤恩静了解褚航的过往,担心他的心情和行程会受到影响,所以发了几条关心的消息给他,可直到刚刚进门前都没有收到回复。
她免不得有些多虑,但现在看来,褚航可能只是忙于备赛而没有顾上回复。
尤恩静一颗悬着的心稍稍安定了下来,遂而为自己的忧虑而自嘲。
她该相信褚航的,他已经勇敢、坚强地克服了那么多困难。
尤恩静的神情逐渐放松下来,眼眸中印着褚航的脸庞,唇边露出浅浅笑意。
-
比赛正式开始了。
褚航大方且绅士地到球桌前,与对手握手致意。
对手是名英国本地的选手,斯诺克球坛的老将,与褚航也是老相识了,早在先前的赛后采访时就表达过对褚航复出的期待。
两人在赛场上曾经多次相遇,视彼此为宝贵的对手和朋友,交手的几场比赛皆被封神,缔造了斯诺克球史上数个经典镜头。
第一局开场,褚航获得了先手机会。
现场落针可闻,所有的目光与全世界直播的镜头都聚集在小小的一方赛场上。
只见褚航提起球杆,缓缓俯身至球桌前,目光凌厉如猎豹盯紧猎物,在认准了攻击方向后,利落干脆地出杆!
白球迅速弹出,然后擦着红球右侧顶端的球,将球堆稍稍击散后,又由顶库回弹,最终藏进了起始绿球位的后方。
是斯诺克!
仅第一杆,全场就爆发了轰鸣般的掌声!
赛场解说员的声音几乎从电视音响爆破出来,激动得险些爆了不适宜的词汇——
「我c…的天!太精彩了!!」
「褚航开局就给对手做了一杆斯诺克!!」
「这一杆又要封神了!!」
明明只是刚刚开始,现场的气氛却似已经到了关键赛点般令人振奋。
直播的镜头转向另一侧,英国老将抿唇翘起一边嘴角,被激起了久违的战斗欲,要痛快的一战了。
“我去!神仙打架…不对,这已经超越神仙打架了!!”
蒋西西惊叹到词穷,抓着尤恩静的手摇晃,“静静,你看到了么?!褚老板真的太牛b了!!争气!!”
尤恩静的心也在胸腔猛烈震动,浑身的血液被刚刚的那一杆而激活,热烈沸腾着。
她重重地回握蒋西西的手,视线却舍不得离开屏幕半寸,“嗯!看到了、我看到了!”
到了对手解球的时刻。
英国老将从容走到球桌旁,边为球杆擦拭巧克粉,边垂眸观察局势,试图找到突破口。
镜头在对手和休息椅上的褚航间切换,继续营造紧张的氛围。
可就在镜头落在褚航身上的短暂片刻,尤恩静却突然注意到了异样——
褚航的右手搭在右腿义肢上,细长手指的骨节很突出,像在很用力地在捏着义肢的膝盖。
本不是什么令人在意的画面,可尤恩静本能地对他的右腿关注得多些,便看到了这一幕。
她轻轻皱了皱眉,一股说不清的不安涌上心头。
这一段时间下来,褚航在赛场的状态越来越松弛,可怎么此刻的状态比第一场比赛时还要紧绷?
之前复健训练时,尤恩静见过了太多次褚航幻肢痛发作或是残肢受伤的模样,他性子好强,惯常爱在旁人面前忍耐。
回想到这处,又联系到英国的冻雨以及褚航的失联,先前消失的忧虑再次在尤恩静心中蔓延开来。
「褚航,是我多虑了么?」尤恩静在心中默默发问。
这时,英国老将在两杆尝试后解开了
球局,该换褚航上场了。
镜头终于再次聚集在了褚航的身上。
尤恩静的心比方才跳的更快了,一下下不安的跳动夹杂着对场面的不确定与担忧。
她紧紧注视着屏幕中的褚航,他的眼眸仍是沉静无波的,但在从休息椅起身的瞬间,他蹙了蹙眉,紧接着右手似是不经意般按了下休息椅的扶手,遂拿着球杆走向球桌。
只是短短的几秒,没人留意他动作中的那一瞬停顿。
而尤恩静却因一直紧盯着他动作,而清楚看到了他手背因用力而暴起的青筋。
他是因为疼痛而险些没能起身,情急下才紧忙握了下扶手,堪堪站起来……
尤恩静的心在一瞬间揪紧,心中的忧虑成了真,“是幻肢痛……”
“什么?”蒋西西没听清她的呢喃,转头问道。
“褚航的幻肢痛发作了。”
尤恩静的视线没有转动,依旧注视着屏幕中的褚航。
他的神情还是那样淡然自若,专注地分析局势,平静地拿出巧克粉涂抹杆头……
尤恩静的心开始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而抽痛。
只有她清楚,眼前的一切的平静,都是褚航在强撑。
蒋西西没看出什么端倪,但相信尤恩静专业的判断,于是担心追问:“幻肢痛……有多痛?”
尤恩静脑中闪过无数病患对此病的形容,每想到一个词,心疼就加深一分。
她的眼眸闪了闪,“像无数钉子被生生锤进骨肉那样疼。”
第50章
这次的幻肢痛来得猛烈, 颗颗粗钉被锤入胫骨和肌肉中,一下下钻心的痛来的毫无章法。
褚航的呼吸被打乱,额头转瞬间渗出冷汗。
他的下颌紧绷成一条直线, 牙齿紧紧叩在一起,尽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此刻, 他是一名斯诺克球手, 不想因无关的事而引来额外的关注。
对手仅用两杆就解开了开局的难题,该到他上场了。
褚航紧紧攥了攥拳, 准备起身。
却不想, 义肢还没打直, 又一次突然的剧痛从不存在的右腿传来!
身子本能地轻颤了一下, 褚航险些跌回座中!
幸而他反应够快, 手掌紧紧抓住座椅的扶手, 咬紧牙, 硬将身子直了起来!
痛苦之色在眼中稍纵即逝,没有被观众和镜头捕捉到。
呼吸乱了几拍。
褚航走到球桌前, 借着涂抹巧克粉的时间,让自己再次稳定下来。
比赛一刻不停地继续着, 没有时间去顾虑下一次疼痛会何时再来。
开局为对手设的斯诺克, 为褚航创造了提前进攻的机会。
鼻腔深深呼吸了几次后, 褚航弯下身,身体与球杆形成完美的角度, 目光如炬专注于眼前的台球上,然后果决地推杆……
毫无意外, 球进了, 且白球停在了可以进攻高分黑球的完美角度!
整个球局看起来都在按着褚航的预设的路线走着,没有偏差。
一个自己精心设计的绝佳的击球角度, 褚航没有多虑,俯身贴向球台,干脆地出杆!
“砰——”,两颗球清脆相撞,全场的注意力都聚集在飞滚出去的黑球上……
这次,意外却发生了!
本该直直冲向左边袋口的黑球,却在白球撞击后,发生了路线偏移。而仅一点点的偏移,让黑球蹭到了顶库的边缘,来回弹了几下后,停在了离袋口只有毫米的地方。
没有意料之中的台球落袋声。
赛场的气氛凝固了。
没有一丝声音。
似是不太相信眼前的一幕,观众们一时间都愣了,好半晌才面面相觑,纷纷露出讶异的神情。
电视直播的解说员也懵了一瞬,声音中带着难以置信,“褚航刚刚出现了失误……”
随后,反应过来,忍不住轻轻“啧”了一声,感叹:“这球太可惜了!”
当然可惜。
一个精细设计的开局和一杆完美的走位,却得了这样一个后续,简直白白浪费。
这一刻,全世界不知多少台球迷在为这一杆失误,感到惋惜、失望。
正在看直播的蒋西西也瞪大了眼睛,她也从未料想过这样的场面。
以褚航的能力,这个位置的球、这么关键的时机,怎么会丢?
愣怔了一会儿,她想起尤恩静刚刚提起的「幻肢痛」,
“静静,褚老板这是……?”
正开口想要求证,蒋西西一转头看到尤恩静一动不动直直凝望着屏幕,光影在她的眼眸中变化,像水波纹在轻颤,随时可能溢出堤坝。
刚刚的那一杆,当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盯在桌面的台球上时,唯有尤恩静清楚看到了全部真相——
出杆的一瞬,褚航的右腿突然颤抖了,那是剧烈的幻肢痛袭击下,肌肉本能而产生的痉挛,像睡梦中身体突然的惊动一般,无法控制、无从预料。
尤恩静的心随着那一下颤动而揪紧,手掌不由自主地攥在一起,拇指的指尖瞬间陷进细嫩的皮肉,而自己却浑然没觉得疼。
见闺蜜这般紧张的状态,蒋西西跟着心疼起来,她握住尤恩静冰凉的手,轻轻揉搓着,担忧地问:“这个幻肢痛……会持续多久?”
尤恩静渐渐回神,回应说:“不一定,有时很快就走,有时断断续续可以持续很多天……”
“那……就没有什么能暂时缓解一下的药么?”
“有。”
尤恩静稍顿了顿,“但这类神经抑制类的药物有很多副作用,会影响他在赛场的专注力。”
她清楚,褚航不会在这时用药的,他一向最尊重赛场,绝不会让自己在不清醒的状况下打球。
蒋西西:“……那就只有硬抗了么?”
此时,褚航已经将球桌交还给了对手,回到了休息椅。
比赛就是比赛,对手不会因他的失误而手软,抓住机会开始进攻。
褚航安静坐在一旁,他的脸上始终没有表露出太多的情绪,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而他额角不断滑落的汗水、紧抿着的薄唇,以及绷直的下颌,却无时无刻在向尤恩静展露着他对痛苦的抵抗。
“这是他的心魔,他总要面对的。”
尤恩静深深吸了吸气,眼中的那汪水不知在何时已经退潮,黑色眼眸的光亮便全部显露出来,坚定有神,
“他能挺过去,我相信他。”
——
疼痛来的远比褚航预料的频繁。
他的呼吸很沉,额头不断有冷汗冒出,剧烈心跳敲击着耳膜。
除去身体的痛苦外,车祸的痛苦回忆也欲趁虚而入,像被囚困的恶魔般疯狂袭击着褚航,不断嘲笑着他明明有掌控球局的能力,却偏不能掌控自己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