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进屋时,顾无琢已经能坐在轮椅上,下床移动。
房间内一灯如豆,少年拆下遮眼的白绫,伏在书案上写字。
他的视力尚未恢复,身子压得极低,费力辨认字迹。眯起的双眸像是坠入墨缸,浓重昳丽,眼眶带点红,更显瑰色。
“师兄怎么把遮眼布摘了?”林曦雾吓了一跳,“你的眼睛尚未好全,什么事这么着急?”
顾无琢把信纸写完,合上双眼,抬手在穴道处轻柔,缓解双目的酸涩:“我在给另外两位道友写信。让他们即刻回来,与你一同处置妖物之事。”
他指的是越轻轻与洛雲尘两人。
林曦雾:“他们会相信吗?”
她知道剧情,才能未卜先知,但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梧桐镇确实存在妖物。顾无琢能相信林曦雾的说辞,不代表其余人也能信任。
“事关百姓生死,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顾无琢沉吟,“再者,有他们帮忙,你也能轻松些。”
他将信纸折成纸鹤,预备去外放飞。
林曦雾迅速拦下,态度坚决:“不用了,我一个人来做就行,没必要麻烦那两位。”
她拒绝与洛雲尘共事。
在下个任务到来之前,没见着洛雲尘时,林曦雾只要装模作样带着花簪,在系统的监测中就算达标。但只要洛雲尘一出现,她就必须和顾无琢拉开距离,继续全心全意“雲尘哥哥”。
想想就可怕。
”为何?”少年的声音略带不满。
“顾师兄,你想啊。”林曦雾信口胡诌,“他们一路上多有颠簸,疲惫不堪,如今到了梧桐镇,肯定需要好好休息。既然是我提出此地有妖,我自己来就行,不需要连累他们。”
顾无琢:“连累……”
林曦雾着急忙慌找补:“我是一个人打不过那妖怪,才不得不连累师兄,真是对不起。”
“林师妹是觉得,在未经查证时便告知洛雲尘,会连累他?”顾无琢转脸向她,晶莹透亮的眸子宛如蒙上雾气,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如何连累?是让他心力憔悴,还是游玩兴致丧失?”
林曦雾见顾无琢替她找好理由,当即顺坡下驴:“二者兼有,我不希望影响到他们,更不希望因为我的多疑,让他们白忙一场。”
顾无琢收起纸鹤,放在手心,语气听不出喜怒:“我已是内门修士,假如你我二人出手,哪怕除去妖邪,也算不得外门弟子的功绩,不会记录在玉牌上。”
“只有你们三人通力协作,才能在我出手的情况下,将除去的妖物计入玉牌中。”
林曦雾:“没关系,我不要这只妖就行。”
顾无琢长眉轻蹙,转过头,看向林曦雾。因为用眼过度,他的眼眶隐约可见有点红,乌黑似玉的眼珠转动一下,落在林曦雾头顶。
他又看见那只花簪。
即使看不清楚,顾无琢也知道,发簪的做功不好。
用料只能算下乘,两只七彩小鸟雕刻得亦不精细,尽是毛毛躁躁的瑕疵,初时还好,戴久了,连花带鸟摇摇欲坠。镶嵌的珠石也全是凡品,只有装点功能,遇到危险时,毫无作用。
那个东西,粗制滥造,毫无可取之处,配不上她。
“不如我安排他离开镇中,暂时无需参与任务?”
“好啊好啊,我赞成师兄的做法。”
林曦雾的声音满是雀跃,顾无琢没出声,撤去讯纸上的灵力。
身边人放松地笑出声,把怀里的树枝递给他:“师兄,这些都是我今天收集的,有些树我分不清是什么品种,就一并带过来。”
胸口无端堵了一下,顾无琢伸手接过数百根树枝,指尖探出灵力,细致检查。
林曦雾:“师兄让我收集树枝做什么?”
顾无琢放下信后,便闭上双眼缓解酸胀感,林曦雾溜到他身后,把遮眼布替他蒙上。顾无琢动作僵了僵,没有反抗。
“乾元门检测妖气,所用的是化神期大能所铸造的罗盘,绝不会出错。”他将注意力集中在为她解惑上,“你感知到的所谓妖气,应该是修士遁入邪道后,法器所散发出的威压,邪修散发出的魔气和妖气相似,容易混淆。”
“能做到隐蔽能力的邪修,修为应该在金丹期往上。她随时能回收法器,如果贸然请别的修士过来,容易打草惊蛇。”
林曦雾对原书的修真背景做过功课,很容易理解顾无琢给出的信息。
《虚实》一书中,虽然存在地府轮回,却无神无魔,以人为主体。修士渡劫期破雷劫成仙,也不过是能踏破虚空,飞天遁地,前往其余大千世界。
书中所谓魔头,除却妖王之流,大多是遁入邪道的修士。而邪修之中,有些是因为各种原因,自愿入魔,有些则是明明修为大成,却遭飞来横祸,一夕被阴邪煞气侵蚀,由仙堕魔,令人惋惜。
林曦雾:“所以,不一定是妖邪作祟,也可能是修士害人?”
顾无琢点头:“为恶之物,无论什么身份,都无区别。只是修道之人更善于在同行中藏匿,找起来需要多费一番功夫。”
“你说得汲取生魂的特点,很像鬼树的能力。凡间一直有前不栽桑,后不种柳的说法,便是担心鬼树噬魂。而修士模仿鬼树所炼制的法器,也须得拟成四类树木的形态,才有效果。”
说话间,顾无琢放下树枝:“这些皆是寻常植株,没有异常之处。”
林曦雾失落地叹口气,又见顾无琢从中拾出枝杈。
“这是榆树枝,你折错了。”
树枝上滚着水珠,连带修长皙白的指节沾染水汽。他面容温和,目中情绪被遮,仿佛尊无悲无喜的玉像。
林曦雾讪笑:“哎,我觉得它和槐树长得一模一样!”
顾无琢长指点在光秃秃的树皮上,带林曦雾辨认。
“这才是槐枝。”
“它不是柳树吗?”
“主人家从胚芽开始培养,自然而然变成似柳形态,带到春日长出新芽,会容易辨识许多。”
林曦雾感觉身边坐了本百科全书,连看都不用看,光靠摸,便能把手中物说得全面细致。徒留她眼冒金星,还在努力速记:“好,记下了,下次肯定不会忘。”
“师兄,会嫌我烦吗?”她担心顾无琢的状况,软着语气询问。
顾无琢摇头道:“不会。”
不仅不会厌烦,他很喜欢和林曦雾相处。
早些时候,顾无琢操纵纸鹤,回到昨日动手的地方,动用灵力处理那片场地。
识海内的阵痛依然剧烈,无法让他的神识彻底铺开,纸偶作为顾无琢的眼睛,也只能勉强看清周围大致景象,寻到倒地的尸身。
顾无琢消除了山洞外的痕迹,纸鹤进入洞内,搜寻许久。唐书玉骗他说,父母留在此地等他,可那儿除去失去生机的尸首外,什么都没有。
被欺压,被背叛,诛杀叛徒,处理尸体。顾无琢从很早之前,就习惯做这些事了。只是这次的对象,太过熟悉,因此内心不免悲凉。
复仇的决心,对待仇敌的憎恶,早随着身上的病痛变得麻木。他很想闭眼好好休息,于顾无琢而言,中途遇到单纯的降妖除魔之事,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倒不如说,我拖累师妹了。”顾无琢放下手,扶住膝盖,“要是我能走动,就不用劳烦你为我带这些东西。”
说话间,抬手按住胸口,微微拧眉。
在耗费大量真气后,体内怪毒一直在反复。见林曦雾之前,顾无琢刚刚吃过药,眼下心口又开始疼。他原无所谓,发现会连累他人后,难得对自身情况感到不满。
“别这么说,我很乐意跑前跑后。”林曦雾回答,“惩恶扬善之事,做再多都不会累。”
“那我先回去了?”林曦雾不清楚顾无琢的思绪,“明日再来见师兄。”
顾无琢点头同意,手按在书案边缘,在林曦雾关门时,不自觉点了两下。掌心施力,借力推动轮椅向后移。脸庞侧转,披散的黑发落下,神情略带局促。
很快,门又被打开了。
“师兄,我房间进田螺姑娘了,那儿有好大一桌菜。”
顾无琢嘴角向上一弯,须臾淡去。
“我问过小二哥了,他说是住在二楼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仙长吩咐他做的。”林曦雾觉得,现在她要是不小心掉水里,嘴角肯定能钓上条肥美的鲤鱼,“师兄,是不是你?”
怪不得她上午离开前,被店伙计拦住,煞有其事地旁敲侧击,询问林曦雾口味如何,吃不吃辣。林曦雾百思不得其解,茫然地一一进行回复,等晚上开门,差点儿被色香俱全的菜肴迷住眼睛。
顾无琢:“是梧桐镇的特色菜肴,我用术法温着保鲜,应该还没有凉,也不会有人偷吃。”
“我想谢你。”他声音放轻,“暂时想不出礼物,只能拜托小二哥了。”
据时梧闻汇报,她以往在素草堂,每次都很能吃。
林曦雾:“……!”
她根本压不下嘴角,仗着顾无琢看不见,双手捧到嘴前十合,苍蝇似的搓搓手。她不要脸地凑上前,烈火煎油般打脸顾无琢,一副阿妈看孝顺好大儿的模样。
顾无琢许久没听见回应,以为她不喜他多管闲事,扶膝的手不自觉用力:“在这儿等着,我去处理。”
“处理什么处理。”林曦雾拦他,“这是师兄送的,我要把它们供起来,摆个香炉,然后通通吃掉。”
顾无琢露出疑惑的神色,甚至抬手想解开蒙眼布缎:“香炉?供?”
林曦雾瞬间收敛,稳定语气:“我的意思是,多谢师兄,师兄一起吗?”
顾无琢摇头:“我视物不便,就不同去了。”
林曦雾险些开口,说“我喂你啊”。话到嘴边,终于凭借仅存的理智管住嘴。她满脸笑容,连蹦带跳往外蹿,到门口,忽然折返,扒拉着门框:
“师兄,等你身体好了,我再来邀请你好吗。”
第15章
听到她的问话,顾无琢明显愣了一下。
温润如美玉的脸上神色凝固,情绪像是暴雨中落在地面的水,狂风吹过,卷着微光,波浪般层层浮动。
他无声静默许久,而后轻声道:“好。”
脚步声渐行渐远,听节奏和落地力道,主人应快乐非常。
顾无琢摇头失笑,而后笑容收敛。作为受邀一方,他置气般敲了敲虚弱到失去知觉的双腿,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取出随身的瓷瓶,吃药。
他取来信纸,提笔写字,和手下联络。他以平稳且简短的言语,将唐书玉叛变伏诛之事告知,寄出信笺。
此后几日,林曦雾折遍梧桐镇的树枝,寻找所谓的法器。
练气的弟子还没有辟谷,需要靠丹药和进食维持活力,林曦雾原本是带着干粮,发现顾无琢主动包圆午餐后,每日会稳定地回客栈两次。等顾无琢能取下蒙眼白绫后,林曦雾数次撺掇一道儿用饭,既遂。
修道之人进食,只要晚上运功时调息得当,就能将吃下的杂质排出,只取净化。正如林曦雾日记所写:芷柔姑娘,做修士永远并不会吃胖,超幸福的。
林曦雾上蹿下跳摘树枝的时候,时梧闻收到顾无琢的传信,来到梧桐镇。
他打扮成凡间的书生模样,趁三名外院弟子都不在时,进入客栈。见到顾无琢,恭敬行礼后,眉头不自觉紧紧皱起。
“书玉竟然做出这等事?”想起顾无琢在信中提及之事,时梧闻仍不敢相信,“怪不得当初各种排查,都寻不到那个叛徒,不曾想竟然是她。她必是受人蛊惑,才做下此等恶行。”
“难不成,先掌门遭袭之事,她也是同谋?”
顾无琢已然恢复平和情绪,安静地等时梧闻平静下来,思衬道:“不然。”
“我中毒之初,她也真心实意地照顾,寻找解毒的方法。若那时她就有取而代之的想法,早就杀我了。必是后期受到影响,方才改变态度,动了杀心。”
“师尊曾与什么人接触过,此后再议。先让云月和慈光二位师叔回山,派人接替与其余各宗联络的弟子。掌门久居山中,许久不曾把目光放到山下,应该还不知道结界与阵法都变作何种模样。”
“至于沈林檎那边……”他抬指轻巧扶手,“正月十五时,弟子大多下山,选那日动手,也免得众人受惊。”
“外门与内门的结界需要加固,待那时速战速决,切勿伤及无辜。”
时梧闻来时,还在担心倘若顾无琢遭不住打击,无心正事,他们这群志在为先掌门报仇的修士该如何是好。看到顾无琢神色不变,仿佛没受半点影响,他的心总算放到肚子里。
有少主这样的人坐镇,简直像根定海神针,无论何事都是稳步推进,他只需完成自己手头的任务即可,完全不用紧张后续安排。
时梧闻从突逢惊变的恐慌中冷静下来,从怀中掏出一方精致木盒。
“对了,我还有一事要禀报。先前送来的信物,我已寻到它究竟是何物,但……”
时梧闻欲言又止,似是有点不忍。
顾无琢:“说吧。”
“是由修士灵髓炼化而成的一十三枚乾坤针,其上沾染了与少主同样的毒素。”时梧闻声音极低,“先掌门应当也中了那种毒,同样未曾寻到解药,最终导致毒入骨髓。许是想为你留下托底之法,用最后的力气凝练这套针组。”
“一枚长针为主针,十二短针为副,若是能刺入各处灵窍,存留在体内,能靠以毒攻毒之法,便能暂时抵消少主身上奇毒的症状。”
时梧闻眯起眼,有点说不下去。乾坤针和他使用的银针长度相似,可行针刺穴,须得掌握分寸,哪有将针全数没入体内的。
心中腹诽,嘴上没有多话,顾无琢探手示意时,立刻将木盒递上。
顾无琢接过针盒,打开。他双眸微眯,看到那和他小指长短相近的主针时,眸光轻微闪动,看不出喜恶。
“抵消症状……”顾无琢似是在自言自语,“能持续多久?”
时梧闻没想到他真的会动心,想去尝试:“如果按照凝练的灵力,少说也能支撑几百年,但我此前研究过,主针必须从背部热府刺入。针留体内,只需三年左右的时间,便有可能刺入心脉。到那时,必死无疑。”
“若是静养调理,少主少说还有十年无虞,用了此法,就是速死。”时梧闻皱紧眉头,和顾无琢说明白,免得他以为自己在有意阻止。
“十年,和,三年吗?”顾无琢手扶轮椅,屈指轻叩,嘴角弯起弧度,“听着并无区别。”
时梧闻:“哪有那么简单,你现在虽然行动不便,但处理完宗门之后,便不必如此操劳,静养之下,必然不止十年。银针入体,行走坐卧都会让它在体内移动,你到那时,恐怕连走一步都困难,谈何恢复如常。”
乾坤针唯一的好处,便是凝聚制造者的灵力,若是入体,短期内便可破境。时梧闻咬紧牙关不说,怕顾无琢听完之后愈发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