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放心,无论你如何判决,苍陵府弟子皆不会插手。”说着,陆芝山走到钱洛清身旁,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钱洛清双目通红,求助般望向师尊。
陆芝山朝她眨眨眼:“但我尚未见过那名夫人,具体情况无法判定,若是真的有心咒控制,她所作所为,还算情有可原。”
“如此,把李慧心带……不,我们去见见李慧心和女妖母女。”太守看向结界,把“把李慧心带上来”这句话咽回肚子里。
难得遇到修士结界,他也想去近距离参观一下。就算看不到什么好东西,那可是灵力凝成的结界,一进一出,回去也能吹嘘半天。
关押李夫人的房间,内外的环境并无不同。结界如同守护之盾,将一切潜在的危机隔绝于外,确保了室内的绝对安全与宁静。
李夫人的双手背在身后,结结实实地反绑在椅子上,乌发凌乱,脑袋低垂,满目的绝望和不甘。
钱洛清跟在陆芝山身后,小声地唤了句:“阿母。”
李夫人扬起脑袋,狠狠瞪了她一眼,一言不发。
陆芝山大踏步上前,张开手掌覆在李夫人头顶,纯净灵力注入,一枚法印浮现在空中。
“确实是心咒,沾染邪气,出自苍凌府。”他拧眉,“恐怕是仙府中出现叛徒,或是哪位叛逃者因一己私欲,为祸人间。”
陆芝山迅速翻指结印,却去不掉心咒,他还以为是李慧心刻意抗拒,扬声庄严喝令:“李氏,还不醒来。”
他只收获一声冷笑,心咒纹丝不动,如同焊死在其上。
“为什么?”椅子上的夫人低声开口。
“为什么那些修士诞下的子女,就能轻而易举地享受父母之爱,从出生起便被铺好康庄大道。而凡人子女拥有灵根,却只能骨肉分离。”
她咬着牙,恨恨道:“让洛清脱离凡俗,再不与我相见,怎么不让那些修真世家子被父母抛弃,先经历一番生离死别。”
林曦雾进屋时,刚好听到这句话,她脚步一顿,轻轻拽住顾无琢的衣袖。
“怎么了?”
“李夫人乱说的,你别听她的。”林曦雾同样小声回应,“别生气。”
父母皆为修士,却在年少时双双陨落,李夫人口中说的人,与顾无琢不要太契合。或许言者无心,但林曦雾害怕听者有意。
顾无琢微怔,过了片刻,低下头,在她耳边发出声几不可闻的:“嗯。”
“阿雾想要救她吗?”他问。
冷冽的气息萦绕在耳廓,林曦雾发丝微颤,恨不能像只猫儿般颤动耳朵。
“是钱小姐的母亲,能帮,肯定就帮一下吧……”林曦雾小声。
“好。”
顾无琢的气息如浮冰碎雪,一触即散,他迈步跨过门槛,大步走向李夫人。大手抬起,朝她伸去。
李夫人不明所以,拧紧双眉:“你要做什么?”
钱洛清惊慌失措地叫出声:“仙长!”
顾无琢勾过一缕满溢而出的灵力,将其作为墨笔,重新绘出一个精细的符文,融进陆芝山的法阵中。
符文甫一绘制完成,心咒崩坏,洋洋洒洒的齑粉中,浮出一缕金色丝线,悬在半空。
顾无琢长指探出,捏住金线,用两指捻着。墨发从鬓间落下,细碎地贴在耳畔,静默地垂着。
陆芝山疑惑:“这是什么?”
顾无琢眼盲,似乎又耗费过多灵力,无论是走路、还是画符,都动作稍慢,摸索着找准位置。唯有那根金丝,几乎甫一出现,便被他捏在手里。
对它的灵力波动,仿佛了解得一清二楚。
“此物,我称之为垂丝。”顾无琢道,“少许一根,搭配心咒,可影响常人的行为举止。如若大量使用,足以彻底控制修士。”
“现在,她应该能好好说话了。”顾无琢收起金丝,低下双眉道。
陆芝山重新看向李慧心:“李氏,你可知错?”
“我有何错?”李夫人依然昏昏沉沉,“为女儿谋划,有错吗?”
钱洛清在陆芝山身后,听母亲毫无悔意,甚至开口讥讽,心中不祥预感腾升,声音颤抖:“阿母,我保证过,我会常来看你的。你想想,怎么可能有人如此好心,会主动做替换灵根这类的肮脏事?”
“我问过师尊,那名邪修在钱府的地脉下安插离魂阵,阵法一旦启动,邪祟扩散。别说替换灵根,整座府邸的人,都会被连皮带肉吃得一干二净,被人收集残魂。如果不及时控制,明盘镇的镇民也无法躲过此劫,你我自然也逃脱不得。”
李夫人的眼底清明片刻,看向钱洛清。
“是这样吗?”
钱洛清似是看到唤回母亲理智的希望,拼命点头。
李夫人眸光晦暗:“原是如此……我险些害了你……”
她再度低下头,不声不响。
“李氏。”太守轻咳两声,“你罪无可赦,本应判死,若及时交代主谋是谁,告知仙长,本官还能从轻发落。趁还未将你拘走,你考虑考虑吧。”
“至于那边的,女郎?”他看向女妖,“女郎对自己的遭遇,有何诉求,若能办到,我会着手去做。”
都说妖邪天真又残忍,睚眦必报。就算他轻判,让李夫人免于死罪,也不保证女妖寻仇,把她的脑袋拆下来当球踢。
进屋时,女妖抱着钱嫣儿,一眼不发。她容貌温婉恬静,但脸上翻出片片金鳞,以及细长的瞳孔,让人完全无法忽视。
听到太守喊她,女妖金灿灿的瞳孔睁大,眸光轻飘飘扫过去:“不必担心我,是我主动来寻夫人的。”
她从地上起身,满身的血窟窿,牵着三岁女孩的手。含笑站立,没有半分伤重的模样。
“她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夫人没有杀过人,除我之外,亦不曾对其余人施过刑罚。钱壑被囚,也不曾死亡,我虽不懂凡俗律法,但她既不是主谋,应当给她一条生路。”
太守长叹一声:“本官就知道——啊?”
他没听错吧,哪有受害者为凶手求情,甚至还做无罪辩护的?
不只是他,连李夫人也迷惑地扭头。目光落在女妖怀中的稚子身上,露出哀怜之色,神色疲惫地朝浑身是血的女妖看去。
“女郎少年时,救过一条小蛇。”女妖转身,看向满脸茫然,与她四目相对的女郎,“它一直记着您的恩惠,入江之后,也对此念念不忘,思索是否有机会进行报答。”
她朝李夫人福身,端端行了个人类的礼节,身上不住有血水淌下,连带身形也在慢慢溶解。如一摊晶莹又粘稠的液体,落在钱嫣儿身上。
小丫头呆滞的神情变化,眼底逐渐变作金灿灿一片。
“她修为尚浅,拦不住邪修,也拦不住女郎一门心思寻找女妖作妖妾,繁衍后代,只能捏出人形,尽力减小夫人的业障。如此,也算是还了夫人过去的恩惠。我的身躯是江底红土捏出,算不得真正受伤。”
钱嫣儿迅速由孩童的模样,变化做年轻貌美的女子形态,身上的伤口不见,在周围人目瞪口呆的惊叹下,悠然调转天地灵力。
“大人,我可以走了吗?”她扭头朝太守道。
太守和知县双双呆滞,面对大变活人的场景,彻底开眼了。好半天,太守结结巴巴地开口:“若、若是仙长没有别的想问的,自然是可以走。”
女妖看向陆芝山。
陆芝山笑眯眯的:“你说,李氏的一举一动,你都看在眼里,你可知和她勾结的女修是谁?”
女妖含笑看他,刚欲作答,李夫人开口。她的目光下落,盯着地上红木板之间的缝隙:“她说她姓方,名叫方依然,穿明黄色道服,与仙长的衣着有些相似。”
陆芝山:“方依然……么,果然是她。”
他像是听到一个不祥的名字,神色凝重起来:“多谢,其余的事,我没有要问的。若是姑娘无事,离开便可。”
女妖点头,朝李夫人再度行礼:“那小妖在此作别,祝女郎长命无忧。”
她转身,朝外走去,看到林曦雾,含笑朝她施力:“此前多谢姑娘照顾,要是姑娘想来明盘江玩,我可为你介绍江中美景。”
林曦雾长臂一张,挡住女妖的去路。
“你别走。”
林曦雾终于知道早餐铺的那位女郎像谁了,活脱脱一个长大后的钱嫣儿。因为小女娃实在太小,林曦雾完全没往那方面想。
女妖疑惑:“姑娘寻我?”
林曦雾很想指着女妖,对顾无琢喊一嗓子:就是她,快让她哭,你的眼睛就有救了。
为避免血溅当场,她选择先拿出态度,好声好气地商量,软的不行再来硬的。
“我想问你求一件东西。”林曦雾道。
她从储物囊中掏出了大蒜。
又掏出了一只大号瓷瓶。
第32章
女郎停步,看向这位有过几面之缘的少女。目光掠过她手上物品,露出了然神情。
“你在江心停留那么久,是为了找我?”江蛟声音轻浅,犹如涛声。
林曦雾一时间哭笑不得:“您、您知道啊?”
“听闻鲛人眼泪所化蛟珠,乃是天地灵物,不知能否予我一颗?”林曦雾毕恭毕敬,把姿态放低,希望江蛟能痛快地哭一场,“若有机缘,必会报答恩情。”
手中已经开始捏大蒜,准备只要听到拒绝,就掐碎糊到江蛟脸上。
天地灵物,说白了也是动物,是动物就能被催泪。
江蛟脸上泛起笑容:“鲛人珠虽是泪水化成,但鲛人落泪时,泪水化作珍珠,不过是普通的珍珠罢了。想要获得鲛人珠,至少需十年淬炼。”
十年……
林曦雾一愣,旋即,巨大的失落将她笼罩。
她又有些庆幸,还好没有提前和顾无琢说,要是他有复明的希望,又骤然落空,该多失望。
“喏,给。”
江蛟递出一只图案鲜艳的花皮球,圆球迅速缩小,一道白光闪过,化作晶莹剔透的圆珠。
她出手过于痛快,林曦雾往后退一步,似是受到惊吓:“啊!那个,要多少钱,我可以赊账吗?以工代偿的话,得等过段时间,我现在比较忙。”
话虽如此,她迅速把圆珠拿在手中,两只手都用上,生怕江蛟反悔。
“我自然知道鲛人珠的珍贵,不会不备下一些。”空明的声音飘荡,徐徐落下,“你在来钱府的第一晚,救过钱嫣儿这具身体,算是谢礼。”
天道的宠物,说白了,也是妖物,记恩记仇,爱憎分明。她自有一套衡量价值的方法,至于人世间的规矩,与她无关。
江蛟转头,看向顾无琢,微微勾了勾唇角,没有说有关的话。
林曦雾:“多、多谢……”
她抱紧了珠子,识海中与系统同时开始吱哇乱叫:【好、好大一颗!!】
原本还觉得,江蛟处理事情的态度不对。李慧心虽然有这样那样的借口,一系列害人的事的确出自她手,怎么可能说无罪就无罪。但她那么干脆送她礼物,林曦雾对她的态度只剩赞美与褒扬。
憋屈了那么久,总算遇到能让她开心的事。
“顾无琢,顾无琢,你看,鲛人珠哎。”她献宝似的,把鲛人珠塞进顾无琢手上。
他没有动用神识,探手摸了摸,眉宇间同样含笑:“原来你一直在找的是此物,真是恭喜了。”
他关切问道:“你寻鲛人珠,可是为了什么事?”
林曦雾东西拿到手,人也快乐起来。听到顾无琢问话,少女笑眯了双眼,她拽了拽顾无琢的袖角,让他俯身。
踮脚凑到他耳边,像是要说天大的秘密。
直到青年神情严肃,以为有难以启齿的重要大事,屏息凝神等她宣布。
清甜的气息呵在他耳边,少女唇舌间蹦出两个字:“保密。”
她要给顾无琢一个惊喜,等她把药材配齐,可以上手的时候,再来告诉他。哪怕真的得目送他去死,林曦雾也要尽可能让他心满意足地闭上眼。
顾无琢当林曦雾遇到困难,或是有大事要宣布,悬着心思等候半晌,蓦地被没头没脑地两个字砸中。
他先是一愣,像是没反应过来,而后立刻直起身:“如此也可。”
耳畔挂有红痕,嗓音稍显喑哑,话也说得有些急。
此后数日,阳光灿烂。
伴随江蛟离开,富裕硕大的钱府,也如同枯死的巨树,静悄悄地失去声息。
灵脉被邪修利用,又因邪祟喷涌而出受创,天道在修复中,换了位置。钱府大半坍塌,只剩下几处的小院还能住人。
钱府的下人及其余家属被牵出原地,由苍陵仙府与人间官府合作,重新安排住处。涉事仆役,关押的关押,流放的流放。
钱壑恢复主人的身份,却压根不愿意搭理府内事务。
看账一类的事,一向由他夫人一手完成,他一个整日沉迷花柳巷的男人,哪里看得懂。干脆一甩手,交给未曾卷入事端的小妾去做。
至于李慧心,她受了黥刑,被软禁在郊外小间中。穿着囚服,披头散发,戴着枷锁与镣铐。除去每日送饭的老妈妈外,无人与她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