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捂着嘴,每咳一声,指缝间的红色便浓一分。直到再也承载不住重量,轰然塌落。
乌金镯碎裂,没有天然的屏障保护她,林曦雾笨拙地结手印,勉强开辟出一片足够的空间,隔绝遍地的液体和血肉。
她忘了任务,也忘了方依然和夏月,她只知道自己身上染了血,顾无琢的血。
“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你……”
林曦雾语无伦次,她搂紧怀里的人,想从地上起身:“我们先出去,我们……”
脚步声纷至沓来。
徘徊在结界处的修士们,终于下定决心,顶着阴煞之气对他们的侵蚀进入地府。
柳素声一马当先,忍住搅动五脏六腑的疼痛,冲入洞中。
看到眼前情景,她愣了一下,目光落在他与寻常修士截然相反的特征上。
林曦雾慌忙解释:“掌门,他是为了救我,他不是邪修。他受伤了,你救救他……”
“我知道。”柳素声低声。
她看向一地的残骸,长叹一声。回头,声调上扬:“云朴长老,乾元门少主在此,速来接应。”
“等他离开后,我有些话要问你,麻烦你随我前往一趟正殿。”柳素声神色郑重,已把心思放在地府的洞穴中。
时梧闻很快赶来,他的忍耐能力最差,伏在浮舟上,紧紧攥着衣襟,神情痛苦不堪。好容易到达目的地,看到顾无琢咯血,脸色骤然大变。
他急急冲下来,抓起他的手腕探脉检查。
“时梧闻,他……”林曦雾的声音细弱蚊蚋。
时梧闻转头,看了她一眼。
“道友无需太过自责,少主受伤并非你之过错。”他安慰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带他离开,道友与掌门同行即可。”
说着,把顾无琢从林曦雾怀中接过。
神情十足的陌生,完全没有认出她。察觉林曦雾不肯放手,语气增添不善:“情况危机,道友不要擅自添乱。”
林曦雾整个人愣在原地,双臂松开,抖着手,眼睁睁地看着时梧闻一言不发,把顾无琢扶上浮舟。
从林曦雾怀里离开时,顾无琢已经说不出话,也再做不出表情。
黯淡的瞳孔倒映少女的模样,未染血的手指捏着她的衣袖。在被时梧闻带离时,安静地,轻飘飘地滑落。
她探手想去接,时梧闻大步离去,没给她触碰的时间。
林曦雾的识海一片空白,反反复复地播放那只坠落的丹鼎,以及危急关头的拥抱。
内心交错鼓噪与嗡鸣,深切的恨意与悔意破土而出。
“我们也走吧。”柳素声艰难说话。
地府的阴煞之气极重,她靠心法苦苦支撑,才不至于被污染。但眼前的少女却像是完全没感觉到痛苦,浑身颤抖,像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干。
路上,看林曦雾的情绪实在低落,柳素声安慰:“乾元门的少主乃是化神修为,功力深厚,必定会无事。”
柳素声与云朴长老确认过,外门中并无叫林曦雾的人,想来应当是和在游历时,意外与顾无琢相遇,尚未记入名册。
如此一来,顾无琢对她便有知遇之恩,难怪她会哭成那样。
柳素声想起方依然,忍不住叹息,她弯下腰,轻柔地摸了摸少女的头:“好了,别难过,吉人自有天相。回去先洗把脸,换件衣服,好好睡一觉。等你休息好了,再来说你为何会突然进入地府,期间又发生什么。”
“快下雨了,注意添件衣服,别把自己冻出病来。”
柳素声的话,林曦雾一句没听。
走下浮舟后,她整个人浑浑噩噩,往顾无琢的住处走。
没见到人,又朝学府的修士问到乾元门客人的居所,急急忙忙赶过去。
等到了院门口,林曦雾停下脚步,竟不知该如何上前。
她看到几名时梧闻的弟子,满脸的忧心,在院外看顾。
林曦雾认识他们,不对,她以林芷柔的身份认识过他们。
此刻物是人非,她不过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在乾元门弟子的印象中,她不可能与顾无琢相熟,更遑论是至交好友。
林曦雾只能迈动脚步上前,以被救者、受恩惠者的身份问:“请问,顾…乾元门少主如何了……”
“您是?”
“我被人抓入地府,是少主救了我。”
“原来是这样。”弟子点头,“师尊在为少主诊治,待他出来,我为您通禀。”
“那我在这儿等等。”林曦雾道。
为首的弟子点点头,说了与时梧闻相似的话:“道友无需太过内疚,少主心善,救人之后,也不希望看到无辜者内疚。”
弟子此后又说了什么,林曦雾再听不清楚。
时梧闻中途出来过一次,弟子趁机将林曦雾的事报告。医修焦头烂额,听到消息,当即答道:“让她离开吧,少主不见人。”
顾无琢能不能醒过来还是个问题,时梧闻哪还有功夫管救回来的修士。
林曦雾没给乾元门的人添麻烦,得知消息后,乖巧退到庭院拐角隐蔽处。
苍陵仙府给乾元门安排的居所,落在半山腰。傍晚时分,黑压压的乌云堆积,一半在头顶挤压,一半囤聚在眼底无止境的深渊处。
林曦雾在抱膝坐下,躲在繁茂的灌木中,她还穿着那套入地府的袄裙,身上的脏污与血迹没来得及擦拭,彻底干涸,隐隐泛着黑。
【系统。】
【……】
【为什么当时不出来。】
【……】
系统:【对不起,宿主。主系统已经加固了传输通道,以后再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它也不理解,怎么会卡顿?雷劫时屈服于天道就算了,世界意识一直与它同等地位,为何会半路反水,拦下它的通讯。
林曦雾的眼泪涌了出来。她像只精美的瓷娃娃,躺在人来人往的路边,无论是谁,都能一脚把她踩得身首异处。
她问:【可以说了吧?】
【我离开后,顾无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以告诉我了吧。】
系统:【……】
就是预判到宿主会变成这样,它才打算尽力瞒住,最好直到宿主离开,都不告诉她真相。
事到如今,别无办法。它要是继续瞒着,宿主只会崩溃的更严重。
它已经尽可能介绍得笼统且粗糙,耐不住林曦雾细细盘问,一遍遍地追寻细节。
系统被审了一遍又一遍,等把话全说尽了,良久没听见回应。
【宿主?】好半天,它才问。
林曦雾:【……打雷了。】
雷声轰鸣,像是天神在云端敲响了战鼓,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照亮深不见底的峡谷,暴露所有羞于见人的秘密。
树木在狂风中摇摆,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雨滴开始落下,起初是零星的几滴,很快就变成了倾盆大雨。
林曦雾仰着脸,任水珠落进一双清澈的瞳孔中,顺着眼眶滚落。
细密的耳鸣声响起,在心头长久地,悠扬地回荡。
十三根,针。
十三根乾坤针。
林曦雾猜到顾无琢在骗她,猜到他的情况很糟糕,甚至到了无力回天的地步,但她没有想过,居然会是这样的原因。
她忽然就明白,为何方依然在夏月跳入炉鼎后,会像得了失心疯一般,拼死也要拉上别人上路。
那股绝望实在太过深重,几乎要把人压垮。可方依然还能迁怒于别人,林曦雾谁也怪不了,只能一个人受着。
【宿主,这雨都下了半个时辰了。我刚刚问你要不要去檐下躲一躲,你都没听见。】
【还有,根据监测,顾无琢醒了。】
……
顾无琢睁眼时,微微有些发怔。
他下意识地想寻找林曦雾的身影,确认她是否安全,转头时,只看到忙得团团转的医修。
乌金镯碎了,他联系不到她。
顾无琢默默地想着,林曦雾知道他去过地府,会不会难过?会不会自责……会不会觉得她对不住他,无法给他想要的答复,对他避而不见。
他在死前,可还能再见她一次?
喉咙像被刀片反复划过,开口时剧痛蔓延,用尽全力,也只能发出单个音阶。
“少主,您醒了。”时梧闻见到他睁眼,脸上愁思没有消减半分。
“醒了就好,有什么话要说的,就趁现在吧。”他叹了口气,“我此前与你说过,千万不要后背受创,你偏生没听。”
“你的识海又是怎么回事,先前还能说被污染,现在的情况……”这样下去,就算是死了,尸身也会被邪气环绕,不得安宁。
顾无琢:“时梧闻。”
“在。”时梧闻噤声。
“我昏迷的这段时间,有没有人,来找过我?”顾无琢嗓音微哑,眼中隐隐有期待。
时梧闻没好气:“没有……”
话说到一半,看到顾无琢失望地闭上双眼,愣是绞尽脑汁想出一个身影:“说到寻少主的人,确实有一个。”
“几个时辰前,那位被少主救下的女修想来探望少主,被我拦下了,她……”
时梧闻话未说完,顾无琢扶住床沿,想要强行下床。
刚撑起身子,胸口传来撕裂般的疼痛,顾无琢抬手按住,压抑地咳嗽几声,血水顺嘴角淌落,由玉白色的指腹抹去。
“她在哪儿?让她……不,我去寻她。”
他的状态差到极致,只要一动,便不停地咯血。呼吸发闷,撑住床板的手臂不住地颤抖,迈步想往外走。生怕迟一步,就会赶不及。
“你疯了?”时梧闻上次见顾无琢这个状态,还是他发现暂居林芷柔魂舍的姑娘消失后,不管不顾离开宗门。
“你明白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吗?可能连回宗都挺不到了,你真打算……”孤身一人死在他乡异地?
顾无琢:“她是阿雾。”
时梧闻:“?”
“阿雾回来了。”顾无琢不停地咳嗽,“她回来找我了。”
惨白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他周身的气息散发出痛苦与憧憬,掺杂不顾一切的挣扎。
与此同时,门被敲响。
“师尊。”先前的弟子开口,犹犹豫豫,“被少主救下的道友又过来,说一定要见少主。”
时梧闻愣了愣,回头看向顾无琢。
顾无琢抬手抹去嘴角血渍,抢在他前面开口:“快请她进来。”
他颤抖着手,捏出清洁术,使劲咽下涌至喉头的甜腥,勉强站稳。
她还不知道乾坤针的事,他得好好想想,该如何与她解释。
门外传来响动,少女浑身湿透着闯了进来。她双眼通红,冲入房间时,被门槛绊了一跤,险些摔在地上。
林曦雾站定,看向时梧闻,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介绍自己。
顾无琢轻声解围:“我说过了,你是阿雾,时梧闻认得你。”
他的喉咙又有些痒,一旦咳嗽就会咯血,只能低下头,努力忍耐。
“出去吧。”顾无琢瞥时梧闻一眼,低低吩咐。
林曦雾朝时梧闻行了礼节,把写好的字条递过去:“长老您看看,这样的方法,是不是能缓解他的症状。”
时梧闻面上表情寸寸龟裂,在看到外门弟子礼节时,整个人往后退了半步。良久,他接过药方粗粗浏览。
“嘶……”谁给这姑娘的方子,用的药材都是一等一的贵,幸好他都有,“治标不治本,但可以用。”
时梧闻计算一番,关切地看了顾无琢一眼,见他完全不担心安慰,自觉不多管闲事。
“我去备药。”简短地交代一句,他怀揣药方,匆匆离开房间。
留下林曦雾单独和顾无琢相处。
“怎么没有换衣服。”他长眉微蹙,没力气伸手替她整理发丝,“亦不曾梳洗。”
林曦雾喉头发哽,她记得清洁术的指法,快速除去身上的污浊,伸手扶顾无琢:“别站着,先躺下。”
顾无琢面色不安:“我……”
林曦雾:“对不起。”
她的双目通红,牙齿紧咬嘴唇,扶着他躺下。
靠在软枕上,顾无琢像是舒服一些,他脸上的不安仍未散去。在少女递过雪白帕巾时,悬起的心像块石头般,骤然落至谷底。
“阿雾知道了?”
林曦雾带着鼻音,闷闷回答:“嗯。”
顾无琢闭了闭眼,压不住咳意,从林曦雾手中接过手帕,轻声咳着。
他苦笑道:“我此前一直在想,该如何与你言说。能让你别难过,也不要自责。”
林曦雾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长睫不停颤动。
顾无琢轻轻喘了声:“别哭。”
他的声音带着丝几不可闻的祈求:“是我自愿的,与你无关。我不希望,你因为我哭。”
“开心些,你的任务快完成了。”
林曦雾胸脯上下起伏,她不敢用力碰他,怕再让他的体内掀起股痛苦浪潮。俯身探手,覆上他的脸测探温度。
顾无琢身上有些烧,肌肤不同于寻常地发烫,他侧脸贴上林曦雾的掌心,缓缓吐出一口气。
林曦雾的指腹蹭着他的面颊,使劲把眼泪咽回肚子里。
房间门打开,时梧闻端着药进来,看到眼前的场面,欲言又止。他什么都没说,放碗至案台上,默然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