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今之事,不过是强硬地将因她而出现的裂缝连接,再一次把剧情掰回正轨。
可至少不要是今天,他好不容易才醒过来,好不容易能从三年前的阴影中走出,为什么又要把他拖回去。
“垂丝阁的弟子,都与我无二。阁下想要报仇,也只能斩杀一具具的人偶,实在是抱歉。”俞凤舞踩着花瓣,身形晃至半空。
“我还有未尽之事,尚不想死,自不会引颈待毙。我明日还会来,直到小丫头的气息彻底消失,或步入层层保护之中。”
言毕,她轻盈一跃,消失在飞花走石中。
徒留两名容颜与顾无琢有五分相像的人,一前一后站立。双目是玉石,肌肤混有妖兽之皮,内里的填充是稀世珍材。
转眼间,长剑破风声与琴声齐响。
青年解开幻术与遮掩,在暴动的真气中,转眸朝林曦雾看去。
他的眼底晦暗无光,眉目间温和依旧。似是想露出轻松的神情,示意自己无事,嘴角往上牵动片刻,终究没能笑出来。
“阿雾,闭眼。”顾无琢道。
林曦雾立刻背过身,眼睛闭上,连耳朵也捂起来。
她恨不能把自己的五感封死,直到感知结界消失,一只手搭在肩膀上,才缓缓松手,扭头向顾无琢看过去。
他身上未曾染血,银白色的发丝糅杂明月清辉。几片粉白的花瓣落在肩头,无声地为白玉像增添亮色。
四下一片寂静,再无多余的人影。
“顾……”林曦雾轻声。
她应该说些什么,可她应该说些什么?
“阿雾,别担心,他们早就死了。”他静静说着,不知是在安抚她,还是说给自己听,“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你先回吧。”
“我陪你。”林曦雾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顾无琢眼珠动了动:“你先走吧,明日还要等俞凤舞来,不是么。”
他摆明不想让林曦雾留下,至少,现在不想。
林曦雾伸出手,想去抓他的手腕,又移到衣摆上,最终,在他努力维持温度的目光中,把手收了回去。
“那你,什么时候回客栈?”她轻声问。
“如果顺利的话,明日就会回来。”顾无琢回答。
他回头,看向被自己斩落的两具傀儡,迈步走过去。
林曦雾:“那我,回去了。”
她召出一片叶,慢腾腾挪了上去。临行前,还控制不住地扭头,朝顾无琢看去。
他的步幅有些跛,像是刚丢掉拐杖,勉强练习行走的残者。
林曦雾咽了口唾沫,不再犹豫,掐诀操纵一片叶,嗖地离开峡谷,朝客栈方向飞去。
回到客栈时,亥时已过。掌柜换了娘子的班值夜,看见林曦雾,露出惊讶的神情。
“仙子回来了?咦,怎么不见同行的仙长。”
“他有东西忘拿,我替他送一趟,很快就回来。”林曦雾快言快语,蹭蹭往搂上窜。
时梧闻的药,她记得白日醒来时,被结界封住放在桌上。顾无琢出门后没再回到房间,应该没来得及收入储物囊。
他身上的毒忌急忌怒,这一轮下来,两种情感相互交融,完全抑制不住。
林曦雾冲回房中,穿过结界,果然看见那些瓶瓶罐罐还留在桌上。破开结界,拿起药方迅速浏览一遍,带着各类药品出门。
在一片叶上,拿出随身的小药炉开始煎药。
来回折返一趟,约莫花去半个时辰。林曦雾左思右想,觉得这些时间应该足够顾无琢冷静。要是再拖下去,无论是灵台邪气还是体内的怪毒,都令她无法安心。
为了练习时不惊扰旁人,确认俞凤舞接近后,林曦雾根据顾无琢的指导,在周围布下结界。其上虽有顾无琢的灵力,但操纵结界的主导者却是她。
回来后,却发现除了她的结界外,又多了一层屏障。和以往不同,此次顾无琢没有特地把结界设置成对她无效的状态,真气密不透风环绕花林,彻彻底底将她排斥在外。
林曦雾挥手,一道灵力打下,融进结界中。
“开门。”她掏出上午时分刚买的传声玉佩,“顾无琢,我来找你了。”
她一边把药倒进葫芦里,一边焦虑地操纵一片叶,围着结界转圈圈。
良久,玉佩中传来声音:“出什么事了?”
“我担心你,顾无琢。”林曦雾直言不讳,“我不是不愿意给你独处的时间,只是你现在身体不好,我怕你把自己拖坏掉。”
“是你要疏远我,是你……想让我不要再喜欢你。”
林曦雾愣了下,听见玉佩中传来近乎呢喃的叹息:“今夜,我好不容易能顺你的意。”
“别过来,阿雾。”
“离我远点。”
林曦雾:“……”
她清楚地看见,那道死死封闭的结界,在顾无琢的声音中,如同门扉般朝她打开,欢喜地迎她入内。
一片叶停在结界旁,艰难地悬空。
林曦雾试着把准备好的药品放到托盘上,预备给顾无琢送去。传物法诀捏到一半,又松开,捧着托盘,茫然地不知如何是好。
她担心他。
但顾无琢提醒得没错,要是现在过去,无异于继续把他往自己身边拉。这和林曦雾先前的计划,完全是背道而驰。
【统子,我完成任务后,还能回来吗?】
系统:【?】
【宿主,你……】
【我只是问问。】林曦雾小脸皱成一团,手托额头,【假如我现在进去了,就相当于疏远顾无琢的计划彻底报废。我都不敢想,他发现我在明知后果如何还闯进来后,会对我做什么。不管是什么措施,肯定会追我。】
【别说我对他当前的好感度,就算真的没有男女之情,追着追着,我肯定动心。】
【那该怎么办?我难道要先和他谈恋爱,等他身体好了以后再闹分手?万一我和他真的很合适,分不掉怎么办?!】
系统:【……啊,呵呵。】
【呵呵你个头啊!】林曦雾简直崩溃,【所以说,我等任务完成后,有可能回来探亲吗?你只要说个不字,我立刻把托盘传进去,转头就走,和顾无琢恩断义绝。】
【宿主,书中世界与现世有极大隔阂,唯大功绩者,方可通行。】系统声音严肃。
【大功绩,多大的功绩?】
【这是由天道决定的节点。】机械音毫无起伏:【到目前为止,宿主所做的一切,仅满足百分之二的数值。摘掉树顶花冠后,应该能涨一截,但不会超过百分之五十。】
这不就是卖身给天道,当免费打工仔吗?
林曦雾死死咬着下唇,拳头无声地攥紧。她手往前一拨,先把托盘送了进去。收起一片叶,取出灵符遮掩住气息,确保顾无琢发现不了她,也跟着进去了。
结界内的桃树经历两场打斗,落了一地,凋敝地看不出先前落英缤纷的模样。
林曦雾保持一定的距离,眼瞅寻人符寻到顾无琢,闪身进入密林间。
目光追随漂浮在空中的托盘,见到心中所念之人。
他半闭着眼,倚坐在一块石碑旁。碑色十成新,一看便是刚立下的。谷中寥无人烟,突兀地多出两座孤坟,不会有人察觉异样。
他咳得满手是血,长衣上红渍斑斑,袖口尤盛。神色昏昏沉沉,周身气息时而暴怒沸腾,又时而低落沉寂。
腕上多了只镣铐,镣铐上灵力波动,凝成的锁链蔓延至地底深处,压制他体内邪气的暴动。
顾无琢低着头,劲窄腰身微塌。无意识摸索手心玉佩,似是在借此忍耐充斥全身的痛楚。
察觉到有东西接近,青年睁开眼,倏地抬头。
发现只是托盘后,好容易亮起些的眸子,再度黯淡下去。
第44章
林曦雾在树后站立许久,没发出一点声音。
她听见顾无琢轻轻抬手,又放下,如月皓腕落入草地,发出沙沙响动。
他体内的十三根针,哪怕被药酒消融,所造成的伤势仍在体内留下痕迹。平时行动已有不适,换了毒发的时候,连举起来都吃力。
顾无琢任托盘落在地上,偏转过头,无力地倚在新立的矮石碑上。
林曦雾抱住双膝蹲下,倚着樱树,背对顾无琢。
【宿主,我们……】识海内,系统发出担忧的声音。
【统子,其实我能找到借口。】少女将脸埋入膝窝,在识海中回答道。
【我只要对自己说,他现在的状态极差,要是我不过去,说不定就会识海崩坏。他是受污染才变作邪修,一旦彻底堕落,不止会变作世人口中的邪魔,灵台崩坏,他也必活不长久。】
【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所以,为了让我好不容易救下的人能继续活着,我需要与他逢场作戏。直到他恢复健康,再另做打算。】
【这是个很好的借口,不是吗?】
【嗯……】系统推演一番,【的确如此,那宿主,你为何不赶紧上?】
林曦雾磨磨蹭蹭地站起,回转过身。
【读书的时候,我没有谈过恋爱。】她说得坦然,【偶像剧倒是看过,却也没有打算为了爱情舍生忘死。】
【我不知道顾无琢为何因为那些琐碎小事,就对我用情如此深。但我很明确,我应该……也还没有到爱他这个阶段。】
系统安静地听,不知道林曦雾为何突然开始剖析自己的心理。
林曦雾:【系统,你说,我现在对他,算是怦然心动吗?】
系统:【——】
它就知道,宿主一旦开始长篇大论,接下来就要抛出惊世骇俗的结论。
林曦雾:【我不是还有一次场外援助吗……】
系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很遗憾,我等的权能压不过天道。除非天道允许,你没有资格往返两界。】
林曦雾噤声,一时无话。
少女站在樱树下,任由清风吹动袖摆,乌墨的发丝上落了花瓣。她轻抿薄唇,双臂抱紧,完全陷入纠结之中。
她的足尖处,是一道明暗分割线。往前,是月下的青年,往后,是洒脱的自由。
她仿佛站在悬崖边缘,只要再往前一步,便会跌入万丈深渊,到时是生是死,一切都是未知数。
【我不能和他坦白穿书的事?】
【不能。】
【像之前那样编个故事呢?】
【……宿主,你当真觉得,与他解释你的来历很重要?用他现在的性情进行推演,无论你是哪儿的人,一旦永远离开,他身上会发生的事,难道需要我来提醒你?】
她融掉了乾坤针,却融不掉由她亲手插在他心口的尖钉。一旦拔出,鲜血失去阻碍,必然喷涌。
良久。
林曦雾叹了口气。
【又有事要忙了。】她扶住额头,【那些功绩,需要怎么攒?】
系统:【?】
【不是,我提大功绩是想让宿主放弃来着。宿主你知道你现在的百分之二是怎么攒的吗?是因为林芷柔和钱洛清两环,你不仅救了人,还被天道认可改动世界线,才依次加一。】
【你不要以为随便做点好事,降妖除魔就能在天道处攒下功绩。那些是投胎用的功德,对你无效。咱们穿书都是一人一世界的,你就不担心到死都回不去,把一辈子都搭在上面吗?】
【所以、所以啊……我会尽快完成天道颁布的任务。】林曦雾低头,朝光亮处走,【要是我现世的亲人长久不见我,焦急万分,麻烦你在他们报警之前,强制把我送回去。】
若是她真的喜欢上他,她一定要拼尽全力,去争取一个圆满的结果。
要是有始无终,只能永别。
月光撒落,描摹少女容颜,落在她眉心拧起的结上,伴随林曦雾心境的变化慢慢松开。
她的所思所想,所做的决定,顾无琢永远不会知道。或许在他心里,直到最后,她都会是一个来路不明、反复无常、出尔反尔的骗子。待深情被时光蹉跎殆尽后,他看她只剩厌烦也说不定。
林曦雾踏出的每一步,最终酿成的苦果,都需要自己承担。
她离开花林,一步步地,朝顾无琢走去。
草地松软,习武者的长靴踩在其上,发出沙沙的动静。
林曦雾距离他还差几步之遥时,顾无琢出声。
“停下……”
林曦雾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看,闻言抬头。
他连转身的力气也没有,攒住一口气,勉强抬头看她:“不是让你,别过来吗?”
林曦雾几步上前,半跪下来。她先前离得远,除去灵力流动,不曾发现手铐的特殊。离近了才发现,细小的灵力构成灵锁,深扎进他的血肉中,抑制顾无琢的失控。
她点了点镣铐:“你对自己都做了什么?这个怎么解。”
手伸到一半,被毫不留情地拍开。
顾无琢的力道并不重,生怕将林曦雾打疼。拍开她的手后,垂下长睫,苍白的额头抵在另一只手背上,再度闭上眼。
“我说过了,不要靠近我。”
从十三岁那年起,他便一直在失去。失去父母、师尊,或许能拥有的友人、长辈,也在他漫长的复仇计划里,变作可以使用的符号。
这般公式化的人生,被一位女郎打碎过,而后他迅速失去了她。
现在,不过是又一次失去的过程。独自一人遭受折磨时,顾无琢反倒想清楚,与其伤人伤己,倒不如把所有心思放在追查垂丝阁上。
待杀光仇人,他亦从世上消失,不劳烦阿雾纠结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