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是因在舅父舅母处得到了许多关爱,表哥表姐也给了她许多照拂……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尤妲窈的脾性也有了些微变化,很多时候刻意收起身上的菱角与刚硬,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娇柔圆滑些。
舒嬷嬷也是被她磨的没有办法。
她倒也不是刻意为难,所以只唬着脸道了句,
“姑娘莫要怪老身严厉,这一切都是为了姑娘好。
既姑娘心中有数,那每日半块便每日半块吧,绝不可贪多。”
尤妲窈脸上的笑容甜得如春日里的花蜜,
“好嘞,听嬷嬷的。”
*
皇宫。
长柄羽扇开道,身穿盔甲的皇家御卫开道,雕了九龙戏珠的金丝楠木御鸾,被八个太监扛在肩上,由宽阔的宫巷尽头缓缓朝前向前。
宫人们望见那抹迤逦抬舆上的黄色瞬间,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跪匍在地纷纷都跪下身来,由近及远,台阶上,宫廊上……黑压压到处都是。
李淮泽方给太后请完安,出了慈宁宫后,紧蹙的眉头就再没舒展过。
他眼眸半阖着,将手臂半搭在一侧的软枕上,时不时转转指尖的翠绿扳指,不知在思虑些什么……此时,銮驾顿住,身前传来句漫不经心的叩拜声“臣参见皇上。”
听出这熟悉的声音,李淮泽的眉头蹙得更深了些,他缓缓抬眼,只见驾前不知何时站了个人,这是个瞧上去已年约四十的中年男人,着了身位极人臣的紫色官袍,腰缚玉带,头戴冠帽,就静静站在那儿,都莫名个人中威压窒息感。
虽说是请安,可头颅未低半寸,膝盖未弯半分,很有些桀骜不尊的意味。
李淮泽笑意不及眼底,
“怎得?
摄政王有事要奏?”
徐啸庭身形微动分毫,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皇上已年过双十,民间这个年岁的男子,早已妻妾成群儿童绕膝,可皇上却至今尚未娶妻,此事事关重大,关乎国脉社稷,江山传承……臣特在此奏请皇上,娶妻立后,巩固国本。”
太后方才在慈宁宫提及此事,乃爱子心切,真真忧心。
而摄政王哪里会有这般好心?什么江山,什么社稷……他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罢了。
李淮泽眸底闪过丝嘲讽,指尖轻搭在銮驾上龙首,默了许久才闷然道了句,
“……除了木头,朕对其他事都提不起兴趣。”
徐啸庭眼周皱紧,步步相逼,
“后位空悬,中宫无主,太后忧心,朝臣不安。
皇上就算是为安朝臣百姓之心,也合该考虑终身大事。”
李淮泽哪里耐得听这些,干脆往椅背上一摊,作出副惯常的混不吝的模样,
“摄政王也说是终身大事了,岂能马虎?
宝灵殿还未建成呢,朕与工匠们忙得天旋地转,哪里有心事管这些?”
“且比起国事,摄政王也合该操心操心自己的家事。
若是朕未记错,摄政王的爱女今年年方十九,也尚未婚配?不如先给她寻个如意郎君?”
摄政王就是打定了主意,想让女儿入主中宫,执掌凤印。
对于这点,二人心知肚明。
当年皇子夺嫡,争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而徐啸庭在朝堂浸淫多年,乃三朝重臣,又手握重兵盘踞西北,几乎是想要拥立谁,就能捧谁坐上龙椅,而他在深思熟虑之下,选中的就是李淮泽。
在众人眼中,李淮泽自儿时就才能不显,又痴迷木工,再诸皇子都觊觎皇位时,他却整日关在府中钻研卯榫殿造?再加上生母只是个略略嫔位,母族无甚势力,在朝中也帮不上什么忙……实在是非常做个傀儡皇帝。
这么多年来……
李淮泽感念他的扶植之恩,也确从未插手过朝政之事,只让他一人大权在握,可区区摄政王而已,徐啸庭岂能甘心情愿呢?若是能让女儿嫁入皇家,成为皇后,生下太子……如此一来,便能避免皇上今后另娶,皇后母家分权。
可想是这么想,推行起来却不如想象中顺畅。
“微臣之女不劳皇上费心,微臣自会为她寻个好去处。”
以往徐啸庭是有耐心的,可现如今不想再等了。
他下了最后通牒。
“皇上这一推再推,于天下臣民都交代不过去。
算算工期,宝灵殿还有两月就要完工。
微臣会交代下去,宝灵殿完工之日,便是陛下选妃之时,届时自有礼部官员为皇上择选贵女入宫侍奉。”
徐啸庭说罢,便再未看李淮泽一眼,只略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去,顺着一侧的宫巷消失在了尽头。
李淮泽望着那个背影,眸光杀光闪现,又迅速平息。
第三十七章
今年的杏林宴,是在京郊东南处的皇家御苑中举行的。
按理说每次杏林宴,都是由皇上亲自举办,可今上的心思显然不在朝堂上,所以这个重任自然而然就若在了摄政王徐啸庭的头上。
宴上除了今年上榜登科的新科进士,还有监考阅卷的文山泰斗,还有其他的辅国重臣,当朝栋梁……上位者是抱着来挑选门生的心思,看看是否有何可用之材,而新科进士们对此心知肚明,如孔雀开屏般,唇枪舌剑地展示着各自的才能。
言笑晏晏,杯觥交错。
若说能格外得这些贵人青眼有加的,只有两位。
其中一个,自然是才貌双绝,高洁胜月的探花赵琅。
出生世家大族,自小才名远扬,待人彬彬有礼,进退有度,是个各方各面都挑不出错处来的青年才俊。
而其中另一个,就是王顺良。
此人无论是出身,相貌,才学……都全方位被赵琅碾压。可或就因此人是个苦出身,所以姿态足够低,膝盖足够软,没有那些文人的许多高上姿态,谄媚恭维顺口就来,言语中又几乎没有错漏,是个颇有些滑不溜手,有风就能起浪的存在。
以摄政王为首的公爵勋贵们,将两者的优缺点都看在眼里,皆想将二人招揽进门下,言语中透露出提携拉拢之意。
杏林上的酒水都是陈年佳酿,酒过三巡之后,在场者皆喝得有些头脑昏沉,亦有许多人已强撑不住,在下人们的搀扶下逐渐退席,赵琅眼瞧着应酬得差不多,原也想要走,可此时却被人喊住了脚步。
“探花郎留步。”
赵琅抬眼一瞧,竟是王顺良。
他到底是个傲骨铮铮的文人,靠的是真才实学去收获人心,可方才在席间,他见识到王顺良是如何巧舌如簧,左右逢缘,在权贵面前极尽谄媚之能事……他很看不上此等做派。
其次,一看到此人……
他不禁就会想到那个因受王顺良退婚而声名俱毁,或就要去嫁给个商户做第十几房小妾的女子,莫名心中便更不爽了。
那位尤大姑娘是个何等忠贞坚烈的女子,旁人或许不知,可作为订婚多年的未婚夫,王顺良总是心知肚明的吧?可自从那些流言蜚语传出之后,却从未见他站出来给她说过一次话,竟直接退婚,扭脸就预备娶户部尚书家女儿?
如此没有责任担当,攀高踩低的行径,真真是为人所不齿。
道不同,不相为谋。
所以赵琅脸上并没有什么好脸色。
可身在诡谲多变的朝堂上,这今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他还是停下脚步,对眼前这个席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的人,轻描淡写道了句,
“听说王公子即将与尚书家的贵女共结连理了?赵某提前在此给你道喜了。”
此事虽已提上日程,可其实还尚未敲定。
王顺良之所以先命人将消息宣扬得人尽皆知,就是为了尽快落实。
这人面上自然是要装出一副君子风范,将酒杯往前递了递,
“咳咳,还未过六礼,一切都还未谈定呢,姑娘家名节要紧……只是若哪日当真能喜结良缘,必邀赵公子上门喝杯喜酒。”
赵琅并未与他碰杯,而是自顾自将杯中的酒饮尽,清冷道了句,
“算起来这才不过一月,王公子便迅速另择良缘了……真真是不闻旧人哭,只问新人笑啊。”
赵琅是个最和善不过的温润君子,可为何今日这话中,却充满了嘲讽与挤兑?
王顺良只觉有些莫名,不过他倒并未解释,只扯了扯嘴角,唏嘘道了句,
“旧人也好,新人也罢……儿女情长而已,又算得上些什么?
只要能不辜负这十余年的寒窗苦读,我自是愿用情爱来当砖做梯,向上攀爬的。”
二人年纪相仿,都在席间备受瞩目,今后的交集想必不会少,王顺良自然也希望多结交些优秀的同辈,所以难得与赵琅推心置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可落在赵琅耳中,却觉得异常刺耳。
若他有真材实料,岂会如此如此四处钻营,甚至将姻亲作为工具?此等阴蝇苟狗子之辈,若有一日利益足够大,只怕是卖国贼也是敢当的。
如此细想起来,尤大姑娘闹出来那桩流言蜚语,回过头来看,这王顺良倒成了最大的赢家……这疑窦在赵琅脑中转了一转。
此等鼠辈,难以为伍。
赵琅不耐得与他多说,只又道了两句场面话,便寻机离开了。
喧嚣浮躁的应酬完毕后,赵琅独自回到车中,又忽涌上来万千愁思于怅然。
这些公事他尚且能够应付,可私事他确无招架之力。
对于那桩被逼迫的婚事,他是断然不肯松口的,可奈何孝道两个字比天都大,许多事并不由他说了算。
嫡母李凤兰以往还是用软刀子慢慢磨,可见他油盐不进,也着实有些着急了,只声声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现在做了探花又如何?莫不是就觉得翅膀硬了?可以忤逆顶撞长辈了?左右我话已经放出去了,你若是不愿娶卉琴也罢,那便就这般耗着,看你能耗到几时!”
这便是有些撕破脸的意味了。
就连父亲也劝他事已至此,不好再得罪李家这样的世家大族,不如便捏着鼻子咽了算了。
……
他庶母早夭,自小独立,在嫡母严苛对待下长大成人,一切都只能靠自己赤手空拳拼搏,没有人比他更渴望家中有盏暖黄的灯,有个知心温软的红颜,能伴左右红袖添香,举案齐眉。
可现在那个家…
院中的仆婢被尽数撤去,枯枝残叶落了一地,冷冷清清,回去也是心中添堵。
“暂不回府。
掉头,去明湖。”
御酒香醇,入口柔,一线喉,可后劲儿也大。
赵琅喝了不少,现只觉头脑有些开始发昏,只想要寻个空旷安静的地方散散神。
明湖离京郊不愿,景色宜人,如今春色正好,湖边有许多百姓带着孩童在放风筝,天上五彩斑斓,嬉笑声不断传入耳中。
他沿着条偏僻无人的斜径,往深处走去,行了差不多两柱香的时间……蓦然望见前方影影绰绰的绿茵后,有个穿着薄柿色衣裙的女眷,她轻提着裙摆,踮着脚尖行到湖边,小心翼翼将指尖那盏点了蜡烛的河灯,放入了河中。
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
肌肤粉腻酥容娇欲滴,春风一吹,裙摆翩跹,宛若飘仙。
一举一动间,风娇水媚,芳馨满体。
竟是那位尤大娘子。
或是此景太过宜人养眼,赵琅一时间看得呆楞在了原地,只觉方才被春风吹散了些的醉酒昏沉,好似又添了几分,女郎静站在河边,直到远远望着那盏河灯顺着水流飘远而去,这才放下心来,准备扭身离开。
转眼间就瞧见了他。
身后悄默声站了个人,她或是被吓着了,待看清是他之后,脸上有流露出些慌乱怯懦,可还是轻声曲膝道了句“未曾想到在此处也能遇见赵公子。”
然后抬起水波潋滟的眼睫,垂首抿唇,含羞带怯道,
“上次在仙客来中吃多了酒,也不晓得与赵公子说了些什么胡话,若有莽撞之处,还请赵公子勿要见怪……”
女郎说罢,神色忐忑不安这往左右张望一番,眼见四下无人后,隐隐松了口气,紧而轻柔道了句,“若是被旁人撞见我与赵公子待在一处,只怕不晓得又要给公子添多少麻烦…”
她抬眼深看他一眼,眸底似有万千情愫涌动,却又迅速垂眼,“我这就走。”
然后她当真就接过一旁婢女递上来的帷帽戴上,冲他迎面走来,想要往他来时的方向果决离开……
她走得越近,赵琅心中泛起的涟漪就越漾越大,甚至能闻见她身上散发的蜜桃香甜味道,微风出来,轻软飘逸的薄纱被吹起,露出了她半张如玉的容颜。
柳眉如烟,琼鼻挺翘,唇瓣殷红,般般入画。
或是此时他太希望有人慰藉。
又或是一时间酒意上头,连神志都有些昏聩。
就在二人擦肩而过的刹那……
赵琅竟鬼使神差伸出手掌,抓住了她纤细的小臂。
嘶哑着酒嗓道了句,
“我信你,信你不是那样水性杨花之人。
……你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可好?”
女郎显然没有想到他会这般做,瞬间慌乱不已,帷帽下的身子都整个颤了颤。
她极轻极轻挣了挣手臂,待着心疼与怜惜的语气,柔怯盈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