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略不平…也是在情理之中吧?
罢罢罢。
如此小事,理应想过就忘,哪里就值得他这般挂怀?
李淮泽将这些念头统统甩到脑后,他先是去御花园转悠了一圈,然后又快步行至勤政殿看了会子建造绘制图纸,此时正是到了用午膳的时候,料理好方才巷中腌臢一切的福全回来了,轻手轻脚踏入殿中,脸上堆满了笑,
“皇上,午膳已在庑房中给您布好了,您先去就两口吧。
今日御膳房特意给您做了话梅小排,芙蓉十彩烩菜,还有道温补的山药羊肉羹……都是您素来最爱吃的。”
既如此,李淮泽放下图纸,移步到了隔壁的庑房中。
可坐在椅上,面对身前满桌的美食珍馐,指尖甚至都不愿执起筷箸。
或是方才想起了小花枝巷的那个女子。
今日倒不禁将眼前御厨的这些菜,与她的手艺做起对比起来。
宫中的菜肴,食材上佳,摆盘精致,甚至颜色都搭配得面面俱到。
可就是缺了那抹热气腾腾的锅气。
缺了那个坐在身侧说谈逗笑的女子。
缺了那种作为寻常百姓的家常滋味。
……
想到此处。
李淮泽又觉有些可笑。
须知眼下所拥有的这份唯我独尊的孤独,可是他蛰伏多年,运筹帷幄,在诡谲多变的政变中争得头破血流才抢来的,不知踩着多少人的尸骸,躲过多少明枪暗箭……
可现在竟也会向往那些寻常人唾手可得的温情?
还是不了。
与其做个被情爱束缚,被人牵扯情绪,随时有可能性命不保的平头百姓。
他还是选择做个断情绝爱,没有束缚,冷心冷性,杀伐决断的威仪帝王罢。
至于小花枝巷那种昙花一现的温情与馨然,在脑中偶尔乍现便好,可若是沉浸其中,于他来说便是有害无益的累赘。
思及此处,李淮泽抬起指尖执起筷箸,夹了块软烂的羊肉,味如嚼蜡般吞咽了下去……可吃着吃着,他忽又觉得有些吃不下去,抬起眼眸,跃过红墙黄瓦,蓦然就望见了一望无垠的碧玉天空中,两只大雁正一前一后展翅翱翔着……
他忽就觉得这孤寂与落寞愈发添了几分。
心痒犹疑了几息,干脆就下令打点好一切,微服私访出了皇宫,往小花枝巷去了。
车驾才行至府门口,他就阔步朝尤妲窈所呆着的偏院行去。
算算时辰,她此时应正在同嬷嬷们学习,理应是副正襟危坐,用心听课的努力上进模样,绝不会想到他会忽然出现……李淮泽嘴角噙了抹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微笑,步子都加快了几分。
可院内却先传来了一阵嘈杂。
他悄声站在院门外,眸光望进去,一眼就落在了那个站在院中的娇媚女子身上。
半个月这么金尊玉贵养着,她好像更美了几分。
冰肌莹彻,乌发油亮,娇嫩丰盈,明艳四射,只是穿了件家常的胭脂色衣裙,身上并无多余装饰,却依旧让人挪不开眼,在人群中好似发光。
她此时好似正在受嬷嬷责难。
螓首低垂,葱白的指尖搅着巾帕,一脸懊丧。
舒嬷嬷紧绷着脸,指着手中的山楂糕,冷声道,
“……这几块糕点,是婢女由姑娘房中最底层的妆屉柜子中搜出来的,加上上次的牛肉干与红薯干,这已是第三次了。”
舒嬷嬷越说越气,伸手往她腰间轻掐了一下,“如此还如何身轻如燕做掌上舞?今日姑娘总要给老奴个说法,总不会还是主上由郊外送回来的吧?”
这里头竟还牵扯到了自己?
李淮泽继续竖起耳朵继续听。
只见尤妲窈点头如捣蒜,睁着圆眼一字一句道,
“真的!嬷嬷信我!”
“除了那盒子糕点,表哥还陆续给我送了许多东西来!
牛肉干,红薯干,包括嬷嬷面前的这些山楂糕……绝对不是窈儿去外面买的,尽数是表哥送回来的心意,嬷嬷明鉴!”
李淮泽挑了挑眉。
那盒糕点确是他的手笔没错,可什么牛肉干红薯干?这些平平无奇的寻常之物,他这个帝王委实是送不出手的。
舒嬷嬷哪里是好糊弄的。
宫中御赐下来的东西,与外头买的寻常食物天差地别,一眼就能分辨,不过是瞧这孩子这几日确实辛苦,所以才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可若再放纵下去只怕是不行了。
“主上不在府中,自是姑娘说什么便是什么。
可今日既被老奴抓住了,便不能轻易逃脱了去,待会儿用过晚膳后,便劳烦姑娘左右腿分别再踢一百次,下腰五十遍,燕飞跳连五十遍吧。”
“??呜呜呜不要啊嬷嬷……”
眼见尤妲窈眸光震动,一副天都塌了的神情,李淮泽终是忍不住,不禁轻笑了一声。
动静传入院内,满院的仆婢都还未来得及下跪请安,尤妲窈就一副劫后余生望见大救星的模样,裙摆翩跹跑上前来,待着几分急切,非常自然抓过李淮泽的手,欲将她拖拽到院中……
“子润哥哥!你回来了!”
李淮泽触到那温热的瞬间,下意识想躲,可指尖却被尤妲窈握得紧紧的。
他心跳快了几分,偏头望着她灿若芙蕖的侧脸,脚下的步子不由自主就随她而去…
很快。
指尖的温柔又瞬间抽离,仿若从未拥有过。
“嬷嬷明鉴啊!子润哥哥就在此处,不信你问他,这些吃食确是他送回来的呜呜呜…”
她为了逃避责罚,当真就佯装得比窦娥还要冤。
说完这几句,紧而背对着舒嬷嬷,朝他挤眉弄眼起来,发射着迫切需要解救的信号。
不是?
这是什么意思?
她自己偷吃便也罢了。
现在竟还要堂堂一国之尊,配合她扯谎?
空气停滞,落针可闻。
刹那间,满院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这个刚刚回府的人身上。
在如此尴尬的氛围中,李淮泽终究没有顺着她的言辞解释,只在沉默几瞬之后,负手清了清嗓子,朝舒嬷嬷朗声吩咐了句,“此事不必再追究了,你们都下去吧。”
“是。”
舒嬷嬷用了个这次拿你没办法的眼神,抬眸望了尤妲窈一眼,然后轻招了招手,满院的奴婢就都路潮水般退出了院中。
看来眼下这一关,算是暂且过了。
而这一切都归功于表哥!
若无他帮忙打马虎眼,她明日必要累得腿软腰瘫,浑身酸痛在塌上起不得床来。
尤妲窈长长舒了口气,这才眸光晶亮望着他,眼底似有星辰闪烁,丝毫不见外地亲呢道,
“表哥你终于回来了,窈儿可想你了!
你身体有好些么?许久未见,你怎得好像还消瘦了些?莫不是在外头吃不习惯?我明日就给表哥做你喜欢吃的……”
她叨叨絮絮说了许多。
可那些都不是重点。
李淮泽只莫名对“想你”这两个字牵动了神经。
轻哼了声,垂眸冷觑着她,语气中略微带了几分暗讽与不知名的酸意。
“想我是假。
只怕想的是赵琅与萧勐吧?”
尤妲窈自是摇头,眨着眼睛着急分辨道。
“他们哪里比得子润哥哥重要?
窈儿是真的想你。”
第四十章
“他们哪里比得子润哥哥重要?
窈儿是真的想你。”
其实方才那句话问出口的瞬间,李淮泽便觉错了。
贵为九五至尊,何故需要这般屈尊降贵,去同那两个世家子弟做比较?
可她着急辩白的下意识反应与回答,却让李淮泽觉得自己确确实实取悦到了。
他唇角微勾,眸底闪过愉悦,轻道了句,
“算你乖觉。”
二人上次相见还是半月之前。
或是因近来滋养得好,她面色格外红晕,眸光如水波荡漾,比以往都要再媚艳上几分,身形也有些许变化,瞧着清减了不少,面颊更瘦削些,轮廓更加立体明显……愈发添了几分出尘绝逸之感。
其实细想想,她这半个月来,不仅要完成府中嬷嬷们布置的各种功课,且还要周旋在两个男人之间,来回往返左右搪塞,定是心力交瘁到了极点,可她好似是个极其坚毅果敢之人,只要能达到目的,好似什么苦都能吃得下,什么事都往自己肩上抗。
估计那些吃食,便是她这些时日以来,能发泄的唯一途径了。
思及此处,李淮泽不禁斜乜了眼那几块被放置在一旁的糕点,
“方才听着,你竟一直打着我的幌子偷吃?
你以往倒不像个这么嘴馋的。”
尤妲窈自知理亏,往后缩了缩脖子,低头不断搅着指尖的巾帕,就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童。
“过午不食的规矩,是舒嬷嬷定下的,她也是想让我身形更窈窕些,确是一片好意。只是一到晚上,我便有些抵不住,若是再不吃些东西垫垫,只怕是要饿得啃床脚了。
可子润哥哥放心,我也不多吃的,只掰上小半块尝尝味。”
确是怪可怜见儿的,瞧着让人心疼。
李淮泽眉头轻蹙了蹙,将眸光在她的凹凸有致的曲线上落了落,只道了句,
“瘦成皮包骨有何好的?
你以后晚膳照样吃便是。”
“嘻嘻,表哥此番见地,倒与萧勐略同!
他说吃饱喝足才有劲儿四处玩耍,就喜欢我面颊再肉乎些,身形再壮实些才好,像年画娃娃那般,瞧着就很有福气。”
尤妲窈先是笑着附和了几句,可似又想到了什么,眉尖蹙起忧愁了起来。
“只是赵公子却不这么想。
他道人吃饭只是为了活在世上不饿死罢了,若是吃得太饱,便会头脑昏沉顾不上其他,所以劝我平日里吃个三分饱即可,且我朝女子皆以体态轻盈为美,他好似也喜欢那样的……”
这不过才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她就又将话头牵到了那二人身上?
不是?
以往她可不是这样的。
因着这个病重表哥的人设,往往在他回京的瞬间,她便会立即对他嘘寒问暖,关切病情,可现在?她竟将心思全都分去那二人处去了?
李淮泽不由又觉得一阵气堵,不耐道了句,
“你是个猪脑子?你想怎样便怎样!
犯得着管他们是如何想?”
患疾之人果然性情乖僻易怒。
想必是方才舟车劳顿了,人也更疲乏些,暴躁些也是能理解的。
既然他此时不乐得听,那尤妲窈便也瘪了瘪嘴不再往下继续说。
她此时才关切问道,
“颠簸着赶了这么久的路,子润哥哥应是没有好好进膳,饿不饿?我这就去给表哥做饭?只是不知你今日回来,所以厨房里或未备下什么食材,不如先就上几口,明日我再好好给你操持?”
方才在宫中吃过,李淮泽并没有什么胃口。
可又实在馋她的手艺了,便道了句,“也不必做什么大菜,上次的葱油饼子不错,你再给我煎个来尝尝。”
“好嘞。”
尤妲窈应下之后,扭身就去了厨房,取出面粉加水,和面,将肉末与面团揉搓均匀……葱油饼很快就做好了,她甚至还贴心准备了几道凉菜,凉拌土豆丝,酸辣碎豆角,香辣椒油,碎段小葱……往圆形的葱油饼中夹裹着,吃在嘴中口感丰富,鲜香美味极了。
这些食物端到李淮泽身前的瞬间,他闻着香味就暗吞了几口唾沫,不一会儿就吃干净了。
他并未是个在食欲上不知克制之人,御膳房中哪怕做出再好吃的美味佳肴,他能夹上三筷子便是极限,可偏偏对尤妲窈的手艺,实在有些欲罢不能,只觉在吃饱了的状态下尝了一个还不够,甚至还想要再吃一个。
极其艰难控制住这样的想法,李淮泽命人撤了碗筷。
好吃是好吃,就是吃到最后,免不了有些油腻,他正这样想着,坐在身侧之人,笑盈盈将茶碗捧了上来,软声道了句,“子润哥哥,喝茶解解腻。”
说来也奇怪,二人其实也没有相识多久。
可在这些细节上,却莫名能心意相通。
腻了她懂得奉茶。
困了她懂得递枕。
往往连摆在桌前的膳食,就算丝毫没有沟通过,可端上来的也往往是他想要吃的。
甚至比身侧伺候了十余年的福全,都还要更懂得揣测他的心思。
其实作为统掌全朝的帝王,他的所思所想,最好是这世上无人知无人晓才好。
尤妲窈应该庆幸的是,她是个知根知底,由他抬手宽宥才能近身侧的,否则若是这世上莫名出现了个这样的人,最终的结局只能是死路一条。
他接过茶碗,垂下眼睫,敛下眼底突冒出的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