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无言领了命,埋首就就要往外去传令……
却被尤妲窈喊住了脚步,“慢着。”
“子润哥哥,这到底是我们尤家的家务事,总是不好老是叨扰忠毅侯府,让舅父舅母挡在身前护着我,且钱文秀母家在京中到底也是有些权势,舅父虽是当红新贵可到底刚入京城没有站稳脚跟,不好树敌过多。
便让我自己出面去会会她。”
“子润哥哥放心。
经了这么多事,我已不再是那个只知在后宅中忍气吞声,委屈求全的庶女了,有舅父撑腰,再加上嬷嬷们教我的内宅处事之道…理应能将她糊弄过去。”
尤妲窈眸光晶亮望着他,
“再说了,不还有子润哥哥你在嘛。”
“有你在,窈儿便心安,便什么也不怕。”
第四十二章
“有你在,窈儿便心安,便什么也不怕。”
男人的眸光,定然落在那抹倩影早已消失了的院门口,兀自将又这句话在脑中翻来覆去了无数遍,沉默一阵之后,到底还是觉得不安心,唤来陆无言吩咐道,
“传朕旨意给刘武,让他好生在旁看护着,若是出了任何岔子,提头来见。”
提头来见?
主上御下确实严苛,可通常只有在执行重大任务时,他才会下如此这样的谕令,而现在仅仅是让人看护个小女娘而已,却乍然这般上纲上线?
陆无言心中犯起了嘀咕,可还是将头埋得更低了些,朝后摆了摆手,让下属传话去了。
作为一直贴身守护的侍卫,方才陆无言也是在用膳的花厅外守着,虽说不清楚房中具体发生了什么,可君上嘱咐尤大娘子要好好学宫规的话语,自然落入了他耳中。
虽说作为一个指哪打哪,忠心不二的下属,陆无言最该做的就是听命行事,不该过于揣度上意,可对于此事,他只是觉得有些太过蹊跷,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只埋头拱手问了句。
“皇上,尤姑娘家世实在太低,那赵琅与萧勐就算眼下中意于她,可保不齐也要遭家中阻拦,不会娶她为正妻,所以她理应也不会入宫谢恩赴宴。
可主上方才特意提点让她学宫规……莫非…是今后有意让尤姑娘入宫?”
这个问题落入耳中,李淮泽并未直接回答,只斜眼轻乜一眼,淡漠着反问了句,“这合该你是问的么?”
说罢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又变了变,扭头将陆无言上下打量一通,狐疑着问道,“总不会你也被她狐媚住了吧?”
这眸光好似千斤重的泰山倾轧而来,陆无言只觉一阵窒息,甚至略微有些喘不过气,他几乎是下意识就摇头否认,
“小的不是,小的没有,小的不敢。
主上明鉴,小的甚至都未和尤姑娘说过几句话。”
“慌什么?”
得到确定的答案以后,李淮泽这才转过身去,微挑了挑眉,唏嘘道了句,
“若是无事最好还是离她远些,她若晓得你这禁军统领的真实身份,只怕下一个狐媚的对象,就换做是你了。”
陆无言饶是再五大三粗,此时也咂摸出皇上或已对这尤娘子生了些旁的心思。
莫说他确对尤娘子无意,就算是当真有意,给他八百个胆子,也绝不敢同皇上抢女人。
陆无言当下就做下了今后望见尤娘子绕道走的决定。
与此同时,他忽就很同情那被蒙在鼓里的赵琅与萧勐。
院外这头。
将将查到尤妲窈住在小花枝巷的消息,钱文秀就命人先将那宅院摸排了一通。
这处虽说与葭菉巷隔得近,可到底偏僻了不少,又仅仅是间小小的三进院落,想来忠毅侯府就算将她安置在此处了,也不会拨多少人手,最多调两个仆妇与婢女过来伺候着,她只需出其不意带人冲闯进去,将那小贱人绑了塞进马车掳回府,便可大功告成!
只要将那小狐媚子拿捏在手中,还怕楚慧今后不听她的?
那忠毅侯府想必也会投鼠忌器,绝不敢怠慢她,做出那等一盆冷水将她扫地出门之事。
这日。
钱文秀带着尤玉珍,及七八个抡了棍棒的家丁,气势汹汹赶至小花枝巷,原以为过程会如预想中顺利,可谁知还没进门就吃了个瘪?
两个人高马大,太阳穴高高隆起的带刀侍卫,如门神般立在宅院外的柱前。
任钱文秀如何贿赂施压,二人都油盐不进,眼角眉梢都未动半分,只岿然不动,她气不过便让家丁硬闯,谁知他二人将臂膀往前就这么轻轻一推,也不知哪里来得那么大力道,这七八个家丁竟就全都被拂下石阶,尽数跌落在地。
钱文秀被气得浑身都在发颤,跳着脚道,
“你们都是吃闲饭的死人么?这么多人竟还奈何不了他们两个?
拿上家伙一起上!今日若不让我进这门,便都等着被打发到庄子上做杂役!”
两方对垒,剑拔弩张。
就在家丁们抡了棍子,欲急眼冲上前此一触即发之际……
只听得“吱呀”一声,大门由内往里缓缓打开了,何嬷嬷垂着眼站在正中,像是左右望了眼两侧的侍卫,然后不咸不淡道了句,
“怎得这般不懂规矩?尤夫人爱女心切上门探病,岂有阻拦的道理?夫人里头请,姑娘已在院中恭候了。”
“哼,若是早早将门打开,便也不必闹得这般难看了!”
方才的喧嚣,引得周围有不少百姓围观,面对各种迥异的目光,钱文秀的脸色难看极了,眼见门开了,二话不说,拉着女儿尤玉珍就跨门而入。
钱文秀只以为这宅院是忠毅侯府的产业,眼见身前的管事嬷嬷将她往偏院引,便有些嗤之以鼻,还当那忠毅侯有多心疼这个外甥女呢,谁知偌大的空置宅子,却连主院都不让她住?想来也不过就是做些表面功夫糊弄糊弄,想要得个好名声罢了。
不一会儿到了偏院。
钱文秀才踏入院门,远远就瞧见由对面房中走出来个婀娜少女,正捂着胸口泪眼盈盈,踏下石阶穿过庭院,快步向她走来……
这女子乌发油亮,肌肤粉光细腻,锦缎覆身,佩着金钗玉环,乍眼看去只以为是哪家高门中精养出来的贵女,可定睛一瞧,这不就是那个以往在自己手底下讨生活,她指东就不敢往西的卑微庶女么?
尤玉珍瞧得眼睛都直了,在身后拽着钱文秀的袖子咬耳朵,
“那是云杉锦,三金才能买得了一匹。
步禁的样式是京中最时兴的,云裳阁新出的,寻常人想买都买不到。
还有头上那支色泽翠绿的玉钗……娘,她以前最多簪的是木钗,现在竟戴玉钗!”
就在这咬耳朵嘀咕的功夫,尤妲窈已行至二人身前,她一如以往般屈膝深拜了下去,
“窈儿给母亲请安。”
屈膝,转腕,螓首低垂,身躯微微弯成个格外娇美的曲线。
这个安请得,动作竟比钱文秀见过的公爵家嫡女还要标准!
这不过才月余的功夫,活脱脱就像是变了个人!
钱文秀眯着眼睛,将她上下打量一通,冷哼了声,
“你这个安,我如今还受得起么?
想来还是忠毅侯府好哇,锦衣玉食供着,又有这满院的奴婢驱使着,生生将你养成了这通身的千金气派,只怕你如今已经忘祖背宗,逍遥得连自个儿姓什么都不知了!哪里还记得住什么父亲母亲?”
遭了这两句训斥,这庶女估计是觉得臊得慌,面红耳赤着分辨,
“女儿岂是那般忘恩负义之人?我自襁褓中就跟着母亲,是自小在如意院长起来的,母亲您便是我在这世上最亲之人,哪怕您下命送我回潭州,自也是为了我好的,窈儿岂会不知?只是我近来身子不好,一直缠绵病榻,否则哪怕是爬,也要爬回去给母亲尽孝的。”
“且您是晓得孩儿素来节俭,岂是这般奢靡之人?
您瞧见的这些东西,都是舅父舅母疼惜我,所以才安排上的。”
原还担心她翅膀硬了不再受控,可眼见她态度还一如往常般恭谨,钱文秀便彻底放了心。
也是。
这小狐媚子虽是由慧姨娘那贱人的肚中爬出来的,可却是在她膝下长大,这十余年来,在挑拨离间下早就与慧姨娘离了心,从来都是顺服于自己的。
钱文秀到底顺了气,假模假样道,
“做母亲的哪有不心疼女儿的道理?我自是心疼你在京城受那些污糟话,所以才想要将你送回潭州暂避避的,你若不愿,跑回家便是,何故要跑到忠毅侯府来?让满京城都看咱们尤家的笑话?”
“我瞧你气色不错,这病必然已经大好了,不如就与我一同归家去?
不仅是我,你父亲姨娘,还有你玉娴妹妹,他们尽数都挂念着你呢。”
话说到此处,这庶女便理应扭身进屋子,拾掇拾掇东西于她回尤府才是…谁知这庶女脚下未挪动一步,且还一脸紧张去看那嬷嬷的脸色?似是极其为难。
钱文秀疑惑,“她又未曾绑住你的手脚,你想走就走,瞧她做甚?”
何嬷嬷肃着脸上前,
“我家主上说了,若谁想带尤娘子走,也不是不行。
可先需将当初为她看诊就医,以及这月余来日常起居所耗费银钱,通通都结算清楚才行。”
这确令钱文秀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滑天下之大稽!
亲舅父给外甥女花银子,那是天经地义,哪有讨要回来的道理?且忠毅侯府家大业大的,委实也犯不上这样锱铢必较么?”
何嬷嬷冷觑了她一眼,
“亲兄弟都要明算账,更遑论这外甥女三个字中,还有个外字。”
只要能把人薅回去,付出些代价也没什么,左右不过几个药钱,能费得了多少?
思及此处,钱文秀张嘴便问要多少银钱。
谁知何嬷嬷云淡风轻笑笑,
“倒也不多。
三千两而已。”
第四十三章
谁知何嬷嬷云淡风轻笑笑,
“倒也不多。
三千两而已。”
三千两?
而已?!
庭院中回荡着钱文秀因过于震惊,而发出的尖利质问声。
惊飞了枝上两只正歇脚的鸟雀。
“三千两可供澧朝一家三口衣食无忧过上五六年!
她就单单一张嘴,短短月余而已,哪里就花得了这么多?你们勇毅侯府莫不是在讹人?”
“尤夫人好歹也是官宦世家出身,岂能自降身价,去与那些省吃俭用,鬻儿卖女的寻常人家比?侯门高户就算养只逗乐的猫儿狗儿,每日都要花上一金,更遑论是要养个金尊玉贵的女儿?”
何嬷嬷斜乜她一眼,由鼻腔中冷哼了声,紧而微抬了抬手,身后便有婢女恭敬递了张单子上来,“此乃花销账单,上头白纸黑字一笔笔写得清清楚楚,尤夫人一看便知。”
眼前这嬷嬷也不知是什么来路,气场甚至比钱文秀见过的一些宫中女官都还要强上不少,话里话外都在讽刺她这个当家大主母眼皮子浅,浑然是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钱文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伸出手接过账单一看,愈发觉得气血翻涌。
“百年人参吊命?鹿茸入药?一日三顿燕窝?这流光锦,别人家的女儿做衣裳都使得,你们竟拿来给这小妮子做床幔?!这妮子又不是宫中的嫔妃娘娘,哪儿有这样的养法?”
她下意识是不信。
忠毅侯府不过就是初初起势而已,就算颇得圣宠,也不至于有这么厚的家底,就算是有,也合该花在自己家宅中,哪里会舍得花在个十余年都未见的外甥女身上?这账单必然是写来唬她的。
思及此处。
钱文秀二话不说就朝主房中踏去,想要寻处些蛛丝马迹,可一进房中只觉愈发蒙。
桌椅板凳是小叶紫檀木材质的,杯盏是官制汝窑烧出来的,床幔确是流光璀璨的蜀锦,八宝阁的架上甚至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珍稀摆件……富丽堂皇,绚烂夺目至极。
难怪瞧这小贱人的气色这样好,原都是银子堆砌出来的!
钱文秀瞳孔扩散跌坐在椅上,过了许久,才定了定神道,
“就算确是花了三千两又如何?
我就算不给,你们忠毅侯府难道还敢一直扣着人?莫非就这么一直养着她?”
何嬷嬷轻蔑笑笑,又递了张尤妲窈已经签字画押的欠条到她身前,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依我朝律例,未出嫁女子的债务,是要由家中偿还的。
尤夫人既无法给大姑娘还债,那她便不能同你回尤府,我们自是可以将人暂且扣押着,此事就算你闹上官府也是我们占理。至于大姑娘今后如何,便也无需你这个嫡母操心,我们自然会为她寻门上好的婚事,这些银钱,届时从聘金里头扣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