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竟迷了路了!
此处显然已经远离市井,四周只有鸟兽之声,随着天色渐晚,从林深处隐隐传来几声狼嚎,听得楚潇潇有些心惊胆颤。
她虽会些皮毛功夫,可到底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至多参与过几次专供女眷取乐的围猎,哪里真正深入过此等丛林腹地?若是在天黑之前还走不出去,待夜深猛兽出行捕猎之时,小命必然不保。
楚潇潇的方向感委实算不上好,溜着马转了四五圈,却好似在原地打转,直到再次看到那颗极具标志性的外头树之后,她才终于彻底慌了神,呼啸的风声刮得她神魂都在颤震,死神好似就在林中的某处觑视着她,只待时机成熟,便会猝不及防袭来,见她魂魄收了去……
就在她精神受力到极致,濒临崩溃边缘之际……
身后暗处传来一格外熟悉的男声,
“姑娘真真是让人好找。
若再跑远,都到沧州了。”
楚潇潇寻声望去,只见在西南处的山坡之上,几近湮灭消失的暗金色余晖,惊现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身影,她再定睛一瞧,认出了来人的瞬间,所有情绪好似都得到了宣泄的出口,只带瞪圆了眼睛,带着无尽的委屈大喝一声,
“你是吃闲饭的么?
怎得现在才来?!”
陆无言是何等人也?
他乃御林军的御卫统领,衔功勋贵,国之重臣,按理说只听皇上一人令下,今日原也是刘武一干人等跟丢了人无功而返,尤妲窈放心不过央求到身前来,陆无言才接下这趟差事,哪知一路奔波劳碌好不容易寻到行踪,这忠毅侯嫡女不仅不感念她的辛劳,反而张嘴就是劈头盖脸一通骂,他不禁心生不快,眉眼一沉,就在想要对其言语教训一番时……
只见这方才还刁蛮任性的忠毅侯嫡女,倏然眉眼耷拉下来,嘴唇一瘪,竟就哽咽着流下泪来!
斜香巷发生的那些事情,陆无言自然也听说了。
骄矜尊贵的女儿家,乍然经历那些变故,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她今日过得并不容易,眼见她哭得眉头眼睛都红了,瞧着实在是有些可怜,罢了,此女惯有些胡搅蛮缠,不与她计较便是,或是觉得再他面前流泪有些丢人,她倒没有放肆哭出声来,只在喉嗓中抽噎饮泣。
此状反而更令人心生怜惜。
迎风流泪久了,只怕是要落下病根,正在陆无言想着要不要出言抚慰几句时,她倒反而很快从情绪中抽离出来,抬起指尖将泪脸一抹,复又将杏眼瞪了瞪,颐指气使道了句,
“还不麻溜在前方开路,引我归府?!”
陆无言垂头轻叹了口气,揉了揉额间,终究未再说些什么,依她所言调转马头朝丛林外驶去,担心身后马疲人乏,他也并没有骑得太快,时不时还扭头确认一番,看看她是否没有跟丢。
二人一路无言,约莫行了一个行程,直到天黑了,才驶到了城郊附近。
远远望见高阔夯实的城门,楚潇潇明白彻底安全之后,才夹紧马虎,飞快越过了前头引路的男人,径直朝忠毅侯府去了。
今日出门时,楚潇潇只报备道是与表妹出门踏青,虽说折道去了斜香巷,事情闹得也有些大,可没有她的吩咐,下人是不敢随意捅到母亲身前去的,所以现下母亲或许还并不知道她与冯家退婚的事,这些污糟还需缓缓道给母亲听,毕竟这些年来,母亲一直待冯得才非常亲厚,若是得知事实真相,只怕是要呕出一口血来。
忠毅侯府门口,楚潇潇勒紧缰绳,马匹顿停,她踩着马镫俐落翻身下了马。
门房瞧见她立即迎上前来,传话说夫人吩咐,若是她回来了,立即去正房回话。
楚潇潇心中咯噔一下,莫不是母亲已知事情全貌?
她不敢耽误,只掸了掸身上的尘灰,连衣裳都来不及换,阔步朝正房赶,哪知将将走到院门口,就瞧见母亲捂着胸口,神情惶惶,眸中带泪迎上前来,颤着嗓子,
“冯家方才遣人送还来你的庚贴,竟口口声声道要退婚!
且听那婆子话里话外的意思,好似是在近期登门拜访时,冯德才移情别恋,爱慕上了窈儿,不日就要去尤家求亲?!”
“我的儿!你与他指腹为婚,两小无猜,感情甚笃,岂会闹成这样?
……我几乎是看着他长大,那是个老实的榆木秧子,总不会是他主动亲近……会不会,是窈儿刻意勾缠,坏了你的好姻缘?”
楚潇潇闻言一愣。
她委实没想到,不过出门遛了一圈,竟被冯德才寻得先机,编排出此等荒谬之言来?
退婚之事,于男女双方来说都不体面,而二者之间的过错方,更是要受尽舆论谴责,冯德才必定是想要尽力挽回些颜面,才如此胡编乱造一通,他为了先将自己摘干净,必是要大肆宣传此谣言,眼下只怕整个京城都知道了!
祸水东引。
他竟将矛头对准了身陷囹圄中的表妹!
窈儿本就名声不好,他再狠狠踩上一脚,她以后哪里还有翻身的余地?
眼下就连母亲对此谬言都深信不疑,怀疑是窈儿坏了她的姻缘,那其他人必定更会这么想了!
而他冯德才又有什么错呢?
他不过是个年轻力壮,有着世俗凡念的青年人,不过禁不住美艳女郎三番五次的诱惑,最终被步步逼近,顺势而为而已,免不得还会有昏头昏脑的糊涂人夸奖,歌颂他宁愿舍弃大好的婚事,也要奔赴真情,且不计前嫌愿另娶丑闻主角。
甚至可以在百姓们对窈儿妹妹的痛诉声讨中,完美隐身!
真真是好绝好狠好毒辣的一招!
第五十七章
翌日,国子监。
此乃澧朝最高学府,能在此受教者,不是高官勋爵家的子弟,就是各地州府送来的天之骄子,若无意外,他们便是今后朝廷的中流砥柱,只待在科考中崭露头角,便可入朝授官。
除了极少数勋爵子弟,其他学子们平日里大多很勤勉,不过他们倒也不是些只知闷头苦读的书呆,常对朝堂新规有些政论,亦热衷谈论市井八卦。
现下午休,在学监中那颗硕大无比的老榕树下,学子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说起那桩昨日的传闻来。
“据说冯家与楚家是相逢微时,所以才有这场指腹的婚约。
现如今他冯家不过就是军中六品末将,而忠毅侯却正是当红,威势极盛……若我是那冯得才,上杆子入门做赘婿都使得,可他竟反其道而行,还将此等上好的婚事退了?莫不是鬼迷了心窍?”
“哪里是鬼迷了心窍?分明是那尤家大娘迷了他的心窍!”
“何出此言?”
“你们还未听说么?自从闹出与下人私通一事,尤家大娘就被尤家所不容,原是要被轰回潭州老家的,但忠毅侯可怜他那个外甥女,将人接进府中照拂,谁知竟是引狼入室,此女是个有手段的,眼见名声败坏至此,将来或嫁不出去,就将主意打到了未来表姐夫冯得才身上……”
“冯家下人在外头采买时偷偷透露,若非是那祸水勾缠,他家少爷哪里会舍得丢弃年少青梅?也是他家少爷心软,可怜她之前境遇想着其中或许另有内情,所以在她刚开始献殷勤的时候,并未推却太过,哪知竟长了她的胆子,不是脚崴了要搀,就是扭了腰要背……有次趁着四下无人,竟连外衫都解了,就只差往人身上扑!”
“……后来事情败露,那尤大姑娘便干脆闹开来,每日哭天喊地要死要活的,嚷嚷着今生非冯得才不嫁,将忠毅侯府上下闹得鸡飞狗跳……要我说那冯德才也是太过软弱,生怕她真闹出人命来,所以干脆捂脸认下此事,咬牙与忠毅侯府退了婚!”
“啧啧啧,那忠毅侯府好心收留她,她竟这般忘恩负义,连未来的表姐夫都要撬?兔子尚且都不吃窝边草,她真真是做得出来!”
“说起来,她还是监丞的长女。
尤监丞在国子监也算得上是不偏不倚,为人清正,怎得生出个这样的蛇蝎来?也不知平日里是如何教养的,真真是败坏家风,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得很呐!”
……
这些话语声,一字不落,全都落入了站在转角处回廊的尤闵河耳中。
他在国子监任职监丞多年,虽才学不显,可领职监务,诸生有过,都是由他按照监规惩戒,因处事公正,在学子中也算得上颇有些威望,可谁知现在年老了,却要因为家中长女遭学子们这般排揎。
因往日的积威,他们现在只敢暗地里说舌。
可长此以往,不仅难以服众,连这份差事都要当不下去!
思及此处,尤闵河只觉怒气直冲天灵盖,如何压也压不下,所以当日一下值,他并未直接回家,而是让车夫驱车去往了小花枝巷,此处他是头次来,瞧着只是处门厅不显的僻仄宅院,守卫倒是甚为严密,门房将他好一番盘问,若非出示为官的腰牌证明身份,只怕还进不去。
按理说寻常闺阁女儿家,哪里用得上这么多练家子护卫?莫不是忠毅侯府担心女儿在此处偷偷跑去与外男私会,再生出些什么幺蛾子,所以看得才这么严?
听了那些学子们的话,显然已经让尤闵河先入为主,下意识就将女儿往坏处想,他被婢女迎入花厅中,也无心喝奉上来的茶水,只焦躁地在屋中来回踱步。
这厢,尤妲窈正在院中与嬷嬷们学习点茶,先是将茶饼掰下来一小块,放在釜中细细碾碎,再将春后雨水烧开,待微沸初漾时冲点细碎的茶末,直至二者交融在一处,她颇具慧根,在嬷嬷的悉心教导下,只区区过了两遍水,就已得要义,得了嬷嬷的连声夸赞。
听说尤闵河来了,尤妲窈眸光微亮,立即净手,往花厅走去。
在家中后宅,因顾忌着钱文秀母家权势甚大,所以尤闵河常常多有忍让,许多时候甚至可以说得上懦弱,在她受到薄待时也只敷衍过去,并不强出头,可她知道父亲心中是很顾念自己,常瞒着主母给她塞两块饼,送些碎银子,在她被罚跪时,也曾让下人偷偷送过来絮棉的软垫……
就连这次她离家,父亲担心在她忠毅侯府受薄待,还遣人送了十两银子来,能在钱文秀的眼皮子里攒下这些,已是很不易的了。
今日父亲定是想她了,所以才特意寻到小花枝巷来。
尤妲窈许久没有见至亲,满心欢喜,裙摆翩跹,脚步轻快往花厅赶。
谁知刚进门,就被浇了盆冷水。
父亲背着手,脸色比灶上烧过的锅底还要黑,不带丝毫感情,沉声发令。
“此处不能再住,收拾收拾,我这就送你回潭州老家。”
尤妲窈一愣,
“……父亲这是何意?”
尤闵河原是想要耐着性子些,毕竟他心知肚明,女儿与小厮私通一事实乃子虚乌有,也就是钱氏管家无方,致使那小厮看关不严,被人下毒暴毙,否则女儿岂会遭受这些,连带着全家上下都没脸。
可他今日听了那些风言风语,也实在是心中有气,看着女儿这张故作无辜的脸,更是不分青红皂白先痛批一通。
“忠毅侯府嫡女的婚事都被你搅黄了,你莫非还有脸赖在此处么?原也是我考虑不周,一来想着钱氏不待见你,你若回斜香巷定然会再受搓磨,二来念着潭州天高地远,老家产业单薄,没个长辈看护你个闺阁女儿家也不好过活,终究也是舍不得……所以忠毅侯打着为你养病的由头留你在舅家时,虽说于理不合,但为父到底没有说什么,原以为你寄人篱下,或会更加谨言慎行,将性子收敛收敛,可现在回头看竟是错了!
谁曾想你非但没有安分守己,反而将忠毅侯府搅得天翻地覆?若早知如此,便该将你早早送回潭州,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没有舐犊情深。
没有关怀问候。
只有这劈头盖脸的一通骂。
原是春末夏初,天气渐暖,可尤妲窈却觉得此刻好似仿若寒冷冰窖,袖下的指尖攥成了拳,眼里的光也一点点散了,只垂下头,抿唇闷声道了句,
“凭着那些流言蜚语,父亲便认定是女儿搅黄了表姐的婚事?
在您眼中,我当真就是那等丧德行之人?”
“是也好,不是也罢,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我只问你一句,为何你到哪儿,哪儿就会生出这么许多事端?”
尤闵河已被这连日来的流言蜚语,搅闹得精疲力尽,他现在已经没有劲头再去探究事实真相了,只意志消沉摆了摆手。
“在家时你乍然被爆出与下人私通,闹到最后还出了人命;
到了忠毅侯府这头,你前脚住进来,你表姐订下了十余年的婚事后脚就被冲散了,个个都还说你与未来表姐夫有染……窈儿啊窈儿,这一连串的邪门事儿,旁的女儿家一辈子或都碰不上一件,竟全被你撞上了?你让为父作何感想?”
“罢罢罢,为父已经没有心思去细想,权当是流年犯了太岁罢!
尽孝心让为父多活几年也好,又或者你躲避风言风语换个宝地呆着也罢……总之这京城,你是决计不能再呆下去了,这就收拾收拾回潭州老家吧,为父答应你,待再过两年,人们将这些污糟事忘得差不多了,我定好好为你寻门好亲事,届时你照样可以与京城往来看你庶母……”
说都说到这个份上,尤闵河觉着女儿总该体谅他这一份心,该好好听话去打包收拾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