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谁曾想文昌表哥却还不信。
或许由心底爱慕一个人便是这样吧,总是觉得那人是天下最最良善之人,饶是坏事做尽,心中却还是忍不住要给那人找借口。
尤妲窈只抿唇一笑,孩子般微微歪头,打破了他的幻想。
“怎么不至于呢?
文昌哥哥,我确是在给自己寻郎婿啊。”
“其实不瞒文昌哥哥,我这婚事一日不落定,我便心慌一日。与其在家呆坐,等着嫡母将我随便打发硬塞给个破落门户,还不如主动出击,尝试着去接触接触其他的郎君,我瞧着那赵琅便很好啊!此人相貌出众才华斐然,遍京城的女娘就没有不想嫁给他的,幸在他还未娶我也未嫁……所以我就使了些伎俩与手段,主动争取了一番。
如此,表哥不会觉得窈儿很丢人吧?”
楚文昌闻言只觉头都要炸了。
澧朝民风保守,就算女娘向爱慕的郎君表达好感,大多只会眉目传情。
在一抬眼一转眸间,脉脉含羞注视,溢出个梨涡浅笑来表明心意,再进一步,或也只会写些暗含纯情,以景喻情的诗句,若在窄笺上传情。
而表妹口中的主动争取,刻意亲近,他更是从未在任何女娘嘴中听说过。
那她究竟主动到了何种地步?
总不至于到宽衣解带,已经耳鬓厮磨过了吧?!
可那些猜测与腹诽,在对上那双澄静磊落的眸光时,瞬间烟消云散。
楚文昌不禁开始责怪自己。
旁人对表妹有异样的眼光也就罢了,可自己怎么能这么看待她呢?
可嫉妒与占有欲齐齐袭来,几乎要将楚文昌湮灭殆尽。
他非常努力压下心中的异样,面对她这般推心置腹,就好像一拳打在石头上,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有觉得她的行为有任何不妥。
一路无话。
尴尬的气氛一直延续到了小花枝巷子。
“文昌哥哥,烦请代窈儿向舅父舅母问安。
我这就先回去了。”
车辆顿停,尤妲窈微微欠身,先行告别,撩起车帷踩着踏凳下了车,她缓步踏上石阶,前脚差不多就要踏入门中,却听得身后传来阵脚步声,扭头望回望,发现竟是楚文昌追了上来……
因为步伐迈得大,他呼吸有些微急促,
“表妹可是特意说这些给我听的?”
楚文昌咋摸出今日尤妲窈有些不对劲,她一反常态,压根就看不出来半分初入忠毅候府时,那个不让小厮近身的青涩小女娘的影子,而是接二连三道出些放浪形骸之言……他确是个迟钝的呆子,直到现在才彻底回过味来。
“表妹方才说,婚事不定所以心中不安,所以才去与赵琅相交。
可那赵琅虽说有些才学,看着花团锦簇,可他族中压根就没有什么依仗,想来今后家中的爵位也只会落到他嫡母所生的胞弟头上,与他没有什么干系,再者他出身陇西大族,今后指不定就要回老家盘踞守业,你就算跟了他,也要与京城的姑母分离,在陇西人生地不熟的,被人欺负了都没处诉苦……”
“……与其嫁给赵琅去陇西,不如嫁给我!
我知表妹你忧心婚事,才会如此钻营奔走,可表妹务必要明白,你在这世间并非无处可去,只要我忠毅候府在一日,它就是你毕生的依仗……我对表妹的情意,想必你也明白,我是浑然不在乎外头传得那些污言秽语的,且也是真心实意对你,你与其嫁给旁人,不如当真就嫁给我,咱们一家子骨肉,难道我还会让你受委屈不成?”
这番求娶实在太过真情实感,夕阳的余晖下,将楚文昌的面容映照得愈发红,眸光温热赤诚,切切望着她,恨不得能立刻得到回应。
空气骤停。
落针可闻。
站在院内墙根阴影处的男子,亦不禁屏住了呼吸,极其难耐地,缓缓将指间种水绝佳的碧玉翡翠转了转。
短暂沉默之后,门外终于传来了女娘清冽如泉的声音。
“……文昌哥哥既知我是特意说那些话给你听,又何苦再提起求娶之事?”
可若不争取到最后一刻,谁知道结果是什么呢?
知道她是故意激他,用方才那些话来劝退他,他都懂得,可饶是如此又如何,哪怕是为了今后自己不后悔,也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奋力搏一搏的啊。
楚文昌听出她中的婉拒,眼中的热切微滞了滞,略微落寞道,
“表妹欲嫁给赵琅,却不想要我。
可是因为我品貌才学俱不如他?”
“自然不是!
我之所以不能嫁给文昌哥哥,只因在我心底早已将你当作了至亲胞兄,心中只有尊重敬仰,又岂能再结秦晋之好?文昌哥哥绝不能因为我,而如此妄自菲薄,觉得自己不如他人,其实在我心中,他赵琅委实算不得什么,不过是个皮相好几分的沽名钓誉之辈罢了,又岂能与文昌哥哥相提并论?”
这些话落在耳中,让楚文昌到底好受了些。
他不是什么纠缠不休之人,眼见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表妹依旧不为所动,想来确实也是对他无心了。
其实他又何尝不知道,表妹并没有将话说透。
先将是否有情意放在一边,就算二人彼此有心,可首当其冲要过的,便是母亲毛酝娘那一关,作为个沾亲带故的外甥女,母亲自然是处处帮扶,可若将身份转换成儿媳,她老人家只怕是心中并不会乐意,母亲曾说过心目中理想的儿媳人选,提得最多的便是“门当户对”这四个字。
比起今后内宅一地鸡毛,龃龉不断,现在或就是最好的安排了吧。
楚文昌深呼吸一口,真正打心底里接受了二人现在的结局。
他努力打起些精神来,将脊背挺了挺,将方才的颓态收了收,
“表妹这么说,我便明白你并未将我当外人看。
也好,左右我还是你兄长,今后你无论嫁给谁,若你今后的夫郎欺负你,你只管来忠毅候府,我必为你出头解气!”
尤妲窈眼见他放下心结,也是抿唇一笑,点头轻嗯了一声。
以往楚文昌常常特意关照,而她总是避之不及,原本改亲厚的关系,在拉扯中反而生分了不少,现在尽数都摊开来说清楚,彼此相处起来,气氛反而轻松了许多。
楚文昌拱了拱手道别,扭身就踏下石阶,上了停靠在府前的车架,直到它驶过转角处再也看不见,尤妲窈才收回眸光,提起裙摆,抬脚跨过门槛。
才入门中,一眼就瞧见了站在前方,许久不见的男人。
他着了身清爽的浅色长袍,衣料极好,在夕阳的照耀下泛着流光溢彩的光芒,玉带束腰,显得身姿挺拔,宽肩窄腰,长身玉立站在庭院中,自有种悬崖孤松的气韵。
尤妲窈委实惊喜到了,她眸光锃然放亮,如只欢快的雀儿般迎了上去,甜甜唤了声,
“子润哥哥!”
几息之后,似是想起了什么,眸中的光亮微黯了黯。
破天荒头一次,并没有率先关切他的病情,而是将嘴一瘪,略带了几分垂头丧气道,
“子润哥哥,你对我悉心教导,还请了那么多嬷嬷来雕磨我,可我却好像将一切都搞砸了。
那萧勐娶不了我,赵琅也只能纳我为妾……所有的结果竟当真与你料想得分毫不差……”
李淮泽闻言,眉峰一挑,眸中奚落尽显,只平静淡道。
“哦,这不是应当应分的么?
凭你那点子三脚猫的功夫,莫非还以为当真能惑得他们失了心智?迷得他们连钱权功利都不要?”
果然这人一开口,就让人忍不住想揍他。
可这话虽不中听,却也是让人反驳不了的事实。
尤妲窈沉默,愈发觉得颓败,有种山穷水尽的迷茫。
李淮泽见她如此,只清了清嗓子,下巴朝大门外微扬了扬,言语中尽是狭促,
“呐,你并非全无出路。
不还有那楚文昌么?他愿娶你,甘之如饴。”
尤妲窈眼见他听了墙角,还要以此来调侃,着实有几分生气,只瞪着眼睛,咬牙切齿朝男人道,
“现如今就算要嫁,我也偏不嫁给文昌哥哥。
不如就嫁给你,一辈子赖在这小花枝巷不走,以后当个多金鳏寡,至少也有个去处!”
李淮泽哑然失笑,并未计较她欲咒他早亡的冒犯,反而倾身贴近,言语中带着暧昧缱绻,语调微微上扬,
“哦……我倒未曾想得到,窈儿一直对我存了这样的心思……”
第六十四章
“哦……我倒未曾想得到,窈窈对我竟存了这样的心思……”
可不是么?
若说相貌,表哥实乃尤妲窈见过的男子中之最,在加上自带几分不知死活的狂悖,凭这种诡谲凛然的气质,便能吸引许多小女娘的青睐,再说才学,表哥虽说并未参加过科考,可由院中那些堆山码海的古籍,及他常对实事常发表些毒辣见解来看,再加上自小四处就诊,博闻强记,才华未必就在那赵琅之下。
且考虑到他父母俱亡,也不必伺候难缠的婆婆,又即将撒手人寰……
若不是为了复仇。
若再心大些,不去想他曾经是如何喜好风月,乱搞男女关系……尤妲窈说不定早就将子润哥哥纳入攻略名单当中了。
可现在,她只伸出嫩白如葱的指尖,将他倾近的胸膛往外推了推,无甚好声好气道,
“是存了心思。
存了觊觎你这万贯家财的心思。
存了想要坐享其成的心思。”
或是方才听见她拒婚拒得干脆,心情莫名有些好。
李淮泽甚至有心想要调笑几句,云淡风清接过她的话头来,
“图财是对的,且我最擅疏财解烦。
你若做了我的人,必富极无边,贵气凌云,锦衣华服,驱奴唤婢,皆不在话下。”
这牛都要吹到天上去了。
富也罢了,贵从何而来?
一个寻常商户子弟的妻子罢了,论贵,只怕连赵琅的妾室都不如。
且尤妲窈在意的哪里只是钱财,那些不过就是赌气话罢了。
她也并未将他吹出来的牛皮放在心上,只摆了摆手,
“子润哥哥莫要玩笑了,还是帮我想想辙,应该如何是好。
现如今我两头都没有了着落,也只能待几日后参加舅父寿宴,看看届时身后有人问津了。”
李淮泽见她不接茬,只挑眉说了句慌什么,
“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指不定他二人哪日就要同时上门,欲要娶你为妻呢?”
尤妲窈只觉他愈发不着边际,幽幽叹了口气。
这些时日里,怎么就没有一桩事是顺心的呢?如今唯一的解困之路,便是精心准备,期盼着在舅父寿宴上出头了,想到这个,她又不禁扭头问站在身侧的男人。
“舅父四十整寿,子润哥哥总是要去的吧?”
李淮泽眉峰微挑,满脸不可一世,
“我若去了,只怕整个忠毅候府都要围着我转,寿星公也不得自在。
去了也是添乱,便罢了吧。”
可不是么?
这京城蛮地的爵公勋贵,试问哪个能有这样的脸面,能让当今圣上亲临寿宴?若真到了场,只怕所有人都要手忙脚乱,首先就是会俯首磕头跪了一地,再者就是四处调派人手护卫,以免天子在自家府上遇刺,感到脸上有光莫大荣宠的同时,也是一直提着心尖,还要处处照应皇上吃食……寿宴倒是会热闹,只不过也失了本心了。
尤妲窈哪里想得到这一层。
她只当表哥不耐得去参加,嘴中开始胡诌罢了,以前或许还会反驳几句,现在不自觉中早就习惯了他如此做派,眼见他红光满面,面色并无异样,想来这些时日来休养得很好,便也没有张嘴问他病情,只开始操心起自己来。
“以往我从未参加过这样的场合,原想着若子润哥哥能与我同去,彼此间还能有个照应,饶是出了什么事儿,也好有个人同我商量商量,只是寿宴吵闹,人杂嘴喧,确实不利于表哥养病,我自己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便是……”
说起这个,李淮泽收起些混不吝的,忽然正色起来,
“你那日去赴宴,或许确会发生些状况外之事。
切记将那把匕首带上,若当真受到什么冒犯,按照之前我教你的,直接朝要害狠刺过去便是。”
尤妲窈纳罕地望他一眼,只觉得这份严肃来得有些莫名,只哭笑不得道,
“表哥是不是想太多了?我是去忠毅候府赴宴,又不是去战场杀敌。
就算我现在名声不好,可好歹也是寿星公的外甥女,那日来贺寿宾客大多都是些有头有脸之人,总不至于刻意来找我的茬吧?
至多用异样的眼光斜上两眼,嘴上奚落几句罢了,必然不会真的闹开,让场面下不来台……实在遇上几个过分的,我躲着点走便是,何至于用上匕首见血?”
李淮泽也不明说,只神色高深莫测,语焉不详。
“觥筹交错的交际场,便是杀人不见血的战场,随身带把匕首,防范于未然总是好的。”
这人鲜少如此不依不饶,尤妲窈不耐得听他絮叨,只得答应了下来,又是一番照例的嘘寒问暖,她便忙着去后厨准备膳食,过问熬药等琐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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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顺良这两个月以来,在京城确实是炙手可热,不仅常被摄政王请做坐上宾,还被陛下御笔,以一榜的成绩,钦点入了只有三甲才能入的翰林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