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拂身行过一个见礼,埋头对着帘后少年道:“奴婢听说王全的事了,虽然无人亲眼看见现场,众说纷纭,很多人都认定是王全作恶多端,意外而死,可奴婢知道,”
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来,语气笃定道,“是您帮奴婢报的仇。”
帘幕之后,周怀安迟迟没有开口。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而绿珠已经断定了是他所为。
她盈盈跪下去,对着他郑重行礼,叩谢道:“奴婢哥哥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了。您的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今后愿意当牛作马,为您效劳。”
欢喜瞧她这么笃定,忍不住有些犯愁,焦心地道:“我家主子可没承认,你出去可别乱说话,害了我们。”
绿珠对着欢喜连连摇头,急忙道:“我是不会乱说的。”
说到这里,她慢慢转过头,神色紧张地看向帘后的周怀安。
似是期待他能开口。
周怀安漫不经心地抿了口茶,淡淡启唇道:“不必言谢,你曾经替我办过事,我们互不相欠了而已。”
一时间,绿珠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对方。
她想了想,似是在下一个决心般,语气肯定,言辞恳切道:“话虽如此,可奴婢刚刚所言都是真心话,若您还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吩咐,我一定尽力而为。”
说完脸上浮上一丝可疑的红晕,不敢再看他,低头匆匆忙告退了。
“诶?”
欢喜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乍然看向周怀安,“这丫头怎么回事?怎么走得这么仓促?没经您允许就走,还懂不懂规矩了?”
话音一落,周怀安丢给了他一个凉飕飕的眼神,提醒他安静一些。他立马心领神会地闭上了嘴。
仿佛刚刚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室内恢复安静,周怀安继续闲适地看书饮茶。
第31章 衣柜
夜幕降临时, 周绮元与周承光在母亲的住处用晚膳。
这次周绮元在外面受了惊吓,又吃了两日的粗茶淡饭,遂陈氏一回府中, 特意令人做了许多美食, 希望给一双儿女好好补补身子。
“元元自从失忆之后, 口味确实变化不少, ”陈氏坐在饭桌前,笑吟吟道, “你以前不爱吃鱼的,今日竟吃了这般多。”
周绮元看了一眼被自己一人干掉了近乎一半的鱼身,附和一笑,随口道:“可能换了厨娘后,做得比较符合我的口味吧。”
陈氏眉梢一挑, 虽然没觉得和以前有什么区别,但还是记在了心里, 吩咐寅春:“下次灶房再做清蒸鱼时, 记得多做一条。”
周绮元本想说不必了, 转眼想到可以打包带给周怀安,于是也没阻拦。
这时, 周承光撇了撇嘴,白了她一眼道:“吃那么多, 也不怕撑死。”
周绮元瞪向他,他瞬时转移了话题,转头与陈氏道,“对了娘,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陈氏道:“何事?”
周承光语气略带疑惑:“我们此番去普寿寺,行事低调, 不曾对外宣扬,王全是如何得知我们的行踪的?您有没有觉得这件事很是可疑?总不会是他每日起早贪黑,蹲守在我们府门外吧?”
此话一出,正中陈氏的下怀。
陈氏略一沉吟,徐徐道:“他在我们府中任职管家一职有几个年头了,培养出几个心腹不是没有可能,等开春后,我打算好好整顿一番,换些可靠的人手。”
周绮元赞许道:“母亲英明。”
周承光发出嫌弃的声音:“马屁精。”
周绮元忍了周承光半天了,此时丝毫不留情面地揭他短道:“那也总比某人游手好闲,在外赌……”
周承光急忙捂住了她的嘴。
陈氏奇怪地看着
两人,“赌什么?”
周承光急中生智,干笑解释:“我和朋友打赌,赌输了一件外衫。”说完悄悄给了周绮元一个求助的眼神。
陈氏对此没有怀疑,也没再细问,只道:“你身边的那些朋友我见过两次,实话说,没有一个看起来像样的,你自己把握好分寸,别与他们学了乱七八糟的,耽误前程。”
周承光松了周绮元的嘴,有些不耐烦地应付道:“是,我已经长大了,自有分寸的,您无需为我的事操心。”
“行了,我知道你嫌我唠叨,可我也是为了你好,”陈氏轻声一叹,又道,“还有元元,”
周绮元心里咯噔一下,不知何故点自己的名字,一脸乖巧地等待母亲发话。
陈氏放下手中的竹筷,看着她,语重心长道,“过完年,你虚岁已经七岁了。这个年纪,也该学些知识了。”
周绮元一怔。
据她了解,这个时代只有出身世家贵族的女子才有资格入国子监学知识,莫非母亲是想要送她去国子监?
然后她的这个猜测很快就被否定了。
“我为你寻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那老先生姓姜,曾在翰林院任职,资历颇深。你跟着他学习,将来必定文采斐然,出口成章,赛过京中其他闺秀们。”
周绮元立时感到头疼起来。
这还不如去国子监呢?
她从未想过和其他女子们比较高下,更不想在一个老头的眼皮子底下被严加管教。
“娘,”
周绮元忽然道。
陈氏秀眉微挑,“怎么了?”
“女儿……”周绮元起初有些迟疑,旋即变得一脸笃定,“女儿想去国子监上学。”
周绮元心想着,国子监的课程虽然也免不了无聊枯燥,先生们也少不得严厉迂腐,但总比请私教要好上许多。因为国子监课堂人多,届时摸个鱼应该难以发现,而请私教的话,闷在房中无聊不说,且被时刻监视着,那日子简直就是地狱。
“在家有什么不好?”
陈氏质疑她的话,完了给她解释,“先生单独教你,你能学得更多不说,而且在家中有我照看着,更加方便以及安全,不比那鱼龙混杂的国子监要好?”
周绮元低下头,手指轻轻互戳:“可我想结交朋友,三哥在我这个年纪,已经有好几个玩伴了。”
陈氏一听,似乎立时醒悟过来,关怀地反问道:“你可是觉得孤单?”
她点头如蒜。
陈氏明白了:“我光顾着让你学知识,确实忽略了这一点。”
周绮元眼巴巴地看着她,希望她能改变想法。
陈氏又道:“我主要是觉得你年纪还小,吃不了国子监的苦,想着再过两年送你去……”
“我现在就可以的,娘。”周绮元抢着答道。
陈氏愣了下,旋即仔细想了想,终于松了口:“也罢,国子监到底是名门学府,况且有承光在,应该不会让你有什么闪失。你既然执意要去,那便去吧。”
周绮元一听答应了,立时亲昵地搂住母亲的胳膊:“娘您真是善解人意,女儿在国子监一定好好学习。”
陈氏被哄得开心,但脸上仍然保持严肃的表情:“但愿如此。我会定期检查你的课业的,别光顾着玩,”
说到这里,转头叮嘱周承光,“再有十多日就开学了,届时,你护送你妹妹上下学。”
周承光闻言,立时跳起身道:“娘……”
话没说完,就被陈氏一个眼刀子瞪得卡住了话头。
陈氏沉着脸道:“我心意已决,你无须多说了。”
周承光心里叫苦不迭,暗道:完了完了,有这个祖宗在,到时候老子做什么事情岂不是都要束手束脚?
他正想再开口阻止,恰时陈氏又道:“好了,外面奔波了两日,我也乏了,你们两个用完饭也回去早点歇息吧。”
周承光见状,自知多说无用,只得和周绮元一同应“是”。
兄妹俩人用过午饭,前后脚告退之后,不多时,绿珠走进屋,对陈氏禀报道:“夫人,小姐去了西院那里,”说到这里轻声询问,“我们要过去吗?”
绿珠之前受陈氏交代,时刻盯着小姐的去向。
陈氏半卧在贵妃榻上,不料闻言拂了拂手:“不用了,想飞的鸟儿你圈不住,我总不能真的把她关起来看守着。”
众所周知,周怀安对周绮元有救命之恩。绿珠心领神会,知道以后不用继续盯着小姐了,正要开口告退之际,这时,陈氏忽然开口叫住她。
“你去给他裁一身新衣吧,免得让人以为我这个做长辈的恃强凌弱,虐待老爷的孩子。”
不用多问,绿珠也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
“是,夫人,”绿珠应完,当即想到什么,又迟疑着道,“只是明日除夕,往年这时候布庄都关门了,怕是只能放到年后赶制了。”
“年后便年……”陈氏说到这里顿了顿,又沉声改口,“不会催一下吗?不过是多花点银子的事。”
绿珠压下嘴角的笑意,恭声应“是”。
彼时,周绮元正在敬安居,同周怀安聊起自己要入国子监上学的事,话题不过刚开了个头,恰在这时,外面丫鬟在门外敲门禀报道:“二少爷,绿珠奉夫人之命,过来为您量体置办新衣。”
周绮元没留意后面说的什么,当听到绿珠来了时,当即一慌,连忙四下寻找藏身的地方。
没时间考虑,周绮元将目光锁定在室内的衣柜上,旋即一把拉开柜门,迅速躲了进去。
关上柜门前,还不忘对周怀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欢喜本想说没关系,绿珠是自己人,但见人已经掩上了柜门,张了张嘴,又看向迟迟不发话的主子,想了想,便又算了。
周绮元藏身在黑黢黢的衣柜中,好闻的松雪香扑面而来,尽是周怀安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
脑中闪过宏光,有一瞬间,感觉是晕晕乎乎的,有点神魂颠倒。
直到外面传来绿珠娇俏的说话声音,方才逐渐恢复神志。
绿珠为周怀安量体的空隙环视屋内,无意扫见衣柜夹缝中露出的一抹嫣红,不是小姐,还能是谁?
她也没点破,量过体后便告退离去。
待人一走,欢喜掩不住欣喜之色,立时道:“夫人这次是铁树开花了,居然主动为您制衣,放以前,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什么,又幡然醒悟道,“我明白了,应该是因为您救了小姐的缘故。”
周怀安没搭话,朝衣柜走去。
他自顾自地又道,“这事您做得虽然凶险,可好在因祸得福,夫人那般铁石心肠的人,似乎也有了一条裂缝呢。”
话音犹落,周怀安伸手拉开了衣柜门。
少年语气温和,带着一丝笑意:“人已经走了。”
小姑娘小小的身子蜷在衣柜角落里,抱着双膝。一双圆眼睛黑溜溜的,乌亮透明,宛若琉璃,求证地问:“是我娘命人为你定制新衣吗?”
周怀安道:“嗯,是。”
周绮元为他感到高兴,接着,她忽然凑近那些悬挂的衣服,耸着鼻尖闻了两下,奇怪道:“你的衣服,怎么这么香?”
明明都是一个净衣房清洗整理的,怎么总觉得他的衣服和身上有股不同于自己的清雅香气。莫非是这里的下人用了什么特殊香料?
周绮元径自奇怪间,对方笑意加深,满是宠溺地反问:“那你还出不出来了?打算住在里面?”
周绮元讪笑一声:“出来,我这就出来。”
周绮元从衣柜中出来后,话锋一转,回到之前的话题:“对了,刚刚我们聊到上学的事。二哥哥,开学那日,你是不是也会去?”
周怀安笑容温柔:“自然。”
周绮元露出喜色:“真是太好了,到时候我们可以一
起上下学了。”
周怀安轻轻笑了笑。
周绮元随口道:“其实,我娘本想为我请翰林院的姜老先生当老师的,但是被我拒绝了。”
周怀安眉梢微挑了下:“不喜欢被人时刻盯着?”
周绮元一愣:“你怎么知道?”
他轻笑出声:“随便猜的。”
周怀安联想那位姜老先生,前世曾在自己身边任职,勾了勾嘴角:“你娘找人的眼光倒是不错,这位老先生确实学富五车,文采超群。只是,思想有些迂腐了,不适合教育你。”
周绮元没去细究这番话,随口道:“是啊,与其找他,还不如找你教我。”
不料下一刻对方居然回道:“你如果不嫌弃,倒也不是不行。”
周绮元登时诧异地看向他:“真的吗?你愿意教我读书认字?”
不等周怀安回答,她又紧接着道,“那如果我遇到了反复学不会的地方,你会不会像那些老夫子一样,打我手心?”
周怀安轻轻笑了笑:“怎会。我看起来,有那么凶吗?”
“我觉得也不会,”
周绮元冲他莞尔一笑,眼神真挚,发自内心地道,“哥哥最好了,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
周怀安表情微滞,思绪飘远地看着她。
最好最好的人?
周怀安前世杀人无数,手上沾满了鲜血。
这句话在他听来,似乎有些遥远和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