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旗袍用料讲究,太费工,张裁缝告诉她工价时,她就被惊到了,来的路上还在想这人真是舍得,做件裙子的钱比好些工人忙活一个月的工资都要高。
让她没料到的是,真正舍得的人是白闻赋,到底是何种关系才能让苏红如此轻易地对他开这个口。
回到裁缝店,叶芸将钱交到张裁缝手里,一声不吭地坐在缝纫机前,下午一句话都没讲。张裁缝以为她不舒服,让她忙好手头那件就回去歇息。
叶芸回家后就进了房,她以为白闻赋定要很晚才回来,未曾想她刚到家没多久,他就回来了。
佟明芳惊讶道:“呀?你买这些回来干吗,我牙不好吃不得太甜的。”
“又不是给你吃的。”
没一会儿,佟明芳就来敲门:“叶芸,赶紧出来,看你大哥买了什么。”
叶芸抵不住好奇打开门缝,佟明芳将一包糖果塞给她,是那种稀罕的进口糖果,白闻赋曾经给过她一颗,糖纸很漂亮,她到现在还收着。叶芸之前去供销社找过,根本买不着,也不知道白闻赋是怎么弄来的。
她将糖果放在五斗柜边上,发了会儿呆,听见佟明芳去走廊做饭的动静,才打开房门。
白闻赋坐在桌边上拧螺丝,近来佟明芳总说钥匙拧不动,他干脆把门锁拆了打算换副新的。
叶芸走过去,停在他身侧,抬手将帕子递给他。
白闻赋停下手上的活儿,瞥向她。这帕子还是过年期间给她的,说来年后叶芸就没主动找过他,此时却突然将洗净叠好的帕子给他。
白闻赋的唇边隐着抹不太明显的笑意,抬手接过。
叶芸刚要松手,白闻赋顺势将她握住:“生气了?”
大门还开着,油烟飘荡,叶芸急地抽手,否认道:“哪里生气了。”
白闻赋不仅没放她走,反而收紧力道将她拉到近前,告诉她:“我让苏红帮忙跟个浙江那边的老板牵线认识,你过来之前,我正在跟她谈这件事,当时还没谈妥。她叫我替她把做衣裳的钱付了,算是答应下来,我找她办事,总得有所表示。”
叶芸的心情被弄得七上八下,白闻赋说的话她只听了个大概,就匆忙回:“你跟我说这些干吗?我又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相比叶芸的紧张不安,白闻赋则从容许多,任由她往回抽手,依然将她的小手稳稳地攥在掌心。他的手经络分明,带着无法抵抗的热量,叶芸的脸颊迅速升温。
“想知道吗?明天跟我走一趟。”
门口出现了脚步声,叶芸的心脏快要跳了出来,着急道:“快松手。”
白闻赋眼底笑意分明,眉目舒展地瞧着她慌乱的模样。
叶芸妥协道:“跟你去,松开。”
白闻赋这才松了手,与此同时,佟明芳端着盘子进来,叶芸低下头从她旁边走过。
第21章
叶芸穿上了张裁缝替她做的那件的确良连身裙, 这算是她比较能拿得出手的裙子了,还是刚来时佟明芳替她买的布料。中午过后她不时往外张望,张裁缝瞧向她, 她又立马收回视线。
近来张裁缝一直在教叶芸做账, 怎么写账本,怎么记流水,怎么统计未收账目,还要做标签挂在衣服上。零零碎碎的东西叶芸学起来并不轻松, 好在她做事认真,能沉下性子来学。
为了不让自己分神,叶芸跑去里面记账, 终于静下心做了会儿事。
张裁缝在门口的桌子上剪裁布料, 余光中店对面站了个男人,她定睛一看, 回头问叶芸:“外头是不是找你的?”
叶芸抬起头,望见白闻赋出现在街对面, 双手抄兜不急不慢地瞧过来。她抿了下唇,不知道怎么跟张裁缝开口。
张裁缝等了一会儿,见她不吱声,对她说:“你要有事就先走。”
叶芸记好手头的账, 将账本锁进抽屉,绕到前面对张裁缝说:“那......我走了。”
张裁缝依然专注地沿着布料量尺寸, 头也没抬地“嗯”了声。
白闻赋来接她时穿着深色衬衫和黑西裤, 叶芸从没见他穿得这么正式, 他站在那肩宽个高, 将这身衣穿得硬朗精神,像是换了一个人。
叶芸心口微热地打量他, 张裁缝抬起视线,白闻赋越过叶芸同她点了下头,随后收回视线看向翩翩而来的人儿。
“早上事多,等久了吧?”
叶芸脸上闪过一抹红晕,摇了摇头。
白闻赋带她去车站,去市中心较远,得坐无轨电车过去。凤水那小地方没有无轨电车,来到城里后叶芸见过,还没机会真正坐上,远看车子开过来,她就抑制不住兴奋了。
去市中心的车就这一辆,附近去城中办事的人都得往上挤,好不容易挤上去了,不仅没座,连扶的地方都找不到。
白闻赋带她来到车尾,那里是一块大玻璃,车子开动后可以透过玻璃看见外面的街景。骑车穿梭的人群,扎着小辫的姑娘,扇着芭蕉扇的大爷,所有景物都在倒退,叶芸睁着大眼好奇地盯着窗外。
颠簸的电车,不停上下车的人来回摆荡,白闻赋双手撑在玻璃上,将她护在身前。
叶芸看了一路,浑然不觉,直到周围的景象越来越繁华,她转过身问白闻赋:“快到了吧?”
他垂下视线来说:“快了。”
这时候叶芸才发现他们离得很近,摇晃的电车不时让布料摩擦在一起,她抬起双眼,他的呼吸近在眼前,冷冽得像酒,让人心神荡漾。
叶芸眼神慌乱,白闻赋勾起笑收紧了手臂的距离,叶芸几乎被他揽在身前
,摇曳的心跳,若即若离地接触,叶芸的脸烧了一路。
下了车走了一段路,叶芸很远就看见巨大的横幅悬在半空,上面挂着第一届展销会的字样。门口自行车来来往往,人头攒动,许多人排着队往里挤。白闻赋绕过人群,出示了牌子将叶芸直接领了进去。
叶芸回过身看着门口那些还被堵在外面的人,问道:“咱们不用排队吗?”
“不用,我是工作人员,你是工作人员家属。”
一句“家属”让叶芸忍不住胡思乱想,但很快她就被里面眼花缭乱的事物给吸引了。
她曾经也猜测过白闻赋整日忙些什么,之前就连闻斌都不清楚,只知道他有些门路,能弄来钱。
在叶芸看来,现在外面最挣钱的就是摆地摊了,很多人摆地摊摆成了万元户,但她没想到白闻赋的地摊都摆到了这里面。
叶芸对展销会是什么并没有概念,瞧见这么多摊位,这么多人流,觉得有点像是镇上的集市。但又有些区别,比如这里的摊位收拾得很干净,卖的东西也不是常能见到的,有很多她没接触过的稀罕玩意儿。再者,无论是来卖东西的还是来逛的人穿着都很体面,这一点和乡下的集市有很大的区别。
虽然拥挤,但不嘈杂,交流声不断,但没人会大声吆喝,更像是一场现代而文明的赶集。
叶芸小声对白闻赋说:“城里的集市就是不一样。”
白闻赋告诉她:“这里和寻常集市的区别在于,是在展览的基础上进行销货。你可以通过亲自体验了解,跟厂家面对面沟通。所以你看来这里的人很多,好些还是从外地赶来,他们不一定都是来买东西的,有的是来学习交流。从近了看,这些摊主可能一天卖不了多少东西,但从远了看,可以让更多人还有合作单位认识他们的产品,往往能促成更大的订单。”
经过白闻赋的解释,叶芸茅塞顿开,这里比起集市单纯的买卖,多了重“展”的意义在里面,所以叫“展销会”。
她不禁问道:“你的摊位在哪?”
白闻赋笑着回:“我没有摊位。”
叶芸诧异:“你刚才不是说在这里工作吗?没有摊位那你来做什么呢?”
见他能一直带着她闲逛,叶芸便猜:“是在这里维持秩序吗?”
白闻赋的笑意更浓,回她:“差不多吧。”
叶芸心里犯嘀咕,虽然白闻赋体格强壮,力气也大,可他毕竟右腿受过重伤,这里的领导为什么要找腿脚不好的人来维持秩序。但她也只是在脑中想了想,没有说出来。
后来逛到一处缝纫机摊位,叶芸便走不动路了,那么多缝纫机被展示出来,看得叶芸两眼冒光。
白闻赋见她感兴趣,对她说:“去看看。”
他熟门熟路走进摊位,叶芸有些怯生,白闻赋回过头招呼她:“进来。”
叶芸来到崭新的缝纫机前,脸上焕发着欣喜的光彩,她伸手想去摸一摸,又不太确定地看了眼白闻赋。白闻赋对她点点头:“坐下来试试。”
“可以吗?”
“当然。”白闻赋回头叫了个工作人员过来指导叶芸如何使用。
年轻姑娘热情地跟叶芸介绍,这是一款可以缝纫二十种图形的电动缝纫机,光听她说,叶芸已经激动得不行,这名工作人员还找来布给叶芸现场演示,叶芸在旁专注地看着。
摊位的负责人从另一头赶了过来,抬起双手:“白老板过来视察怎么也不招呼一声?”
白闻赋抬起胳膊与他握手:“带家人随便逛逛。”
负责人看向叶芸,热情道:“嫂子还会缝纫啊,白老板好福气。”
白闻赋笑笑,没接话。叶芸却心里直打鼓,垂着脑袋耳尖通红。
后来白闻赋同负责人在一边喝茶闲聊,叶芸在这年轻姑娘的指导下亲自上手试了试。这台缝纫机比起张裁缝店里的那台老式缝纫机要高级许多,给叶芸带来了全新的体验。没一会儿她就掌握了要领,年轻的工作人员在旁赞叹她上手真快。
叶芸垂着又黑又直的长发,发带将耳边的碎发绑到脑后,露出柔美的面庞,亮眼的裙子衬她姿容秀美,坐在那专注的样子丰采动人。不一会儿就吸引了许多人驻足看她,还以为她是厂家请来展示缝纫机的员工代表。叶芸不习惯被这么多人瞧着,晃过神来回头寻找白闻赋。
白闻赋和负责人道别,带着叶芸离开。
“喜欢吗?”走远后,白闻赋问她。
叶芸心潮澎湃地回他:“好是好,不过我问了价钱,太贵了。”
说完又瞥了眼白闻赋:“那个人为什么叫你白老板?你在这里又没摊位。”
白闻赋唇边含笑:“他客气而已。”
旋即叶芸又想到那人还叫自己“嫂子”,白闻赋也没解释一句,细想想也不好解释,总不能说是带着弟妹出来,别人恐怕更要浮想联翩了。
远处一个男人瞧见白闻赋,对他招了招手,又指了指前面,白闻赋朝他点了下头,转过身对叶芸说:“我要去里面开个会。”
“那我可以去另一头逛逛吗?”
“别走远。”白闻赋嘱咐道。
叶芸和白闻赋分开没多久,就有一个自称来自沪都的男人找到叶芸。他自我介绍叫陈毅,戴着副眼镜一本正经的模样,说刚才见到叶芸使用缝纫机,问她是不是会做衣裳。叶芸谦虚说会点皮毛,那人又问她懂不懂设计,他说得很专业,叶芸一知半解,只说自己平时瞎捣鼓,没专门学过。
谁料那人说他担任工程技术服装学院的临时讲师,殷切地邀请叶芸过去参观学习。
叶芸根本不认识这个人,第一次见面就邀她去外地,把叶芸吓得不轻,刚想怎么回绝,男人瞥向叶芸身后凌厉的面孔,打了退堂鼓,主动离开了。
叶芸回过身,讶异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白闻赋的眼神在她身上转了一圈:“我想了想,你还是跟我一道吧。”
叶芸没进单位参加过工作,开会这事她是头一遭参与。
走到后面一个楼里,推开房门不少人已经坐在里面,回头瞧见白闻赋带了个女孩过来,齐刷刷地看向叶芸。
叶芸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局促地往白闻赋身后移。有人邀白闻赋坐在前排,他婉拒了,半开玩笑说:“她年纪小,怕羞,我带她坐后面。”
会议内容无非是些展销会流程与总结,叶芸却听得津津有味,腰板子挺得直直的。整个过程下来,她对这个展销会有了深入的了解。
令她印象最深刻的一个词就是“市场经济”,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听过这个经济体制,计划经济在她脑中根深蒂固,在她听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到这些人嘴里好像成了很快就会实现的经济模式。
展销会正是成了突破市场经济的一个窗口,并且已经在首都成功举办了好几次,这座城市还是首次,将预示着一个新的经济模式正在诞生,这个信息打破了叶芸的固有思维。
白闻赋见她这么认真,走去旁边给她倒了杯水回来。
正在叶芸听得入神时,前面的人突然提出邀请白闻赋上去讲两句。掌声雷动,所有人转过头来,叶芸也从复杂的思绪中回过神看向白闻赋。
白闻赋倾身对她说:“我尽量简短。”
他起身整理了下衣衫走到前面,隔着人群,叶芸头一次觉得他如此陌生,又如此真实。
陌生是因为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白闻赋,真实是这或许才是真正的他。
白闻赋的发言展示了叶芸难以想象的蓝图,他提出可以往轻工业产品的方向打造,摆脱以往在其他城市所举办的农产品和清仓积压物资类型的展销会。
他列举了一些正在接洽的厂家,例如手表厂、自行车厂、电风扇、收音机等,未来希望通过展销会让老百姓平时见不到的精品
触手可及。
叶芸是震撼的,白闻赋所呈现的思想高度是她难以企及的,甚至在今天抵达这里之前,她都闻所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