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芸是猪年12月19日那天走的,鼠年春节前,也就是她走后的一个月。她猜到他有可能会来老家找她,这么多年,始终没有回来过。一来头两年过得太艰难,回来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家里交代,二来不想面对过往的一切,这一拖,就拖了四年多。
“妈不知道他是来找你的,他对妈说是走亲戚路过这,顺道来看看,待了一小会儿就走了。”
叶芸继续编着发,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每年春节那边都送东西过来?”
“每年大年三十前,会送不少年货、衣服、用的东西,还有我们姐弟的过节红包。都是以你的名义让人送回来的,妈总跟村里人说你婆婆会做人,每回都替你准备这么多东西。”
叶芸喉头逐渐发紧,佟明芳当然不可能为她考虑这些,也只有可能是白闻赋,在为她留着这条后路,当有一天她在外面累的时候,有家可回。
死寂的心跳突兀地颤动了一下,她将复杂的心绪压了下去,把从城里带来的发夹为二妹别上,拿过镜子递给她。
二妹左照照,右照照,终于露出了笑意:“真好看。”
......
叶芸到家后的第四天,那对老夫妻再次带着儿子登门拜访,这次不仅是老两口,那小伙儿的两个姑姑也来了,长相又粗又黑,这小伙子完美遗传了两位姑姑的样貌。
一家子人往叶家院中一座,便有种来势汹汹的架势。
叶父无法当家作主,叶母一个人面对亲家这么多人,气势上到底弱了一截,拉着叶芸出来坐坐阵,叶芸顺从地坐在叶母旁边。
两位姑姑一坐下来就现身说法,告诉叶母她们两家儿子娶媳妇的流程,大意是佐证男方父母的说辞,证明他们那边的确有这个规矩。
对方说叨一番后,叶母也就松了口:“既然你们那边讲究这个,我们也就按照你们的规矩来吧,本来就是大喜事,也别为了这些小事闹得不愉快。”
男方一听女方这边同意了,自然和颜悦色起来。
坐在旁边未发一语的叶芸,转向叶母,问她:“你打算掏钱包红包了?不是说爸还要抓药吗?”
叶母眼里闪过一丝尴尬,低下声说:“你那天不是答应了吗?”
叶芸平淡地回道:“答应什么,我不明白。”
叶母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碍于男方还在不好发作。男方那边假装聊天,发现气氛不对,余光偷偷瞄了过来。
叶芸提高了嗓音:“妈你的意思是让我出红包的钱吗?我可不出,你嫁女儿,不应该你出吗?”
叶母的双眼恨不得在叶芸脸上瞪出一个窟窿来,叶芸撇过头看向男方父母:“我妈出不了这个钱,我更出不了,人你们还要娶吗?”
男方几人面面相觑,被女方这边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措手不及。
小伙子的大姑看不过眼,说了句:“你们不是商量好了吗?怎么一会儿一个说法?”
叶芸直截了当:“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况,你们怎么说?”
叶母刚想出声,叶芸的手掌压在她的腿上,让她噤声。
二妹一双眼睛睖得老大,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男方几人见女方态度如此坚决,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想到都走到这步了,几人低声交流了几句,松了口,由对方二姑出面交涉。
“以后都是一家人,你们要是实在困难,就按照你们的规矩来吧,我们老的还不都是为了年轻人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的。”
二妹一听这话,立马转过头看向大姐,叶芸不慌不忙地点着头:“能理解是好事,不过门还没进,你家长辈就为了几个红包贬低我妹,以后要是嫁到你们家,还能有好日子吗?”
男方几人脸色骤变,对方父亲质问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叶芸不卑不亢地对上他的视线:“就是这个意思,你们想娶,我们不想嫁了。”
叶母震惊地转过头来死死盯着叶芸,叶芸任由她瞪着。二妹又激动又害怕,整个人都在发抖。
对方大姑最先跳脚,站起来指着叶芸:“你说不嫁就不嫁了?我们可是给过彩礼了,真金白银交给你妈的
,你妈都没说什么,你跳出来做什么数?”
叶芸转过头看向叶母:“钱拿出来。”
叶母被男方的架势镇住了,颤颤巍巍地说:“没,没有。”
在叶母对叶芸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那种被家人放弃的感受一下子涌上心头,绝望、失措、走投无路。
叶芸目光紧紧盯着她:“你拿出来,家里其他事我来解决,你要是眼睁睁把你二女儿往火坑里推,你看她以后会不会认你。”
此时此刻,叶芸就是在逼叶母拿出个态度,哪怕最后她来兜底。
然而叶母侧过身子,轻声在她耳边说:“钱给你弟找关系上学了,拿不出来。”
叶芸的眸色一点点冷了下去,最终化为一片虚无。
“多少钱?”
叶母说完后,她起身进了屋,再出来后,将彩礼的数目分文不少地放在男方面前。
“人不嫁,钱也退了,你们可以走了。”
男方父母拿了钱,破口大骂,临出门了,还不解气,男方母亲站在叶家大门前骂道:“活该熬成老姑娘,一辈子嫁不出去。”
附近村民都跑出来看热闹,问是怎么回事,男方父母走了还不忘跟村民说叶家的不是。
大门一关,叶母便指责叶芸:“你才是把你妹往火坑里推,以后大家都知道咱们临时反悔,哪家还敢上门提亲,你让你妹以后怎么办?”
二妹垂着头站在一边:“那我以后不嫁人了。”
叶母恨铁不成钢地数落她:“你不嫁人当真要成老姑娘被人笑话?你看吧,以后谁路过咱家都要说两句不是,你还怎么抬起头做人,连我都跟着抬不起头。”
二妹眼泪“啪嗒”落在地上,叶母痛心疾首:“你弟过几年读完书也是要讨媳妇的,你赖在家里,以后都没人敢给你弟说亲,你这是要连累......”
“叶茹。”叶芸出声打断了母亲的话。
二妹泪眼汪汪地抬起头看向她。
“收拾东西,明天跟我走。”
叶母张着嘴怔愣地看向叶芸,叶芸浑身透着凝重的低气压,迎上叶母的视线,黯淡、疏离。
翌日清晨,叶芸带二妹上了路,叶母将二人送出家门。这一次分别,没有人因为不舍而掉泪。
行至半道,二妹望着无垠的田埂,神色茫然地问叶芸:“沪都是什么样子的?”
“是另一个世界。”
第52章
把叶茹接来沪都, 叶芸并没有做好完全的准备。比如把她安顿在哪里,带回去前应该事先和马建良知会一声。
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将叶茹带走,好像完成了多年前对自己的救赎。倘若那年, 也有个人能拉自己一把, 她就不会身陷囹圄。
然而有时候人生并不是用得失计算,那段经历让她爱上了一个男人,后悔吗?如今回想,不甘大过后悔。
叶芸在老家待了将近一周的时间, 加上来回路上耽搁,抵达沪都已是十天之后。
马建良的母亲已经回去了,叶芸要再不回来, 这两天马建良都准备托人去老家找人了。
回到沪都后, 叶芸把二妹带回了洋坊街。马建良接到消息,骑个车赶回来, 三步并两步跑到楼上,瞧见叶芸正坐在镜子前描眉。
他长吁一口气:“我指望你回去待个两天就回来了, 你也没说回去那么久,我都怕你路上遇到什么意外。你说你丢下这么大摊子事,怎么能睡得着觉的?”
叶芸落下手腕,对比了下两边眉毛的高度:“困了不就睡着了。”
“你倒是一点都不着急, 也不怕厂子出事情?”
叶芸站起身,拉了拉衣裙, 侧过身对着镜子照了下。
“那你是做什么的?”
“噗嗤”一声轻笑从身后传来, 马建良回过头, 看见个姑娘靠在叶芸房门口盯着他笑, 眉眼间和叶芸有三分相像。
叶芸弯腰拿起手包,对马建良说:“这是我二妹, 叶茹,暂时先和我住,可能要打扰你一段时间。”
马建良跟叶茹问了声好,转头看向叶芸:“你这话说得就见外了。”
“映安晚上带她出去逛街,我要回来晚了,你记得给我妹留门。”
马建良问:“你呢,才回来又出去?”
“我约了梁太太她们打牌,别说我不惦记着事情。”
马建良讪讪地笑着,故作绅士地摆了个请的手势,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件,叫住叶芸:“你过去顺便打听下一个叫活阎王的人。”
“什么阎王?”叶芸费解地看向马建良。
“我也不知道,刚才去厂里碰见我哥,他问我的。”
“知道了。”叶芸踩着高跟鞋下了楼。
叶茹走出屋子,有些诧异:“我姐什么时候有这个爱好了?”
马建良跟叶茹讲:“她每周都会同那些太太约牌局,你别小看这几张麻将,你姐能坐上牌桌也是花了些心思的。她从前还是个小裁缝的时候,连这些太太的家门都摸不着。”
叶茹懵懵懂懂地问:“去打牌有什么好处?”
“好处多了,那些阔太太要么本身家境优渥,要么丈夫有些本事。有几个是你姐开裁缝铺子时结识的,后来一直维系着,厂子刚办那会,没这些关系,我们早就栽过大跟头了。你姐去打的不是牌,是人脉。”
经马建良这么一说,叶茹似乎明白过来。
......
叶芸抵达梁太太家时,牌都已经打了起来。女主人梁太太倒是没在牌桌上,说是在楼上同一位家庭教师谈论他儿子近来的学习问题。
牌桌上四人叶芸都熟悉,她进门的时候,她们正聊得热火朝天。
何太太绘声绘色地说:“说是已经确定了报名的日子,到时候好多厂商都会带着产品过去。”
“有不少高档货吧,我们要是能去见见世面就好了。”袁太太说。
“可不是太容易的事,得以公司或者厂子的名义报名。”
郑太太接道:“这背后老板人称活阎王,从前也没听过这号人物,怎么一过来就熟门熟路的。”
何太太摸了张牌:“我倒是听到一些风声。”
话音刚落,何太太抬眼瞧见走来的叶芸,提高了嗓音:“小叶回来了,我上周去找你,马老板说你去老家了,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叶芸将坎肩交给佣人,笑着回:“没什么事,许久没回家,回去看看。”
其余三人也回过头同她打招呼,叶芸提着手中的点心:“从老家带了点糖酥,大家尝尝。”
袁太太揉了揉肩膀:“正好我们歇会儿。”
佣人泡了花茶端上来,配着糖酥,几人换到了茶几那吃茶闲聊。
“你老家这点心甜而不腻,我家老陈就喜欢这种茶点,下次回去帮我多带点。”
说话的是梁太太的堂妹,谢玉淑,三十出头的年纪,出身名门,又是才女,如今活跃在文坛。谢玉淑的丈夫是大学教授,在业界有着一定的影响力。说来她和叶芸颇有渊源,谢玉淑的丈夫陈毅好些年前还在担任临时讲师时,曾委派去外省参加学习工作,那次外出的经历,让陈毅在展销会上碰见了叶芸。如今,陈教授是叶芸的导师,谢玉淑便是叶芸的师娘,因着这层关系,她待叶芸向来亲厚。
叶芸听见师娘开了口,立马应承下来:“这还不好办,我回头就叫人买些来带给老师。”
郑太太继续刚才的话题,问何太太:“你接着说。”
谢玉淑侧过身子告诉叶芸:“咱这地界最近出了个新贵。”
叶芸顺着她的话,问道:“不会是那位活阎王吧?”
袁太太颇感意外:“你不是才回来吗,消息这么灵通?”
“我还想问你们怎么回事呢,我就回家待了几天,怎么都在说他,我们厂长也在打听他的消息。”
何太太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你晓得去年在锡城举办的展会吗,那可是盛况空前,一票难求。最新消息,这主办
方前阵子来了咱们这,很多外地的大牌可都是跟着来了,听说空出了一部分席位是留给本地厂商的,现在外面为了争抢位置,打破了头。就别说最终能不能拿到参加资格,现在就连报名都是要走流程的,你们厂长肯定是接到风声了。不过啊,这位最近可是炙手可热,不是那么好攀关系的。”
郑太太接过话头:“我是听人讲,这位活阎王一来就买下了建山路那的一座洋房,可不是小数目,你们说他来这买房做什么,不会还打算以后在这安家吧?”
“这谁知道?”何太太回。
日异月新的大城市,每天都在上演着新鲜事。太太们的茶会,往往是叶芸获取消息的有利途径。她安静地品着茶,在旁听她们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