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亦泠沉默的时候,谢衡之替她上好了药。
“这个药你要经常擦,否则可能会留疤。”
说罢便准备起身朝桌子走去,“我给你放桌上。”
亦泠根本没听见谢衡之刚才说了什么,反应迟缓了片刻,目光才追着他的背影。
这一瞥,却看见他后肩处的衣服被什么划了一道很长的口子,似乎还渗着暗红色的血迹。
“你肩膀怎么了?”
谢衡之回头,但看不见自己后肩。
“什么?”
在整身衣服都很狼藉的情况下,那道口子并不显眼,几乎与黑灰融为一色的血迹也不太看得出来。
许是在冲出炮肉店的时候被什么东西划了,和当时烈火的灼烧比起来,这点疼痛也很难感知到。
亦泠不说,谢衡之都不知道自己后肩受了伤。
“你过来。”
亦泠看他这样子也知道他没注意到那里的伤口,“给我看看。”
放下药膏后,谢衡之重新坐回了床边,背对着亦泠。
隔着一层衣服,又被火烧过,黑乎乎地贴在皮肉上,根本看不清。
“你把衣服都脱了呀,这样我能看见什么?”
谢衡之回头看了亦泠一眼。
她满脸的担忧中又透着一股正气,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什么不对。
于是谢衡之便解开了束腰革带,然后随即慢条斯理地将衣服一件件脱了下来。
衣料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这安静的屋子里很清晰,亦泠只一动不动地看着谢衡之,直到他脱得只剩一件里衣。
倒不是他要脸,而是过了这么长时间,身上多处还没来得及处理的伤口已经和里衣粘在了一起,无法轻易脱下来。
亦泠也知道,所以她不敢轻易触碰,只能隔着这一层衣衫,看着他后背一处又一处的伤口。
看清后肩那道被划得血肉都翻出来的口子,亦泠仿佛坠入了冰水,可眼睛却涌上了热意。
怎么受了这么多伤……
“前面呢?”张口的一瞬,亦泠的脸上一阵热流滑落。
她立刻低下头,捂住了眼睛,将哽咽声音也吞进了肚子里。
许久,她才开口:“你转过来,我再看看前面。”
谢衡之难得这么顺从。
亦泠埋着头,不让他看见她的神情。
目光从他的小腹一寸寸往上移,直至定格在他的胸口。
因为用后背挡住了所有掉落的木头砖瓦,怀里又抱着亦泠,他的前胸腹部没有被殃及。
所以亦泠只看见了他胸口那处陈旧的刀疤。
他的肤色本就比常人要白,那道微微凸起的疤痕,虽然已不再鲜红,却还是很明显。
亦泠睫毛轻颤,心口像被揪住。
她不知不觉靠近了谢衡之,伸出手轻轻地抚过那道疤痕
微颤的指尖划过肌肤时,谢衡之“嘶”了一声。
亦泠立刻抬头,泛红的眼睛望着他。
“弄疼你了?”
“不疼。”
谢衡之摁住了她的手,“但你别乱摸。”
……乱摸?
亦泠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立刻拧起了眉。
“真不疼。”
谢衡之轻笑道,“你那点力气,根本没有捅多深。”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嘴硬。
亦泠又气又揪心,“哦”了一声。
“那我下次用力点。”
盯着伤口看了一会儿,亦泠突然想起了什么。
她记得被困在炮肉店的时候,那枚打算送给谢衡之的平安符被她塞进了怀里。
现在亦泠急着将这枚平安符给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腹,没找到,怀疑滑落到了衣服里。
于是她低下头,刚打算解开外衫的腰带——
“姐!!!你没事吧?!!”
屋子的木门被人一把推开。
伴随着寒风的灌入,亦昀嘴巴还没闭上,屋子里就六目相对。
三个人都沉默得很诡异。
亦昀看了看坐在床上衣衫不整的谢衡之,又看了看正在宽衣解带的亦泠。
“……”
亦昀沉默着带上了门。
打扰了。
第96章
谢衡之站起来束上腰间革带的时候,亦泠看着他的动作,不明白为何刚刚死里逃生的自己还要迎接这生命无法承受的尴尬,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看见谢衡之穿衣服的动作很慢之后居然亲自上手帮他穿衣服。
……就真的好像一对奸夫淫妇。
所以当谢衡之站起来系上腰间革带时,亦泠扭开了头。
不一会儿,他说:“我先走了。”
亦泠:“嗯嗯。”
“你早点休息。”
“嗯嗯。”
“我明天再来看你。”
“嗯嗯。”
“我后天搬过来住。”
“嗯……嗯?”
亦泠扭回了头,涨红着脸,憋出了两个字。
“你走。”
话音落下,谢衡之反倒俯身过来。
亦泠立刻揪住了被褥往后一仰——
伸过来的只是一只手。
谢衡之细细地擦拭着她脸上尚未干涸的泪痕,动作很轻,但指腹上的茧挠得亦泠有些痒。
她忍不住动了动脑袋,却更像是用脸颊在蹭谢衡之的掌心。
“你做什么?”
“擦干净。”
这种小事,谢衡之的眼神也很认真,“省得你弟弟一会儿以为我把你弄——”
亦泠:“……出去。”
看着谢衡之的身影踏出房门后,亦泠叹了口气。
同时,她垂头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掏出来的平安符。
唉。
这枚很灵的平安符,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送出去啊。
-
亦昀在小院里站得像根木桩。
其实他也不想的。
他不干净了。
门口还守着这么多人呢,也不管管?
在小院子里干站的这一会儿,亦昀的拳头握了又握,在考虑冲进去和谢衡之大战三百回合接着继续给他当人形信鸽还是站在这里做他们的爱情侍卫。
没等他做出个抉择,身后的门开了。
亦昀立刻回头,见谢衡之已经穿好衣服走了出来。
身上还披了件大氅,遮住了狼狈的衣衫,正经得好像刚从文华殿里走出来。
经过亦昀面前时,他侧头瞥过来。
对上他眼神的那一瞬,亦昀已经想遍了自己的后半生。
“……姐夫。”
“嗯。”
谢衡之眼神松了,拢了拢大氅领子,朝他一抬下巴,“进去看看你姐姐吧。”
亦昀:“好的。”
等谢衡之的人都陆陆续续跟着走了,他才转身,僵硬地走到了亦泠的房间。
“姐。”推开门,他红着脸,连眼睛都没敢往里面瞟,“你……没事吧?”
此刻的“没事”和方才的“没事”显然已经不是同一个意思。
没等亦泠说话,亦昀又说:“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提醒你一下,如果不需要我出现在家里的时候,你其实可以锁门的。”
“我可以没有家,但不能没有命。”
亦泠:“……你也出去。”
-
炮肉店遭北犹人抢劫后走水之事很快就传开了。
因着又死了人,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冬日,整个赤丘风声鹤唳。
赤丘刺史当即下令全城戒严,任何人无故不得随意在城里走动。
一时间,赤丘家家关门闭户,商铺也都歇业了。
亦泠自然也不需要再去岐黄堂,就在家里安心休养。
这几日谢衡之到时候每个傍晚都带着晚饭来看看亦泠,不过也从未长时间停留,吃完饭喝上一杯茶,便又匆匆离去。
到了第四日,听说北营的将士在回赫山里抓住了那几个逃跑的北犹人,边线的布防漏洞也堵上了,赤丘城里的风声才松动了些。
但为了以防万一,百姓们只能在白日里出门,天黑之后,便不能在外走动。
所以除了谢衡之和亦昀,还有在村庄巡查的几个士兵,亦泠几乎没有见过其他人。
这日傍晚,亦泠刚喝了药,突然听见外头有什么动静。
她还没站起来,便又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阿泠!阿泠!”
亦泠推开门,果然看见穆峥背着他的背篓站在小院外头。
“你怎么来了?”
亦泠一边去开门,一边问。
“前几日我在山里,”穆峥说,“今日才得知你受伤了,你没事吧?”
本想提醒他最近不太安生,还是待在家里为好。
可是人家都来了,再说这话,未免太不给情面。
这会儿风也大,亦泠便侧过身,说道:“你先进来坐吧。”
刚跨过门槛,穆峥就已经着急地问了起来。
“你怎么样了?听说那日炮肉店起火你就在里面,伤到哪里了?”
“只是一些皮外伤,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亦泠转身看了他一眼,“你先坐,我给你倒杯茶。”
穆峥虽然坐了下来,脸上依然着急不已。
他甚至等不到亦泠倒好茶,环顾四周一圈,就追问道:“你那日是一个人出门吗?那这几天呢?亦昀在北营里,你就一直一个人在家吗?”
“最近村子外面都有士兵在巡查,很安全。”
亦泠拎起茶壶的时候发现有些凉了,便打算放在小炉上再热一热,回头道,“倒是你,最近还是不要一个人进山了,不太安生。”
“我不怕的!”
穆峥腾得站了起来,“我十岁的时候就打得过北犹人了,去年在山里遇见三个,想抢我的猎物,全都被我卸了胳膊!”
他想了想,又说:“我家里有弓有刀,还设了埋伏,他们进都进不来!就算进来了我也可以跑,我再背一个人都跑得过他们!还有我弟弟,他虽然才十五岁,也能单挑两个北犹人!”
慷慨激昂地说了这么多,见亦泠似乎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穆峥急得红了脸。
等下天黑了他就必须回去,没有时间让他委婉了。
于是他红着脸坐下,不看亦泠,自顾自开了口。
“阿泠,知道你受伤后我真的很着急。”
“我在想,如果那日我陪着你,你是不是就不会被困在炮肉店了,也就不会遭那些罪。”
亦泠刚想说什么,看见穆峥的神情,她突然闭了嘴。
自打认识以来,穆峥常常在她面前晃。
亦泠知道他的心意,也明里暗里透露过自己的态度,但穆峥有些小孩子心性,又执拗,时常装作听不懂亦泠的意思,消沉即日又来找她。
如今他似乎打算说明白了,那她也可以和他说清楚了。
于是她在穆峥对面坐了下来,打算安静地听着。
可是她一抬眼,却见门口出现了一道身影。
“你等一下……”
背对着门的穆峥毫无察觉,急切地说:“阿泠,我不能再等了,我怕下次北犹人来的时候你又遇到危险。”
“不是,你先——”
话没说完,谢衡之已经拎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
他面色平静,步子从容,倒是亦泠露出了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穆峥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劲,回过头,就见谢衡之站在他身后。
“有客人?”
谢衡之问。
亦泠:“……啊。”
谢衡之点点头,将食盒放在一旁。
“你们聊。”
他的反应太出乎亦泠的意料,仿佛真的丝毫不在意坐在屋子里的穆峥。
穆峥也没弄明白这是什么情况,可紧迫的时间也来不及让他细想。
何况他早就看出来谢衡之对亦泠不一般,更不能在这个时候退缩。
于是他张口继续说:“我知道我比你小几岁,但我不比那些年长的男子弱。阿泠,我身强力壮,可以保护好你的。”
话音刚落,一位年长的男子将热茶放到了他面前。
“天冷了,喝口热的吧。”说完,谢衡之看向亦泠,“怎么都不给客人上茶?”
亦泠:“……刚热上。”
穆峥:“……”
这人怎么俨然一副男主人的样子。
不过阿泠未嫁,他未娶。
管这个男子是什么人,穆峥觉得自己都有争取的机会。
“阿泠,我、我喜欢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明天就告诉我爹娘,带着聘礼来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