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急。”他眯了眯眼,轻声道,“且让他再风光几日吧。”
两人目送着大皇子的背影远去后,转身往文华殿去。
路上,太子闲问道:“刚才周阁老与你咬耳朵说了些什么?”
“什么咬耳朵。”
谢衡之笑道,“不过是让我给他那侄孙子谋一个御前侍卫的差事。”
“就他那个一技无成的侄孙子?”
太子慢步走着,讥笑道,“他倒是当亲孙子在疼,也不瞧瞧养了个什么玩意儿。”
说完突然又问:“那你答应了?”
“自然是应下了。”
谢衡之不咸不淡地说,“恩师有求,自然不能推脱。至于前程如何,就看他那孙子自己的造化了。”
太子心想也是,没必要为了这么点小事惹周阁老伤心。
这位首辅大人这些年也越发老糊涂了,有时连字儿都会写错,想来也没几年可活,哄哄便罢了。
两人不紧不慢地走着,不久后,利春从后头追上来找谢衡之。
太子见状便打算先行一步,只是临走前,瞥见谢衡之的发髻,随口道:“你这新簪子很是精巧。”
谢衡之抬手扶了扶,平静道:“还行。”
太子并未多说,转头离去。
待他走远了,利春才开口道:“今日周夫人去府上看望夫人了。”
“可是为了她那儿子的事?”
“说是探望夫人,带了许多补品。具体聊了什么,属下并不知道。”
那多半八九不离十了。
只是周家人再疼这独苗,也大可不必去麻烦他府里人。
-
午后,一辆朴素陈旧的马车悄悄驶出了谢府。
亦泠穿了一身素净的袄裙,又加以素色皮披袄,发髻上冠以简约头面,恨不得将“低调”二字写在脸上。
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谁让府里死活找不到太子妃的金簪,下人们审问了一番也一无所获。
只能赶紧亲自去挑选一支相差无几的金簪,好带去给太子妃赔罪。
想着不能特意兴师动众,所以特意找了没有谢府家徽的马车,又让护卫扮作马夫,另挑了武艺最高的两个护卫换了常服跟在后头,这才敢出门。
路过城东周祥记时,锦葵掀开车帷,兴奋道:“夫人,您最喜欢吃周祥记的金钱酥了,奴婢下去给您买一些吧?”
一回头,却被亦泠瞪了一眼。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
“再快些。”
亦泠忍不住催促驾马的护卫,说不定明日太子妃就上门了,她必须在今日找到相似的金簪。
紧赶慢赶到了东市最好到首饰坊,亦泠急匆匆地下了马车。
刚站稳,突然袭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电光石火间,周边人仰马翻,惊呼连连。
一听到这个声音亦泠就浑身激灵,下意识往角落里躲去。护卫们也立刻将亦泠挡在身后,警惕地看着四周。
待回过神,亦泠总算看清楚了情况——
原来是一个男子带着下人纵马而过,踹翻了路边一个卖生鱼的老妇人。
怪不得刚刚亦泠感觉脚趾发凉,原来是装生鱼的浅抱桶打翻了,带着冰渣子的水全洒了出来,浸到了她的鞋面。
她倒是还好,转头一看,那被撞倒在地的老妇人浑身都被冰水打湿了,冻得嘴唇乌,一面哭喊,一面趴在地上捡她的鱼。
“我的鱼啊!我的鱼啊!这丧尽天良的东西……还有没有王法了!”
想到自己也曾坠入冰水,亦泠一看她的模样浑身就泛起了一阵凉意。
何况还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
正想开口说点儿什么,远去的马蹄声又近在咫尺。
亦泠扭头,见原本已经纵马走远的男子听见哭喊声又掉头回来了。
“哭什么哭?哭什么哭?给你自个儿哭丧呢?!”
男子骑着高头大马,嚣张跋扈地看着老妇人,“本少爷还没嫌你的臭鱼脏了我的马,你倒是哭上了!”
话说间,他一勒缰绳,马蹄儿又踹翻了一只桶。
“还王法,本少爷就是王法!”
老妇人见造势者如此猖獗,心知又是一位达官贵人家的少爷,也不敢骂了,只能哭着求饶。
“我竟不知,这上京什么时候多了一位皇亲国戚,能修改大梁律法了。”
亦泠向来不爱招惹是非,但是见人如此欺负一个老妇人,实在是忍不住。
“不知阁下是哪位皇子,又是何时修订的大梁律法?”
男子这才注意到角落里有一个女子。
一眼看过来,当即被她的容貌惊得恍恍惚惚。饶是见多了上京千姿百态的妍丽女子,也从未遇过这般缥缈如仙的。
又见她梳着妇人发髻,衣着却朴素,身旁也只跟了一个婢女,想来是上京某个普通商贾家里的夫人。
思及此,他倒没什么好顾忌的。
跋扈的神情陡然一变,男子翻身下马,嬉皮笑脸地朝亦泠行了一礼。
“在下不才,不是什么皇子,是当今内阁首辅的侄孙。”
看热闹的一听这身份,纷纷散去不敢多留,只剩谢府那些穿着常服的侍卫还在一旁。
而亦泠倒是愣住没有说话。
竟然是他?!那可真是太巧了。
当初周老妇人寿辰,王兴怀与人赛马摔伤了腿,在家里养着,自然也没见过亦泠。
他此时只当亦泠是被他的身份震慑住了,忍不住靠近道:“不知夫人又是哪家府上的?”
想到这就是这阁老疼惜的侄孙,亦泠也不想与他起什么冲突。
闻到他身上那股脂粉味儿,亦泠掩着鼻嘴后退一步,说道:“你不必知道我是哪家府上的。按照大梁律法,损坏了人家的生鱼当照价赔偿,如今又是冬日,老妇人想必免不了伤寒,请大夫的诊费和药材钱都该给足。”
“好说好说。”
王兴怀掏出一锭银子,往地上扔去,看也没看那老妇人一眼,反倒对着亦泠小声说,“可是夫人若不告诉我是哪家府上的,我夜里日思夜想,该上何处去寻夫人呀?”
“……你!”
亦泠活了两辈子,什么罪都遭过了,却从未被人当街如此羞辱过。
可她也知道,若是大庭广众与他争辩,自己一个女子,也得不了什么好处。
且眼下金簪要紧,待她回去了,有的是路子整治这个恶人。
于是亦泠虽气得脸颊涨红,也没多说,转头就往首饰坊里去。
结果刚跨出一步,那王兴怀就偷摸伸出一条腿。
亦泠毫无防备地绊了一下,王兴怀立刻伸手,想把亦泠拉进自己怀里。
好在锦葵足够敏捷,先一步扶住了亦泠,王兴怀便只抓到了她的手臂。
但意图,已然昭示。
这种时候他还恬不知耻地笑着说:“夫人可要当心些,若是摔到了在下怀里,可就只能被我抱回家喽。”
一旁的锦葵大惊失色,涨红了脸,颤着声道:“你可知我家夫人的夫君是谁?你不要命了!”
“夫人的夫君如此厉害么?”周兴怀一面说着,一面用脚勾了勾亦泠的鞋面,“那不如夫人找个时日品上一品,是夫君厉害,还是小生厉害?”
很难想像,周夫人是如何好意思为这种人谋求御前侍卫一职的。
亦泠气到了极点,脸色反而格外冷静。
她低头看了眼王兴怀伸出来的腿,冷声道:“这腿既然不知该放在哪里,不如不要了,可好?”
-
今日谢衡之比往常回得早。
踏进谢府时,下人们各自忙碌着,与往常无异。
亦泠喝了药,人有些昏沉,脸色带着不正常的红晕。
她手里拿着今日买回来的金簪,端详入神,连谢衡之进来了都没发现。
“今日周夫人来找你了?”
谢衡之走到她面前,迳直问道。
片刻后,亦泠才如梦初醒地抬头,愣愣看了谢衡之一眼,小声“嗯”了下。
谢衡之:“是为了她儿子的差事找你?”
听到这话,亦泠声音更小了。
“嗯。”
见她如此畏畏缩缩的模样,谢衡之说道:“以后不管是谁有事相求,你若觉得为难,大可推脱了,不必顾虑其他。”
“真的吗?”
亦泠抬头,眨巴着眼睛看着谢衡之。
见她这模样,谢衡之心想定是又因为怕得罪人而受委屈了。
他沉沉叹了口气,说道:“万事有我在后头兜着。”
亦泠:“我今天下午让人把她儿子腿打断了。”
谢衡之:“……”
第33章
亦泠活了两辈子都没干过这么狠的事情,今日是一时气上头了,便让护卫把那周兴怀当街活生生打断了一条腿。
事后她也并无顾忌,心想自己连御赐的牌位都砍过,有什么烂摊子是谢衡之摆不平的?
回府后回想起周兴怀被打得鬼哭狼嚎时候四周百姓的叫好,她心里还隐隐有些骄傲,是以脸颊都红扑扑的。
可这一刻,看见谢衡之一脸的无言以对,亦泠有点拿不准了。
不会吧?区区一个残民害物的纨绔,谢衡之竟开罪不起?
总之谢衡之就是一时半刻都没说话。
他无奈地盯着亦泠看了会儿,扭头朝外间走去。
跨过屏风,一口气没顺上,又掉头回来,继续无奈地看着亦泠。
亦泠则眨巴眨巴眼睛,以一种“这是什么大事吗”的眼神看着他。
打断周兴怀的腿自然算不得什么大事。
要紧的是谢衡之今日早朝才答应了周阁老要给他疼爱的侄孙御前侍卫一职,下午他妻子就把人打断一条腿。
若是周阁老风烛之年承受不了如此大的打击,两眼一翻翘了辫子,他一时间上哪儿去找一个资历能服众人又甘愿为人傀儡的老学究做首辅?
在不知该说亦泠什么好的时候,门外突然又响起利春着急的声音。
“大人!大人!”他匆匆跑来,停在了门外。
谢衡之:“说。”
利春探了半个脑袋进来:“属下刚刚得到消息,夫人下午把周阁老的侄孙当街打断了一条腿!”
“……”
谢衡之缓缓转过头,看着利春嘴角黏着的一粒米饭,“继续去吃你的饭。”
利春立即掉头:“是!”
再看向亦泠时,谢衡之眼神已经平静多了。
“为何打他?”
亦泠羞于把周兴怀的那些污言秽语复述一遍,于是只埋着脑袋简述原因。
“他欺负老百姓,还对我出言不逊。”
问出口时,谢衡之本就猜到亦泠定是事出有因才会出手打人,就是下手是不是太狠了点儿。
听到是这个缘由,谢衡之叹了口气,转头就走。
“你去哪儿?!”
亦泠连忙问。
谢衡之原地仰头站了会儿,才开口道:“自然是去给你善后。”
说完又回头看亦泠,“难不成你以为我要去周府打断他另一条腿?”
“那倒不是。”
听着谢衡之这语气,亦泠能感觉到此事对他来说是有些棘手的,忍不住再次确认:“我不会有事吧?”
谢衡之原本都要跨出门了,听到亦泠这么问,他又原地站住。
“你不会。”
笃定的声音落下,还没等他接着说出那句“我会”,亦泠就忙不迭拍拍胸口大为欣慰:“那就好那就好。”
谢衡之:“……”
-
谢衡之前脚离开,曹嬷嬷后脚便端着刚煎好的药轻手轻脚走了进来。
“大人今日可真忙,晚膳都来不及进几口又走了。”搁下药碗,曹嬷嬷又道,“夫人何不让大人想想办法?指不定就找着太子妃娘娘的簪子了。”
曹嬷嬷提了这么一嘴,亦泠才恍然大悟。
谢衡之既如此神通广大,寻一支丢失的金簪岂不是探囊取物。
“是呀,刚刚怎么忘记了。”
亦泠托腮叹了口气,“哎!那只能等他回来再让他办吧。”
这话听着,怎么越发像吩咐小厮办差事。
曹嬷嬷刮了刮耳廓,又道:“夫人还在病中,今日又出府折腾,喝了药便早些歇息吧。”
亦泠自然也想早点歇息,可是谢衡之还没回来,她还等着听周府那边儿的下文呢。
不知不觉间,谢府点亮了一盏盏灯,又在夜色渐浓时掐灭一根根灯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