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枫院的寝居只留了一盏挑杆灯,影影绰绰,尚不如窗外月光亮堂,堪堪照亮榻边一隅。
亦泠已经架不住身体的虚弱睡了一觉。
此时蒙眬地睁开眼,见屋子里这般景象,心知多半已过了亥时。
怎么谢衡之还没回来,难不成真因周兴怀之事被困住了?
不可能。
亦泠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想。
以谢衡之的行事作风,他更有可能是因为去打断了周兴怀另一条腿才晚归。
眼下虽是漏夜,但因着傍晚就睡下了,亦泠反而逐渐清醒起来。
左右也难以再次入眠,浑身也躺得酸痛,她索性下床活络活络筋骨。
伸展着臂膀走到了镜台边,余光忽然瞥见今日买回来的金簪。
原本亦泠是抱着簪子再也找不到的最坏打算去的东市,想买一支更好更精致的金簪来赔罪。
谁知她打完周兴怀进了第一家首饰坊就瞧见了一支相差无几的。
不过样式虽然差不多,这外头的工艺却是比不上内务司工致的。
也不知能不能镶嵌几颗名贵宝石上去来表达自己的歉意……
亦泠正出神想着,忽然听到一阵极为细微的水流声。
吃过几次苦头的她几乎来不及思索,立刻警觉退至墙边,并握紧了手里的簪子随时准备保命。
“谁!”
这一声喊出的瞬间,亦泠后背已经冒了涔涔冷汗。
可那头无人应答,只在屏风上看见了一道人影,姿态甚为熟悉。
谢、谢衡之?
亦泠一步步挪过去,只敢扒着屏风露半张脸。
朦胧光下,见谢衡之的轮廓半隐半明,她总算彻底放下心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亦泠问,“深更半夜坐在这里做什么?”
谢衡之没说话,只是将他刚刚倒好的茶水一口饮尽。
亦泠便接着问:“周兴怀可见着了?可有知错?周阁老呢?他老人家怎么说?”
想了想,亦泠又问:“他们不会告到圣上那里吧?”
沉默许久的谢衡之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先别说话,让我安静一会儿。”
亦泠不知他这话什么意思,老老实实闭了上嘴。
漆黑夜色里,谢衡之又喝了两杯茶,虽然看不清他的模样,但亦泠能感觉到他似乎格外疲惫。
“以后若是与周家人有了冲突,别再这么做了。”
许久,他才沉沉说了这么一句。
亦泠心头忽然咯登一下,还没问出口,又听他说:“万事交给我,自会办得神不知鬼不觉。”
这是什么意思?
莫非自己难得冲动一回教训了个恶人,竟就捅了连谢衡之都解决不了的篓子?
“难道是周阁老当真告到了御前,圣上要降罪于我?”
“圣上并不知晓。”谢衡之说,“不过是我遭罪罢了。”
亦泠立刻松了口气。
谢衡之:“不会牵连你半分。”
亦泠松气的声音更大了。
大概是自己的态度太明显,即便眼前晦暗,亦泠也能感觉到谢衡之目光不善地看了她一眼。
连忙假惺惺地关心:“周阁老把你怎么了?”
怎么了?
还能把他怎么样?
无非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着他喋喋不休了两个时辰。
平时的经筵他还可以左耳进右耳出,今夜却是躲也躲不了还要时不时回应两句,弄得他这会儿脑袋瓜子还嗡嗡嗡的。
“没什么,听了会儿念叨。”
谢衡之总算缓了过来,才想起这会儿的时辰,“怎么下床了?”
“原来只是念叨啊。”
亦泠还挺失望。
但是谢衡之又一道目光扫过来,她立刻转头往床上去,谢衡之也紧随其后去更衣。
当真只是一顿念叨么?
那谢衡之为何一副遭受了百般蹂躏的模样。
亦泠好奇又不敢问,回头觑他一眼,隐隐感觉他还臭着脸便没敢多看。
但目光从他头上一晃而过的那一瞬……
亦泠忽然顿住脚步,凝神片刻,缓缓将头转了回去。
此时两人正好行至榻边挑杆灯下。
一灯如豆,谢衡之发髻上的金簪却格外显眼。
“这、这簪子怎么在你头上?”
不用多问,亦泠说出这话的当即谢衡之便反应过来——
他今晨会错意了。
这支簪子不是送给他的。
果然,下一刻亦泠便说:“这是太子妃要送给太子殿下的生辰贺礼,你怎么给拿去了!”
谢衡之:“……”
会错意就罢了,还在人正主面前显摆。
眼前的女人不会知道,谢衡之风光了这么多年,最丢人的时刻莫过于现在。
“晨间天色暗,拿错了。”
他将发簪拔下来的动作似不经意,随手扔到一旁的案几上的响动却暴露了他心里那点儿莫名的恼怒。
这动作可把亦泠吓坏了,连忙倾身去捡。
小心翼翼捧起太子妃的发簪同时,谢衡之也瞧见她手里还握着另外一支几乎一样的发簪。
自然也是男子之物。
“那你手里那支呢?”
他眯了眯眼,“又是准备送给谁的?”
亦泠是经历过生死关头的人,对危险的气息格外敏锐。
谢衡之这么一问,她就知道自己不能乱答。
该不会又疑心她与别的男子有染了吧?
想到上回被疑心的险境,亦泠僵着背脊,脱口便道:“自、自然是送给你的。”
-
“今日谢夫人将周阁老的侄孙打了个半死。”
太子夜里回到东宫时,沈舒方难得没钻研她那些诗书,而是与自己的乳娘围着炭火窃窃私语着什么。
见太子进来,乳娘立刻退下,沈舒方则连忙问他:“殿下听说了吗?”
太子点点头,并未多言。
待他沐浴更衣出来,沈舒方的兴致还未消退,又接着刚刚的话题说道:“那周兴怀平日里仗着周阁老的脸面在上京为非作歹,可算有人能给他一个教训了!”
太子坐到沈舒方跟前,对这些话题似是不感兴趣,却还是接话道:“你怎知定是周兴怀的错?”
“这还需要想吗?”沈舒方道,“谢夫人才冠天下又人品贵重,难不成还能是她的错?”
倨傲地说完这一番话,沈舒方一抬眼,和太子四目一对上,莫名有些失神。
成婚两年多,两人甚少有这样安安静静相对而坐的时候。
太子通常沉默寡言一人独处,她的性子也不允许她主动去讨好邀宠。
毕竟是未来的帝后。
沈舒方早就想明白了,求不得举案齐眉,能维持相敬如宾便足够了。
只是前些日子太子从蜀地回京竟然也没告知她一声,沈舒方着实生了回气。
这不是打她这个太子妃的脸吗?
于是她索性搬去了侧殿,日日冷脸相对,好让太子知道她这个正妻也不是好欺负的。
好在太子终于在这几日良心发现,不仅送了她许多喜爱之物,还……
到底还要一同生活一辈子,沈舒方也不是不给人台阶下的人。
既然太子有意求和,她应该在他生辰之日有所表示。
普通俗物他不缺,倒是这发簪……
其实他也不缺,只是沈舒方实在不知该送些什么,只好亲自设计了花样,交由内务司打造。
待拿到了成品,沈舒方又觉得簪柄太素,得加点儿什么纹饰。
在这方面,沈舒方的心思向来不够精巧,光是设计那莲瓣都足够她费神的,只好求助亦泠。
沈舒方的思绪跑得远,太子自然不知她在想什么。
失神片刻,意识回笼,他才接话道:“嗯,这回是周家有错在先。”
“有错在先”是个极微妙的说法,沈舒方连忙凑近问:“那谢夫人可会被为难?”
“不会。”
太子淡淡地说,“有瑾玄在。”
沈舒方原本心里有些瞧不上谢衡之的,此人既无文人风骨,又非吏维良臣,不明白商大才女喜欢他什么。
但听太子这么说,沈舒方便觉得此人也有几分可取之处,至少该他担起的责任都一力承担了。
她还想再细问一番,抬起头,却见太子的目光还落在她脸上。
沈舒方也不知怎的,太子今日总是这样看着她。
眼神说不上含情脉脉,甚至还有几分落寞与哀愁,仿佛他们下一刻就要合离似的。
“那……”沈舒方有些不自在,声音也变小了,“周阁老会不会……唔。”
话未说完,太子突然欺身过来,堵住了她的双唇。
“不说这些了。”
岁暮天寒,连月色都格外凄冷。
东宫寝殿的罗帷里却热潮涌动。床上的绫罗软缎被浸得湿漉漉,沈舒方亦软弱无骨地抓着帷帐,咬紧牙关不出声。
对于太子近日一反常态的频繁房事,她心里觉得不对劲,理当抗拒,却输给了身体的本能。
激荡之时,她的手指插进太子的发丝间,还迷迷糊糊地想着,等亦泠帮她完善了镌刻纹饰,不知是否能造出一只举世无双的发簪。
-
半夜,谢府。
更深人静,整个阒然无声,唯有与谢衡之同床的亦泠翻来覆去睡不着,仿若在思忖什么民生国计。
两人之间虽隔得远,谢衡之却也被吵醒了数次。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他沉声道:“你还不睡?”
亦泠没想到谢衡之居然也还醒着,愣了片刻,才说:“我晚膳后睡了两个多时辰,不困。”
“而我,”
谢衡之说:“一个时辰后便要进宫上朝。”
亦泠:“……哦。”
短暂地安静了一会儿,就在谢衡之以为她终于消停时,又听她冷不丁问:“今日那簪子,你觉得怎么样?”
谢衡之:“……”
竟是为了这个半夜不睡觉。
他默了默,才说:“还行。”
“我觉得簪柄还是素了点儿。”亦泠想了想,谢衡之毕竟是状元,不如参考参考他的想法,“你喜欢什么纹饰?”
“我向来不在意这些。”
虽这么说着,谢衡之还是给了一些点子,“螺旋纹吧。”
“太俗了。”
亦泠说,“我爹那个年纪的男人都不喜欢螺旋纹了呢。”
谢衡之:“……”
见她如此用心,谢衡之也不忍再敷衍。
侧过身,在夜里看着她的双眼说道:“我平日里喜欢竹节纹,但这只金簪的簪头是莲瓣,或饰以螭虎纹更为相配。”
“螭虎纹?”
亦泠认真皱着眉思索半晌后,摇头道,“不行不行,宫里肯定见多了螭虎纹,太子殿下不会喜欢的。”
谢衡之:“?”
亦泠自顾自嘀咕道:“太子妃娘娘将如此重任交给我,我可不能辜负了她。”
谢衡之:“……”
第34章
几近一夜未眠,亦泠也没换来一丝灵感。
晨间她虔诚又庄重地坐在镜台前,掏出了所有首饰逐一研究,依然一无所获。
就这么绞尽脑汁两三天,亦泠最终决定放弃挣扎,还是听谢衡之的,在簪柄上镌刻螭虎纹。
人家高低是个状元,即便审美俗套老气了些,总要好过束手无策的自己。
何况螭虎形似龙,有神武与权势的寓意,虽没有新意,却有敬意。
于是亦泠便让锦葵去寻了些精妙的螭虎纹饰花样,她自个儿亲自拿了纸笔临摹。
如此一来,也算出自她手了吧?
待图纸干透,亦泠望着上头的纹饰,左右琢磨一番,确实再无其他点子,便不得不带上金簪一同送往东宫。
因心中有鬼,在等着沈舒方传唤的间隙,亦泠忍不住盼着流程再繁琐些,好让她晚点儿将自己拿不出手的东西拿出手。
谁知沈舒方听说是她来了,立刻免了那些繁文缛节,叫人径直把她带了进去。
当亦泠踏入正殿时,沈舒方已然候着她了。
“这种小事派个人送来便好了,姐姐怎么亲自来了?”
“娘娘的事情哪有小事,臣妇不敢怠慢。”
说话的同时,亦泠躬身行礼,“臣妇见过太子妃娘娘。”
“你我之间还如此多礼就是见外了,快些坐下。”
沈舒方的语气与以往并无不同,声音却带了点儿嘶哑。
亦泠抬起头,果然见沈舒方面带病容,即便上了妆也遮不住。
“娘娘病了?”
“偶感风寒罢了。”
沈舒方似乎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不等亦泠多问两句,反倒关心起了她的身子,“你当初落水伤得那么重,今日又格外冷,一路过来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