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嬷嬷心急如焚,频频望向窗外,不知谢衡之何时回来。
昨晚亦泠也是独自在东厢房过的夜,虽也是惊悸不安,倒还算熬了过来。
今日晨起只是觉得越发虚弱,她便以为自己离痊愈不远了,只待她再□□几日。
谁知今晚她就有些吃不消了。
“夫人,不如您还是回那边去等大人吧。”曹嬷嬷焦急地说,“夜里这么冷,你这样下去会撑不住的。”
亦泠闻言只是摇头。
曹嬷嬷又说:“大人今日进宫前还关心了您呢,可见他已经消气了。都是夫妻,有什么误会不能好好解释呢?”
亦泠不知道该怎么跟曹嬷嬷解释,她现在根本不在意谢衡之是否误会她。
如今摆在眼前的情况是,谢衡之好像对她动心了!
先前他对自己这个妻子明明就心无杂念的。
亦泠想了整整一天一夜也没想明白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怎么自己这个绣花枕头的芯子还比大才女更有魅力了?
也不知谢衡之怎么想的。
总之,如今在他眼里,整个就是妾有情,郎有意,那可不就得奔着做真夫妻去啊!
亦泠还怎么敢跟他同床共枕?
“不必,我就睡这里。”
曹嬷嬷叹了好几口气,站在一旁不再作声。
过了许久,她听到外头似乎有什么动静。
走到窗边仔细听了听,说道:“夫人,大人好像回来了!”
亦泠没反应。
曹嬷嬷知道自己是劝不动了,便说道:“那老奴再去给夫人温一道药吧。”
因她的离去,屋子里安静了许久。
亦泠莫名觉得舒坦了些,待身后脚步声再次靠近时,她裹紧了被褥,有气无力地说:“药就不喝了,我好多了。再给我添一床被褥吧,还是有些冷。”
话音落下,却无人应答。
亦泠愣了愣,意识还未完全清醒,就已经感觉自己被一股熟悉又安全的气息包围着。
她面朝床内神色不动,心里却已经淌过了千万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
许久,她转过头,在黑濛濛的夜色中看见了谢衡之,带着轻微的酒气。
“你——”
两人的目光有刹那的交汇,虽未言语,但这两日的微妙僵持似乎就在这一瞬间冰消雪释。
不等亦泠回过神,谢衡之上前弯下腰,将她连人带被褥一同打横抱了起来。
“回去和我睡。”
第39章
更深人静的雪后夜,天幕黑得像一滩浓稠的墨汁。
廊下几盏青灯映出光束,可见细细密密的雪霰纷飞,冷得侵肌入骨。
谢衡之的步子迈得又快又稳,脸色却很沉,让怀里的亦泠不敢动弹。
东厢房到寝居的路程其实不长,平日里几步路便跨了过来。
只有今晚,这段路似乎格外漫长。
还好刚才外头没什么人,只三两守夜的奴仆,见谢衡之抱着亦泠回来,纷纷垂首敛目,不敢多看。
待进了屋,谢衡之将裹在被褥里的亦泠轻缓放到了床上。
他弯下腰时,呼吸与体温都在顷刻间围裹缠绕在亦泠颈间,让她本就僵硬的身子绷得更紧。
直到身体平平稳稳地落到了床上,亦泠立刻就想朝里挪。
可谢衡之没有起身。
他依然俯身着,一手撑着床榻外缘,另一手撑在亦泠耳边,将她死死圈在自己身下,动弹不得。
亦泠虽蜷缩在被褥里,也不得不抬眼直面谢衡之。
他的脸庞近在咫尺,在这安静的屋子里,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没有话要和我说?”
喝了酒的谢衡之明明面带酡色,声音却比平日里更沉,好似整个人都沉甸甸地压在亦泠身上。
她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即便浑身都轻轻战栗着,却依然闭口不言。
“商亦泠,我与你并非普通夫妻,乃是圣上亲口赐婚。”谢衡之两眼紧盯着她,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话,“若非覆地翻天,你生是我的妻,死也将与我合葬,绝无二种可能。”
许是因为一整天都沉陷在谢衡之似乎喜欢她这件事的震撼中,亦泠一时间没理解到谢衡之的弦外之音,只听见了字面意思。
羽睫轻颤,她艰难地挤出一句应答。
“所以呢?”
“所以?”
谢衡之笑得毫无温度,“所以你到底有什么秘密必须瞒着我?”
“……”
原来他是在说这个。
亦泠顿时松了一大口气。
哎不对——
他都明摆着看出她藏着秘密了,自己到底在侥幸什么?
这二者与她而言都是灭顶之灾好吗!
恐惧卷土重来,亦泠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再感知到谢衡之与她近乎交缠在一起的呼吸,她心虚地别开脸,并伸手推了谢衡之一把。
“你先别这么看着我。”
结果谢衡之纹丝不动,亦泠只好贯彻抵死不认的原则。
“我能有什么秘密瞒得过大人?我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在上京又举目无亲的女——”
谢衡之突然伸手捏住了亦泠的下颌,打断了她的胡言乱语。
“不说?”他手上用了几分力,掰过了亦泠的脸,逼她直视自己,“别等我亲自查出来。”
有那么多无法掩藏的天然破绽,亦泠从来不认为自己能完美扮演商氏且不让谢衡之起疑。
她能死鸭子嘴硬的底气无非就是此事的真相唯有天知地知,若她不说,谢衡之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查到这种神鬼不测的事情。
谁能证明她不是商氏呢?
除了她自己,绝无一人。
“你要查便去查好了,我听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要我承认什么好?”
半明半暗的床帏里,他的面容轮廓模糊不清,只有目光依然明锐。
“好一个听不懂。”
他凉凉声音落下,亦泠看见他嘴角噙起了一抹弧度。
面对逼问犹可虚张声势,可他每每盯着自己一笑,似乎就能轻而易举摧毁亦泠肆无忌惮的底气。
她抿紧了唇,即便下颌还被他捏着,也强行闭上眼睛别开脸,双手在被褥里攥得死死的。
能感觉到谢衡之的视线还落在她的脸上,亦泠一动不动,敛声屏息地注意着谢衡之的动静。
许久,他依然没有起身,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却轻轻叹了口气。
亦泠感觉到来自他的那股钳制的气势似乎就随着他这声叹息消融了。
她不由得用余光觑了眼谢衡之。
这一回眸,冷不丁就对上他的目光。
心头七上八下之际,却听他轻声问:“还难受吗?”
“啊?”
亦泠这才发现自己浑身一直在轻颤。
这个男人真的好像有病,明明上一刻还剑拔弩张,一转眼又好像消了气。
“没、我没事。”
谢衡之没再说话,迳直转身朝浴房走去,抬手抽开了腰间的革带。
在极致静谧的冬夜里,他宽衣的窸窣声响仿佛穿过了浴房的围屏,在亦泠耳边细细摩擦。
她挺过了谢衡之的质问,另一种危险又接踵而至。
随着沥沥水声响起,亦泠的脸庞深陷在软枕里,面朝着床内墙垣,浑身的发热并没有因谢衡之的归来而缓解,反而有加剧的迹象。
她的呼吸越来越沉重,在谢衡之踏出浴房的那一刻几近停滞。
直到他如往常一样躺下——
沐浴后的清冽气息在夜色里浮动,轻盈地萦绕在亦泠鼻尖。
等了许久,不见他有任何动静,一派风平浪静。
亦泠侧了侧身,窥觑着谢衡之。
“你就睡了?”
被逼问的时候视死如归,稍微凶点儿又浑身打哆嗦。
他还能有什么法子?
谢衡之动都不动一下,呼吸依然平静。
顿了片刻,才道:“你还想做什么?”
亦泠在夜色里眨眨眼。
“我?我没想做什么啊。”
“那就睡吧。”
谢衡之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疲惫,“我很困。”
亦泠:“……噢。”
夜深人静,唯闻夜漏更更声。
亦泠数着谢衡之的呼吸声,不知过了多久,确认他熟睡后,才敢闭上眼睛。
-
但这一夜亦泠还是夜不成寐辗转难眠,倒是谢衡之黑甜一觉到了卯时。
起床后他便循序盥漱,一切如常。
床榻上的亦泠悄悄睁眼,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一整个提心吊胆。
直到他更衣入宫。
原本以为他动了心思,在床榻之上少不得有些亲密行为。
难不成是自己会错意了?
另一边。
谢衡之刚踏出寝居,利春就跟了上来,低声道:“大人,已经全部排查过了。”
谢衡之脚步放慢,示意他说结果。
“自夫人嫁来上京,到那次落水,府里的戒备绝无疏漏,也从未有过可疑的人进出。”
“夫人本就很少出门,每次也都有护卫跟着,从未离开过视线,也几乎不与旁人接触。”
“落水昏睡的那一个月,更是时时刻刻被人守着,从未挪动过。”
这个结果其实在谢衡之的意料之中。
他本就不相信有人能在他掌权的上京大变活人且做到水过鸭背,无迹可寻。
而且她的脸还是那张脸,如假包换的商亦泠,世上绝无第二个。
事实证明,也的确如此。
谢衡之心里那一丝疑虑打消,再停下脚步回望那间亮着灯的屋子时,神色松了许多。
其他的,便随她闹吧。
-
第二日一早,一道圣旨传入了谢府。
罗天大醮在即,凡皇族宗室、内外命妇及内阁六部皆前往大罗山共祭醮仪。
除却人在宫中的谢衡之,府里上上下下都前来接旨。
听着宫人悠悠扬扬地宣读旨意,亦泠心中抵触,还不得不装出感恩圣意的模样。
作为诰命夫人,她早知自己要随谢衡之一同去大罗山参加醮仪,连双目失明的谢老夫人也前几日就准备了起来。
可今年的上京格外冷,更别说大罗山那种深山密林。
到时她不仅没了谢府的火墙暖阁,还得与各个王公贵族交际,处处行监坐守,稍有不慎就指不定引起什么不测之忧,真是活受罪。
思及此,亦泠不由得打起了小算盘。
胆子都是越养越肥的,反正她已经仗着谢衡之的撑腰为非作歹多次了,如今就算赖掉这罗天大醮,想来也……
不行不行。
亦泠很快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她是可以赖掉,谢衡之却必须去大罗山。
如今她虽不是日日都需要谢衡之,可罗天大醮醮期那么长,谁知道谢衡之什么时候才回京呢。
待出发之日,林枫院与慈心堂两处早早就收拾好了行囊,就等着谢衡之回谢府一同出发前往大罗山。
但不知他是被宫中的事务绊住了脚还是怎的,迟迟未归。
到了未时,眼见着再不出发便要赶夜路了,利春才匆匆回了谢府,告知众人谢衡之已经伴随御驾先一步去了大罗山,让她们自行出发。
因着天气实在冷,亦泠一路上都没让锦葵打开过马车轩窗,把寒风挡得严严实实。
漫长的几个时辰路途,她根本不知到了哪里,一路昏昏欲睡。
倒是锦葵兴奋不已,满眼写着好奇。
她还在江州便听说了每年一度的罗天大醮有多隆重,如今自己也能随行,躬逢其盛何其有幸。
“夫人,您说这罗天大醮真的会有神仙显灵吗?”
“想什么呢。”
亦泠懒懒打了个呵欠,有气无力地说,“天不亮就要在冷风里站上几个时辰才能等到自己祭拜,接着再站上几个时辰,全是人脑袋,连醮坛上的道士在做什么都看不清,一天下来腿都要断了。”
而且宫观的住所比起上京也简朴许多,地龙火墙都烧不热。
想到这里,她提醒锦葵和曹嬷嬷:“你们夜里都要多穿些,不然会冻坏的。前几年便有一位侯夫人的婢女被冻坏了一根脚趾头。”
锦葵一听,吓得赶紧捂住自己的手。
曹嬷嬷却眯了眯眼,问:“夫人怎如此清楚罗天大醮,好似亲眼看见过似的。”
亦泠:“……”
她当然没有亲眼目睹过,都是往年她爹从大罗山回来后背地里抱怨的。
面对曹嬷嬷的质疑,亦泠噎了噎。
旋即淡定道:“要么我怎么是天下第一大才女呢?”
曹嬷嬷:“……”
主仆几个说话间,天际□□翻滚,暮色苍茫,不知不觉终于抵达了大罗山的宫观。
早有道童候在前头引路,行走时,亦泠匆匆一瞥,已经可见不远处四四方方的坛场。
不过眼下天色昏暗,坛场隐在暮色里看不真切,只觉布置得宏伟壮观,别的感受就没了。
倒是林路里延绵不绝的车马依仗,在萧瑟山间凛然不可犯,昭示着整个上京的王公贵族都陆陆续续上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