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茨里恶意地将一块石子丢到西里尔杯子中。
那个脆弱残破的杯子应声而碎,整个杯底都掉了下来。阴郁的少年西里尔沉默地将干硬的面包塞进口中,握住玻璃杯的碎片就要割断茨里的咽喉——
他真的差点死在那里。
死在一个比他瘦很多、看起来严重营养不良的黑暗区混小子手下。
后来,这个脏兮兮的小子不知为什么,断了一只脚,粗糙地接了一个仿生人的断肢;罗林需要一个武术陪练,选中了西里尔,将他带回了第一区……再后来,他们这些家庭不错、又对人类怀抱理想的热血少年组建了Iris,自发募捐经费,整理装备,开启了正式的荒废区探险之旅。
他们勘测荒废区的角落,解救遗落在荒野的人类,采集新生的动植物标本,探测环境是否适宜普通人生存……
茨里还是对西里尔耿耿于怀,但这个该死的家伙有着出色的学习能力。
茨里刚嘲笑了西里尔只会讲德文和英语,不到一年,西里尔就已经能够用所有官方语言流利沟通;茨里嘲讽他“文盲”,完全不懂“文学知识”,这方面的成绩永远都是不及格;三月后,西里尔的文学成绩就超过了茨里,挤入班级前十;茨里还嘲讽他的仪态、口音、待人接物的方式、语气、审美……
西里尔以不可思议的方式蜕变着,就连茨里,也无法再挑出他的毛病。
他有着惊人的天赋。
但,再伪装成罗林又能怎么样?
茨里心如刀绞地想,罗林对朋友的宽宏,永远都是洛林学不会的……
寒风吹过寂静的沙漠,裹挟着杂物的风滚草如一个小型的房屋,往前奔跑。当年,同样有着冷风和风滚草的夜晚,茨里顶着寒风寻找洛林捡回来的那个小女孩,直到筋疲力尽才回到汇合点,迟迟等不到朋友。
直到第二天,茨里才知道,洛林在搜寻过程中遇到陷阱,他丢失了一条腿,而罗林、辛蓝都被切掉头颅;德莱文开车将罗林送往军队的医务处,却在来汇合点接茨里的路上遭遇了车祸。?
都是洛林害死了罗林和辛蓝。
可他却没有丝毫内疚心,甚至,这么多年来,一直利用着罗林的身份和过往经历生活……这个混蛋!!!
茨里的拳头重重砸到车上,与此同时,探险车停下,松旭震惊地跳起来,揉了揉眼睛,结结巴巴:“郁……郁墨哥?”
茨里探身。
他看到前方有两辆军用车停下,核对车牌,属于自由党领导者——
有着月光般银色长发、白色风衣的郁墨,静静地站在月光下的沙滩上,像一枚从海底翻涌到浅滩的干净贝壳,又如同传说中会致使大船触礁的海妖,人鱼。
郁墨微笑着向车伸手,拦下。
他的声音也如塞壬歌声那样空灵,悦耳,文质彬彬。
“抱歉,”郁墨说,“突发一点状况,前方车上的一位老人突发心脏问题,但车上配备的医疗箱中药品不齐全……情况紧急,请问可以将贵车的医疗急救箱暂时借给我们使用吗?”
松旭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郁墨哥?!您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洛林吃醋啊……”郁墨无奈,听起来就像无辜的婴儿、突然被人从摇篮中踹出,“好了,现在我没时间和你叙旧,阿谢尔老先生的心脏快坚持不住了……”
情况紧急到松旭犹豫片刻,悄悄放下手中的镇定剂。
……等郁墨将阿谢尔救回来,松旭心想,再听从洛林的话,给他注射镇定剂吧。
……毕竟是一条人命呢。
茨里跟随郁墨上了车,阿谢尔的情况非常不妙,他上了年纪,而这几年,沙漠的天气越来越极端。郁墨熟练地取药,给阿谢尔服下,又根据他的症状,调配药水……
在这个过程中,阿谢尔旁边的安雅,有着齐耳褐色短发,沉静双眼的女性,低声和阿谢尔沟通。
她站起来向郁墨道谢,接近一米八的身材非常高挑,常年接受军队训练的肤色是淡淡的麦子,健康充盈,目光刚毅。曾经连续蝉联两届“最受观众欢迎主持人”冠军的安雅,经历了三年的军营生活,蜕变成更成熟稳重的美。
安雅一直守到阿谢尔的呼吸平稳。
离开时,她叫住茨里。
茨里张口说:“如果您想询问关于赫克托的事情,抱歉,我什么都无法提供,您应该知道,我厌恶他厌恶到想让他下地狱。”
“不是洛林,”安雅平淡地说,“我想知道和他结婚的那个小姑娘,比他小九岁的那个——叫什么?爱丽丝?还是艾米丽?”
茨里真庆幸松旭不在。
否则,对方一定会为了所谓的“尊严”,跳出来指责安雅不尊重艾薇,为什么连她名字都记不住。
“……我记不太清,”茨里说,“不太重要,反正您知道,只是单纯的基因匹配度很高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见过一次,灰扑扑的小姑娘,没有什么特色,就是长得好看了点。”
安雅说:“洛林不在乎容貌,我曾听说过——他喜欢成熟性感的女战士,不是吗?”
“呃……”茨里说,“那个小丫头和这些形容词是不沾边的……不成熟,也不性感,总之,普普通通的平民,不值得您去特意见面。”
“完全不符合洛林审美,但却让他放下原则选择结婚?”安雅说,“你的措辞让我意识到问题……他是真的爱上她了,对吗?只有爱,才会让他放弃择偶标准。”
“……如果因为爱,洛林就不会和她离婚了!”茨里说,“真的没什么,您——”
安雅摸了摸尾指,将上面佩戴的戒指取下。
“离婚了?”安雅说,“你可以现在给洛林打电话吗?我想看看他——”
“别说’不’字,”安雅抬手,将取下的尾戒塞到茨里口中,“除非你希望你姐姐再度失去那个刚刚得到的主持人职位。”
没有讯号。
依旧没有讯号。
艾薇反复试过三次,都联系不到郁墨。
不仅仅是郁墨,地下城深处没有任何可供联络的讯号,这个空寂而诡异的商场中没有任何活人,只有那些游乐设施一如即往地开启着。
更恐怖的是,他们来时的通道已经再度布满了激光红射线,艾薇尝试着丢了一块石头出去,眼睁睁地看着石头被切割成四块,碎裂之后,咕噜噜地落在地上。
有来无回。
艾薇清晰地感知到这四个字的分量。
她将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事、那些相貌身材一模一样、甚至连语气也刻意模仿洛林的仿生人,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洛林。
洛林也展现出了意想之中的平静。
“真不错,”他说,“你的脑子终于发挥了它应有的作用。”
“我很聪明的,好吗?”艾薇强调,“不要总是用那些听起来笨笨的动物来形容我了,或许你低估了我的能力。”
“是啊,关键时刻,某人还是靠着这点来辨认我,”洛林说,“如果我现在夸你是’聪明的好孩子’、’勇敢的小姑娘’,你会怎么样?”
艾薇老老实实:“我会先捅一刀,看看血再说。”
洛林笑了一声。
艾薇发现他的心理素质真得超过平常人,现在情况如此紧急,他们很可能被堵在这里,而洛林居然还能笑出声音。
她说:“您不会在床上之外的地方这样夸我。”
这一次,洛林没有接话。
他的深色军装制服外套下,遮蔽着染血的衬衣,被尖锐刀刃划破的伤口暂时止住了血,巴掌长的伤口没有伤到筋膜,但深深割开一层皮肉。
这里的机关和陷阱比郁墨的“记忆芯片”中更多。
艾薇没有怀疑,关于郁墨去处的说词,她也没有主动提到郁墨,这样很好。
“……您怎么不怀疑我的身份?”艾薇提出疑问,“没有仿生人假扮成我的模样来行刺您吗?您就不害怕,我也是假的吗?”
“我有眼睛,也有脑子,”洛林有条不紊,“像你这样的家伙,全天下都找不出第二个。”
艾薇说:“我可以认为您的意思是’你在我眼中独一无二吗’?或者说,’你是最特别的存在’?”
“别臭美,”洛林说,“像你这样自恋的小姑娘,的确是我认识人中的独一无二。”
艾薇大声说:“您的名字真不应该叫做’loring’,应该是’boring’——‘b-o-ring’!”
洛林倾身,在检查旋转木马的控制台。
旋转木马还在唱着那首恐怖童谣:“娃娃哭了叫妈妈,树上的鸟儿在笑哈哈——哈哈——哈——哈!!!”
几声机械音后,洛林顺利地关掉音乐,他挪动操纵杆,关掉整个木马移动系统。
艾薇问:“您还会这个?”
“以前做过零工,控制过类似的机械乐园,”洛林不想多谈,问,“那你认为,谁比较有趣?松旭?松锋?还是辛蓝?”
“秘密,”艾薇说,“我拒绝评价我的朋友。”
“朋友?”洛林扬眉,他问,“我呢?我算不算你的朋友?”
“当然不算,”艾薇转过脸,“您算老师。”
她注意到,最大的旋转木马下,有一个木质舷梯正缓缓放下,一节一节,以一种古老的方式,慢悠悠地抵达地面。
艾薇叫:“老师——”
“别叫这么大声,”洛林捂住她的嘴唇,“我知道你肺活量很好,你已经单独向我展示过无数次了……好了,冷静点,跟在我身后。”
艾薇问:“我不可以去您前面吗?”
“不可以,”洛林一口回绝,他皱眉,“我没有将学生当作盾牌的习惯。”
艾薇说:“在后面也不安全呀,您想想看,一旦后面有人偷袭,我不就成了您后面的肉盾了吗?”
“很有道理,”洛林赞扬她,又有了点冷冷淡淡的笑,“要不要你骑到我脖子上?”
“算了,”艾薇说,“上面也可能会有人随时将我拉上去,就像恐怖电影里的鬼怪,就喜欢蹲在房梁上……”
“依你的看法,”洛林波澜不惊地说,“唯一安全的地方似乎只有月夸下了,需要我将你绑在腰上吗?谨慎的小艾薇。”
“那倒不用了……”艾薇疯狂摇头,她后退一步,“……我还是跟在您身后算了。”
洛林没说话,镇定地解下军用腰带;他的动作让艾薇吓住了,她叫:“不是吧?我只是开个玩笑,您有必要用它打我屁,股吗?”
“胡说,”洛林将军用皮带的金属扣打开,从里面隐秘的地方取出一粒小药丸,“拿好它。”
艾薇不明白:“这是什么?”
“一种速效药物,”洛林没有多解释,“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在,它就能保证你身体维持生命特征的器官正常运行;无论受再重的伤,都能再坚持两到三天。”
艾薇忽然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种隐秘的药物,应该和那种昂贵的止血剂一样,是只供给位高权重、又常在危险前线的军官。
它应该很珍贵。
因为洛林也只有一粒。
就像东方神话故事中能续命三天的仙丹。
洛林垂眸,看着艾薇身体,似乎想找个能好好存放这个保命药丸的位置,它必须能足够隐蔽、安全,不止于随着动作而遗落;也必须方便、易寻,好让她紧急时刻能够取用。
艾薇没有腰带,她的裤子尺码一直很合身。
“……我穿的是妈妈给买的内裤,”艾薇主动说,“她喜欢给我买那种前面带有拉链小口袋的内裤。”
“我知道,”洛林说,“你还在里面放了一张小小的银行卡,每次洗衣服时我都要手动将它取出。感谢你再次证明了,你的幼稚园小朋友身份。”
艾薇:“呃……”
“拉链太复杂,”洛林一口拒绝,“还有其他地方吗?”
艾薇很担心他会将这个药丸塞进她的小猫咪里,毕竟目前来看,完美符合条件的位置似乎只剩下这一处了。
她迅速想到另一个安全地。
“我的文胸外面还有一个小口袋,不过很小,”艾薇迟疑地说,“贫血有时候会带来低血糖反应,所以妈妈会教我,往里面放一颗糖。”
她已经养成习惯了。
洛林问:“我能看一下吗?”
“当然可以。”
艾薇解开外套和衬衫,将那个小口袋展示给洛林看,它贴在心脏处的位置,如她所说,的确很小,至少比洛林看到的、放银行卡的那个小口袋要小很多。
洛林一根手指放进去,都有点勉强。
他摘掉手套,露出骨骼感极重的一双大手,疤痕和青筋狰狞地暴露在艾薇视线下,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忽然发现自己的呼吸不稳定了。
纯棉的材质足够舒适,也足够脆弱,一根手指的塞入就让口袋边缘的缝合棉线绷紧,紧张到像是会被彻底撑裂脱线,那些单薄的棉布拉扯出一种泛白的颜色,似乎再用力就会被彻底破坏,烂掉。
洛林的指尖压到坚硬的糖果,是水果硬糖,圆圆的,不确定是外包装,还是糖果本身设计,他粗粝的指腹感受到糖果中间有个小孔。
“老师,”艾薇小心问,“您能取出来吗?”
“嗯,”洛林沉稳地说,“别动,我不想弄坏它。”
艾薇立刻不说话了。
她紧张地感受到洛林屈起手指,缓慢移动,终于从那可怜的小口袋中将糖果勾出;这种担心棉线随时会裂开的感觉太恐怖了,艾薇想找些话题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