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需要休息吗……?”艾薇试探着发问,她委婉地告知,“听说是您找到了’元’的核心枢纽,成功地将我和辛蓝、郁墨救了上来,应该很累的吧?”
“‘元’为你注射了轻微的情感清理液体,”洛林说,“我想确认它对你有没有造成影响。”
“啊,这个呀,没事的,”艾薇点了点脑袋,确定地说,“我什么都没忘掉,您放心。”
坐轮椅的辛蓝急迫地说:“你忘掉了吗?当’元’质问你的时候,你据理力争,说你喜欢洛林,并且不认为爱是懦弱的表现……忘了吗?”
艾薇的头皮发麻,放在鞋子里的脚趾头死死地抓着鞋内部:“对不起,对不起,如果这句话给您带来什么困扰的话,一定是我的错……抱歉,我记不太清了。”
洛林说:“所以你不喜欢我?”
艾薇诧异地看着他,这种直白的话语和洛林那种内敛沉静的气质差距太大了,他看起来不像是会能直白说出这些的家伙。
而且,向一个关系不那么好的前妻、学生问这种话,是不是有些失礼呢……
她快速地调整好自己的心情,斟酌着告诉他。
“不会的,”艾薇说,“作为学生,当然会喜欢您这样的负责任的老师。”
……
洛林拄着那根深色的拐杖往手术室走去,辛蓝依靠着电动轮椅跟随他。
“算不算回旋镖呢?”辛蓝痛惜地说,“当初您非要用’学生’啊’老师’啊之类的东西来掩盖那份不同寻常的感情,现在她真的以为你们只有师生情谊了。我都说了,您当时应该直接地说‘我可没有那么充足的耐心对待每一个人’——”
洛林说:“能用’活该’两个字就能概括的内容,你不用说这么多。”
辛蓝控制着轮椅走到洛林前面,他没有洛林那种童年阴影,并不排斥在腿脚不便的时候借助轮椅前行。
“洛林·赫克托,”辛蓝非常严肃地叫着他的名字,“现在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你确定还要继续这样吗?”
“还有更关键的的事情,要为她早些研制出骨骼增长剂,”洛林有条不紊地说,“记不记得郁墨说的话?艾薇今后每一次的骨折都离不开它。还有,辛蓝和罗林的尸骨都已经收拾好了?需要尽快把它们秘密送回去。德莱文到现在还没有回到基地——不能对他下达通缉令,容易引起政府的注意,现在阿谢尔也在……多派人守在地下城外,他跑不到哪里去。需要处理的事情有很多。对了,阿谢尔的心脏移植手术,你尽快安排好;安雅和茨里、松锋松旭都在养伤,荡荡同样在昏睡,他们不需要太多关注,做好隔离措施,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陪艾薇。”
——艾薇昏迷后,制造出爆炸的洛林和荡荡闯了进来。
拥有丰富作战经验的洛林在被打断一条腿后,成功地发现’元’这些机械臂的控制枢纽,将它炸掉,也阻止郁墨被那些机械臂撕成两部分。
安雅、荡荡、茨里和松锋,四人不顾一切地救走被扎成刺猬、破破烂烂的郁墨和艾薇;尤其是安雅,抱着艾薇往外跑的过程中,她的手臂差点被机械挤压扁,如今还在接受恢复性的治疗。
松旭的伤最轻,被比格咬伤了腿,刚接种了狂犬疫苗;但洛林并不希望他现在去见艾薇——
他不能确定,现在艾薇’最喜欢’的,变成了谁。
辛蓝问:“这些道理我都知道,但你呢?你的幸福呢?”
他已经不再使用“您”,洛林也没有纠正他。
“艾薇救我,是因为你,”辛蓝很失望,“她认为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担心你之后会很孤单……我也听到她告诉元,她爱你……视频都给你看过了,你怎么这个反应?”
“辛蓝,”洛林一字一顿地说,“事情有轻重缓急,我只是一个人,不是无所不能的机械。”
辛蓝看到洛林脸上的疲倦。
到现在为止,除去接受腿部手术和手臂手术时的麻醉效益让洛林“昏睡”了三个小时外,他一直保持着清醒,还在去见艾薇前洗了个冷水澡,换了新衣服。
他能留给“浪漫”的时间的确不多,甚至少到可怜。
“如果你说那些话,是为了刺痛我,那么你已经做到了,”洛林说,“懊恼?后悔?惭愧?能给现在带来什么帮助?这些情绪可以让艾薇恢复,还是可以让所有事情都得到妥善的处理?”
辛蓝怀疑:“你该不会趁乱给自己也打了一针吧?”
“艾薇现在在休息,你也注意到她的表情;她现在很怕我,而我甚至不知道她在怕什么,”洛林说,“还有一个消息,得知我和艾薇共同行动后,离婚回访审查处又联系了我……这些家伙不能休息一段时间吗?”
辛蓝默默地接受了洛林的说法。
现在的确不是谈情说爱的好时刻,如今太多事情等着洛林去处理。那个装有数据的硬盘需要尽早带回洛林的私人实验室——他不信任任何人。
“艾薇呢?”辛蓝说,“根据扫描,那些定向吞噬情感的微型机器人已经被取出了,但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您认为……”
“先封存好,等郁墨清醒,”洛林冷冷地说,“这个狡猾的狐狸,还藏着事情不说……我有耐心陪他耗下去。”
辛蓝说了声好,原地踌躇片刻:“那,艾薇……”
“你知道我储蓄账户的密码,”洛林说,“现在授权给你,你可以随意使用,去订购艾薇喜欢的东西,重新布置家。”
辛蓝问:“预算上限呢?”
“没有上限。”
辛蓝感动地捧着心脏:“如果您一开始就对艾薇这么财大气粗就好了,众所周知,纸醉金迷也可以快速俘获一个女孩的芳心……”
洛林认为这点对艾薇毫无作用。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当辛蓝花了两天时间、精心从军用物资采购部中拖来崭新的家具和奢华的纯天鹅绒床上用品时,刚做好手腕健康理疗的艾薇,在迈入房间后的瞬间又弹射出去,鞠躬道歉说不好意思走错了。
轮椅上的辛蓝拦下她。
“是赫克托上将为你准备的新房间,”辛蓝炫耀般地展示着房间内的一切,“这些鹅绒被都是精挑细选的上等天鹅绒,每只天鹅只有腹部最漂亮完整的四片鹅绒才会被选用;还有这被面的材质,是桑蚕丝,蚕宝宝们生活在完全模拟野外环境的养殖实验室中,吐出的丝也最洁白姣静……”
艾薇在辛蓝殷切的目光下,探手飞快地摸了下那被子,犹豫:“我可以问一件事吗?”
辛蓝殷切地说:“你可以问一百件事——最好都是关于赫克托上将。”
“是这样的,”艾薇问,“他是不是贪污了?”
辛蓝:“……”
“还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东西?”艾薇担忧,“Green队的确想让我和聪聪一起担任副队长,也想让我参与管理队内刚收到的奖金;但是,我绝不会挪用公款的,所以请赫克托上将不要再贿赂我了……”
辛蓝:“……那笔奖金的数额还不如赫克托上将的月薪——它甚至是赫克托上将从自己账户中取出、额外发给你们队伍的补助!”
——军队的审批流程那么多,洛林虽然帮Green队和Iris队、甚至茨里申请了这次的伤残补贴费,但批下来至少得两周,怎么可能这么迅速就拨款?
艾薇:“啊?”
“你就放心睡在这里,”辛蓝强调,他恨不得板书画重点,“这是上将对你的一片好意,并不是出于老师对学生,也不是对属下……你懂的。”
辛蓝眨眨眼睛。
他认为自己暗示得已经足够明显了。
艾薇大惊失色:“他该不会是想和我复婚吧?”
越想越有这个可能。
已知,洛林·赫克托,因为战争创伤,会在固定的时间内对她的味道格外敏感,对她有着超乎寻常的渴求——
辛蓝说:“您不愿意吗?”
“嗯……”艾薇说,“我们的第一次婚姻其实很失败,吃一堑长一智,我应该不会再接受重蹈覆辙。”
辛蓝的心里咯噔咯噔咯噔咯咯噔噔好几下。
“他在追求您,”辛蓝不得不改口,直接明示,“或许第二次会有所不同。”
“啊,是吗?”艾薇满怀歉意地说,“可是,如果有第二次婚姻的话,我应该会选择志同道合、互相喜欢的人。”
辛蓝余光瞥见门口的洛林,他衣着干净,拄着拐杖,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再利用美瞳遮挡的那只异瞳像阴天时的浓郁翡翠。
完蛋了。
辛蓝都不敢想。
志同道合、互相喜欢。
这俩词得多么狠狠地扎洛林的心脏。他看到洛林没有一点笑容,像是在北极泡了三天冰水的北极熊。
隔着门,因为被机器人吞噬掉情感、还在病中、对洛林气味也不那么敏感的艾薇,对此一无所知。
辛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艾薇继续说下去:“对不起呀,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不能接受他的好意……很抱歉,我会立刻收拾东西换一个房间。”
这样说着,艾薇刚准备卷自己的衣服走人,听到洛林那毫无波澜的声音。
“他是在和你开玩笑。”
艾薇被突然说话的洛林吓到了——这个人走路没有声音的吗?
她猜测洛林应该是刚从疗养室或者哪里出来,没有穿深色军装,而是一个白色的长风衣,这样纯净的颜色映衬着他的皮肤更白皙了,脸颊上那道伤仍然贴着遮挡和修复用的皮肤贴。
“没有多余房间了,”洛林说,“只有这里。”
艾薇没敢说可是。
她犹豫着点头。
这种生疏的态度让洛林的心脏被黄蜂尾针狠狠刺了一下。
如果没有被消除感情,现在的艾薇,一定会用那双圆圆的眼睛怒视他,大声质问他——
“可是我分明看到还有很多很多空房间,您是不是故意的、就是想要我住在这里?大骗子。”
她一定会使用这种敬称和他不服输地辩驳。
她的不驯、反抗、不听话、鲜明的冲动和鲁莽……
原来也是爱的一种。
——现在只有温顺的服从,敬畏。
洛林一直要求所有人对他保持尊敬,也曾经要求艾薇对他敬畏、服从、听话。
现在她做到了。
洛林心里却不舒服。
他真希望艾薇能够狠狠地和他吵一架,无论什么都好,也胜过现在的默然无语。
洛林说:“有需要找辛蓝。”
艾薇说:“谢谢。”
辛蓝咳了两声。
洛林说:“你存了我的联系方式,有问题也可以随时找我。”
艾薇说:“谢谢。”
洛林问:“还有其他需要吗?现在可以说出,我帮你。”
艾薇说:“谢谢。”
洛林问:“你现在只会说’谢谢’了?”
“不是的,”艾薇低下头,“嗯……主要是,我现在不知道说什么……强行聊天比较尴尬……”
她低着头,不肯给他看那双眼睛里的情感。
她说她不知道说什么。
她说强行聊天比较尴尬。
……
每一句话都是一把精准无误的小刀,biubiubiu地插在傲慢之人的心脏。
洛林沉默地拄着拐杖。
她之前每句都要气得他吐血的话,每次激动的情绪,每次“幼稚”的语言和举动——
都消失了。
因为被“消除了爱意”。
那些顶嘴、半开玩笑的话——
两人第一次作艾后,清晨吃早餐,艾薇就用人工智能来开玩笑。
那个时刻的她已经开始爱了。
但洛林警告了她,严厉地要她不要说这种话。
难以言喻的情感在心脏处缓缓流淌,洛林看到艾薇那下半身标准无比的军姿,看到她紧绷的腿。
现在的他,在的每一刻,都会让艾薇神经紧绷。
她清楚地记得二人过往所有事情,但遗忘掉了那些事情带来的所有情感。
从客观层面上来看,洛林就是一个严格、苛刻的老师兼前夫。
洛林转过身,听到身后艾薇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这声气音让洛林走出的每一步都不适,就像踩在刀尖上行走的美人鱼,或者什么烂掉的土豆;他想不出更多形容词了,只感受到胸腔中缓缓上移的压抑。
坐着轮椅的辛蓝追上来。
他说:“你终于发现不张口的坏处了吗?”
洛林:“闭嘴。”
“洛林,”辛蓝说,“人类的生命不应该只有责任,有些不属于你承担的东西,你已经背负了很久……其实,偶尔可以放下,休息休息。”
洛林没有说话,片刻后,他问:“罗林和辛蓝的尸体已经送回去了吗?”
十多年过去了。
埋葬在地下城的两人尸首已经变成白骨,替代他们活着、承担家庭期望的洛林和仿生人辛蓝都还在活着,而花园中,他们的衣冠冢中,终于可以正式地让骨灰入土为安。
“是的,”辛蓝轻声,“老赫克托先生寄来了信,我刚准备拿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