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勖仿佛看出了她的窘迫,又叫人上了两个菜,同她吃了起来。
他才用过膳不久,并不饿,只是就想陪着她坐一会儿。
萧勖说:“这里并不是京中,也无认识我们的人,二姑娘就不要唤我萧大人了,被人听去不好。”
周遭喧杂声纷扰刺耳,而他们两人的餐桌上却万籁俱寂。
北笙看萧勖的眼神似是心中坠了两块巨石,心神难静,问:“你本就替朝廷效命,你怕什么?我想多叫两声萧大人,你要堵上我的嘴么?”
萧勖还在怔愣间,北笙已经扯开了嗓门:“萧大人!萧大人!萧大人萧大人萧大人萧大人……”
萧勖脸涨得通红,有一瞬真的想捂住北笙的嘴,可又不敢,只好捂住自己的耳朵,低着头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
近旁有人向他们看了过来,可那些正津津有味听着说书先生讲荤段子的人,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北笙叫了几声后不叫了,那些看他们的人也随即转过了脸去,继续听荤段子。
北笙拍拍桌子,萧勖放开耳朵抬起了头,红着脸环视了一周,谁也没看他。
北笙嘬了口酒,辣得皱眉,笑着道:“芸芸众生,各有各的忙,谁在意你是不是在丢人现眼,只管放开手脚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
又问:“这辈子,我想豁出命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你敢么?”
萧勖一颗心莫名跳得快了,胸中潮涌澎湃,不知从何处跑来一股劲儿怂动他,于是一拍桌子,脱口而出:“敢!”
北笙举起酒盅,说:“敢就干杯!”
于是两人豪气干云碰了一杯。
此酒太烈,辣得龇牙咧嘴却是极为畅快。
自他掏光自己的那点银钱给鞍辔局副使治病起,便是豁出去了的。虽然并没有讨得博陵长公主刮目相看,却是找到了人活在世上的另一种意义。
从前喊他勖公子的那些贵族公子和姑娘,背后唤他“鞍辔局小吏”。
但那有怎样呢?
除长公主府之外,他便多了一个去处,在鞍辔局他有处理不完的事,忙到太晚便宿在那里。
得空回府在延龄殿门前一跪,便是给母亲大人问安了。母亲愿意请他进去说话他便进去,若是不愿见他,他便回自己的屋子睡了,第二日一睁眼又是忙忙碌碌的一天。
公主之子的身份没给他带来多少光辉,他们的世界他挤不进去,便抛却那个身份,躬下身来做事,便也有很多人唤他“萧大人”。
“云起翻飞之日,便是风鹏正举之时。”
此话他写在纸上,裱挂在床头。
第85章 喝多了
颜陌一收到北笙的信,急忙带了一个小厮趁着城门还没有下钥就驾着马车出了京城。
她的信中也没说发生了何事,只有一句话:“我困在了潞州金福客栈,速来救我。”
之前同北笙说好要去苏州采买苏绣的,这两日正筹措好银钱给蜀中的朋友写了信采买蜀锦,正打算近几日出京,如今收到北笙的求救信,只好提前出京。
一路上赶着夜路策马狂奔,待到天明时进了潞州,一路上打听到了金福客栈的位置,便着急忙慌赶了去。
金福客栈也才开了店门,小厮正在洒扫。
颜陌的马车急冲冲在门前停下,车里人钻出来从车辕上跳下来就冲进了店里,抓住一个跑堂的小厮就问:“请问住在你们店里一位姓徐的姑娘还在吗?昨天差你们店里的人往京城送过信。”
有没有姓徐的姑娘金福客栈的人不知道,但一提差人往京中送过信便知道是谁了。
捏着扫帚往那边墙角一指,“那儿呢。”
颜陌顺着望过去,简直不堪入目,徐北笙不知与哪个男子倒趴在桌上,还能听到轻微的呼噜声,桌上菜碟、酒壶酒盅……反正是一片狼藉。
颜陌咧着嘴问:“她是没钱付账还是怎么的,怎么让她一个姑娘睡这儿?”
此时店中掌柜也闻声出来了,主动解释说:“两人喝多了,怎么叫都叫不醒,她一个姑娘,我们又不好扛着抬,也怕她醉得太厉害,一个人睡在房中出事,索性就让他们睡这儿,我还安排了人在此守了一夜。”
颜陌又问:“旁边那位是……”
掌柜的摇头,“不认识,只听姑娘口中喊他萧大人。”
颜陌定了定心神,想必是二姑娘认识的人。此处幸好不是京城,否则传扬出去,他们的名声就别想要了。
北笙趴地浑身麻木,也隐隐听到堂内的说话声,迷离的眼睛一睁开就看见愁眉苦脸的颜陌正盯着她。
“颜老板!”北笙眼中霎时放亮,一下起身,险些撞到桌子上。
颜陌急忙走过去扶住她,“哎呦我的姑奶奶,你干了啥壮事,藏在这儿?”
萧勖昨晚喝得比北笙还多,此刻睡得正香,丝毫没有被打扰到。
北笙什么也不说,只笑着,一副算准了你会来的得意劲儿。
让颜陌帮她付了菜钱,又多给了掌柜一些银子,让掌柜照顾一下萧勖。
让颜陌在楼下等她,自己上楼好生洗漱收拾了一番又下楼。
这两日奔逃没顾得上打扮,昨日萧勖送来好看的衣裳首饰,还有胭脂水粉,这一打扮后下楼,颜陌的眼睛又看直了。
萧勖此时也醒了,只看见仙女儿般的人从楼上下来,眼睛呆呆看直了。
见北笙同颜陌说话,才晓得接她的人已经到了。
他并没有惊讶来接北笙的是个年长的陌生男子,她那样豁朗的性格,能结识什么样的人都不奇怪。
昨日萧勖送了北笙那么多东西,北笙一一打包带了下来,她也朝萧勖行了礼:“多谢萧大人送的东西,我很喜欢。”
这是头一次送姑娘东西,头一次听到对方说喜欢。萧勖怔楞一瞬后才扬起嘴角笑了。
他并不是一个懂姑娘心思的人,昨日那些东西也没有挑好坏,只觉得北笙一个人在潞州可能缺这些,便一股脑儿买了,如今看来是买对了。
鸢尾蓝的立领上衣,月季红的百褶长裙,两根点翠蝴蝶钗将长发绾成髻,螺黛画成的柳叶长眉,胭脂点的红唇……
他的心意北笙都穿戴在身上,虽都不是名贵的东西,但因那个人是北笙,便是如画如仙的美丽、漂亮。
这便够了,徐北笙于他,是特殊的存在,特殊到如同枝头之花,只能欣赏,不敢攀折。
忽觉盯着她太久,萧勖急忙垂下眼眸,起身拱手说:“既然照应二姑娘的人来了,那我先回京了。”
路上走快些,也许天黑前能到京城。
一切不需多言,北笙点了点头,萧勖便从后院牵了马走了。
萧勖走了,北笙才对颜陌说:“你不是要去苏州么,我同你一起去。”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浏览一番江南风景再回京也行。
颜陌无奈点头,“也行。”
反正自从认识了北笙,他就什么都听她的,管他什么后果呢。
整理了行装,买了些干粮点心,水囊里灌满了茶水,便登上马车上路了。
马车颠颠朝潞州城门而去,颜陌和北笙坐在车内大眼瞪小眼,小眼瞪大眼,瞪着瞪着两人都没忍住,噗嗤一声都笑开了。
颜陌说:“也不知是姑娘胆大还是我胆大,我一收到姑娘的求救信,便想也没想就跑来了,现在有些后悔呢!”
她可是安国公的女儿,高门贵女,若跟着他下江南有点事,就算他颜陌长了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然他早已上了北笙的贼船,掉脑袋的事已经干了几回了,不差这一回。
北笙笑得太狠,臂膀的箭伤发疼才停了下来,睨着颜陌,笑着说:“我才后悔呢,你这么奸猾,难道不会到了江南将我卖了!”
颜陌说:“那咱俩现在谁后悔都晚了!”
又引得北笙哈哈一顿笑,捂着伤臂疼得皱眉也止不住笑。
只是他们不知道,就在潞州城外,一行数十人骑着马伫立在路边,为首之人一身孔雀蓝色的深衣,一脸惫色盯着他们快速而过的马车。
车内传出来的女子笑声令他蹙眉,这般恣意的笑还是头回听到。离开他,离开京城,当真就这么快活吗?
斡风和青阳面面相觑,眼见着马车就要走远了,大人带着伤从京城狂奔一夜到潞州,不就是为了徐二姑娘么?
青阳给斡风一个眼色,斡风便打马追了上去。
车内的颜陌还同北笙商量着生意上的事,颜陌说:“我原本没做过丝绸布匹的生意,原是我一个人要去苏州,心里实在是没底,二姑娘同我一道去,我反而安心不少。”
北笙笑笑,“我给颜老板指的都是赚快钱的路子,并不长久,要想做长久生意,颜老板专长什么就做什么。”
颜陌问:“姑娘手上已经有不少钱了,就没想过做点什么?”
北笙没有说话,原先想着有钱了就带津淮回到汝宁,开个医馆过小日子,现在没底了,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好生寻个机会了再说。
想起赵疏,想起郎琢,那些糟心的人和事,让她心头一团乱,不由蹙眉。
车外似有疾驰的马蹄声追来,北笙掀起窗帘向外望了一眼,只目光触及短短一瞬,便是整个人都如雷电击中一样,立即怔住。
第86章 买的不是骡车是自由
“二姑娘等等!”斡风已经追到了跟前。
北笙心跳得很快,简直不敢信他们会这么快找来,而远处的那一队人马,为首的不就是郎琢么!
马车陡然停下,颜陌侧着身也朝车窗外望去,竟然不知郎琢的人是何时追上来了。
昨晚,颜陌的车一出城就被郎琢的人盯上了,郎琢有些不确定颜陌是不是去见北笙。
直到他的人又在京中的旅馆找到了那个给安国公府送信的小厮,才知道北笙在潞州。
此时城门已经落了锁,郎琢依然纠集人马,用令牌叫开了城门,往潞州疾驰而来。
颜陌竟然不知身后跟了一条这么大的尾巴。
斡风叫停了马车,郎琢和其余人也都快马追了上来。
郎琢脸色惨白,嘴角都干裂起皮,浑身都透着困倦疲惫。
颜陌本是精明之人,很快就觉察到了其中的不同寻常,上回在郎府就觉得有些许不对,但当时因太过畏惧郎琢没有深想。
隔着车窗,郎琢默然的看着北笙,也顺着扫了一眼她身后的颜陌。
颜陌心中一怵,万不能让郎大人误会是他携徐二姑娘私奔,便从车上下来,拱手道:“草民见过郎大人,草民与二姑娘要去苏州选一些布料来京中卖,不知大人追来有何事?”
郎琢没有答话,只看着车内的北笙,好像每次都因他的出现而打断了北笙的快乐。
这一瞬他有些讨厌自己,讨厌自己对她穷追不舍。
北笙同样皱着眉头注视着郎琢,心中万分的慌张,掀着窗帘的手微微发颤。
郎琢忽而转眸看向颜陌,道:“无事了,你们走吧。”
斡风和青阳面面相觑,大人一夜无休,从黑夜策马狂奔到日上三竿,好不容易追上了,便是一句话都没的说,放徐二姑娘走吗?
即便郎大人无话可说,但斡风和青阳这两日可是存了一肚子的怨气,尤其是斡风,他亲眼看到安国公寻女是有多着急,亲耳听到郎大人已经当着安国公的面提亲。
郎琢率先调转马头,身后的一队人也跟着勒缰掉向,唯独斡风走到车窗前,抱拳道:“二姑娘,安国公夫妇念你甚急,还请早日回京。”
说完打马追着郎琢而去。
旁的任何人二姑娘可以不在意,但寻女十八年的安国公夫妇她总不能不记吧。
马蹄声哒哒走远,颜陌直起了身看一眼远去的人,又看一眼愁肠百结的北笙,嘴角一笑,攀着车辕跳上了马车。
小厮甩了一下马鞭,继续往南走去。
北笙再也没有那个欢快的心思了,郎琢的出现给她的心头堵了一块石头。
颜陌瞅她一眼,道:“你若是不想去江南了,我现在就送你回京。”
北笙闭上眼,斜斜靠在车壁,淡淡地道:“回吧……”
只是那双手攥得紧紧的,不曾察觉箭伤已经崩裂,血迹浸透了鸢尾蓝的衣袖。
从一开始,她的计划在有意或无意间被郎琢打破了,他便是她的天敌。
她没有再说话,颜陌知道她不开心,也没敢拿话逗她。车厢内气氛着实憋闷,颜陌跑到车辕上坐着去了,将车厢留给北笙一个人冥想。
潞州城门外有人贩卖牲口,吵吵嚷嚷的,北笙掀起帘子看了一眼,突然想到了什么朝外喊:“停车。”
颜陌扭过身撩开车帘看她,问:“二姑娘还想在潞州逛逛?”
北笙没好气的瞪他,说:“借我二十两银子,然后你去江南,我自己回京。”
先前还愁眉苦脸的人,这会儿又神采奕奕,眼中放光。
如此也不是不行,就是颜陌胆子不够肥,不太敢。
颜陌脸色瞬间耷拉下来,仰着脖子说:“既然二姑娘落在了颜某的手上,那便有两个选择,一,同我一起去江南,待采好货再一同回京,二,颜某送二姑娘回京后再去江南,万没有将姑娘一个人丢下的道理。”
北笙伸着手,威胁道:“给钱走人,否则你就算采到了货,我也叫你卖不出去,再让你将之前赚到的都吐出来!”
“哎!”颜陌怒盯着她,他这点软肋被二姑娘拿捏得死死的,对峙半晌后最终还是服软。
从这个咯吱窝掏了一阵,又从腰后摸了一阵,总算掏出了两个钱袋子,都交到了北笙的手里。
奸商就是奸商,身上揣个钱还藏这么多地儿。
北笙在掌心里颠了颠,不多不少,二十两。
她拽起自己的包裹要下车,颜陌展开双臂一下堵住:“下车可以,总要告诉我你拿钱做什么吧。”
万一二姑娘拿钱做坏事,那他就是提供资助的帮凶。
北笙抬了抬下巴,朝城门口的贩卖牲口的地方指了指,“买骡子买车。”
颜陌顺着望过去,几个人围着一头皮毛发白的老骡子在那讨价还价,吵嚷不休。
骡子套在一个小破板车上,牲畜加上破车顶多值三四两银子,二姑娘生生要去了他二十两,颜陌咬着牙一阵心疼,却不敢说。
“让开!”
北笙一声轻呵,颜陌和赶车的小厮老实巴交的跳下马车,让出了通道。
扶着北笙从车上下来,颜陌说:“要不我陪着你姑娘租个车再走?此处离京城尚远,那骡子不顶用了,你还有伤……”
“不用,我看那骡子挺好的。你们先走吧,快走吧!”
北笙边摆手,边向城门口走去。
颜陌无奈的摇头,徐二姑娘真是个稀奇古怪的人。他没敢走,双手拢入袖中端端站那里看着。
就算北笙要他走,他也不敢放北笙一个人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