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崖不落花与雪——十四郎【完结】
时间:2024-06-27 23:12:11

  为何他会与她谈笑?为何又因着那份奇异的不顺眼替她点痣?
  直到这一刻回顾,祝玄才发觉这些确实不像自己会做的事,哪怕心情再好。
  可他就这么顺其自然地做了,做的时候也全然没察觉到不妥,面对书精,他最常有的念头竟是“没必要,不至于”。
  他又想起她最开始那花枝沾衣般的触线即退,把一分刁钻藏在八分乖巧里,那时他就在想“不用这么小题大做”,于是现在好像成了习惯,被她一点点蚕食那条线。
  不应该,竟未能生出警戒心。
  突然间,她那些曾叫他觉得有趣又烦人的手段,此刻令他生出了真正的嫌恶。
  祝玄没有压制这股嫌恶,他一向翻脸如翻书,纵容心底那些敌意星火燎原般熊熊而起,疯犬嗅到了危险的存在,有可能会撼动影响他的存在——危险的不只是他的不受控,危险的更是她。
  黑暗里潜伏的利齿缓缓张开,祝玄垂下眼睫,冰冷的杀意还未酝酿成型,耳畔倏地回旋起她略带沙哑的声音:还是活着好吧,说不定哪天突然遇上什么好事,那时候他一定会想还好坚持下来了。
  那时她细长的眼既不刁钻也不妖媚,里面有一盏细小的灯。
  那一盏灯仿佛在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也亮了起来,遇见同样孤单徘徊的影子,给了他一丝安慰,也兴起他一丝怜爱,无由而起的敌意迅速消散开。
  祝玄揉了揉眉间,只觉细微的烦躁缭绕不去,他伸手去玛瑙盘里拿桂花蜜金糖,冷不防一只细白的手硬生生从他手下抢走最大的那块。
  “咯吱”一声,肃霜恶狠狠咬碎那块糖,旋即掀开纱帘,冷风一下灌进来,她后背独垂下一绺说粗不粗说细不细的柔软长发,此时像蛇一般被风带着摇曳,薄软的鲛绡贴住身体,雪浪翻卷。
  “栖梧山到了。”她没事人似的回头笑,“少司寇快看,外面许多鸾鸟。”
  祝玄看着空荡荡的手,胸膛里全无凶戾杀意可撑,剧烈的麻痒却在流肆。
  是什么巨大的不足?弥漫的空虚?
  他的眉头皱了一瞬,下一刻却摆出温和正经的上司模样,淡道:“纱帘合上,不然等下青鸾火会飘进来。”
  刚说完,冷风已成了炽风,肃霜眼明手快,一把按回纱帘,神官的唱喏声同时响起:“刑狱司少司寇祝玄、少司寇季疆来贺——”
  车门打开,满目苍翠扑面而来,栖梧山只有盛夏,山中种满各色梧桐,星星点点的青鸾火点缀树顶,风过时似青纱包裹绿浪。
  橙红火玉铺就的宽阔大道自山门延伸至舜华宫内,舜华宫依山而建,明艳奇巧,殿宇高低起伏极大,高耸的殿柱皆是藏青与浅金交织,华彩绚烂,时常还可见鸾鸟盘旋舞动,啼声似珠玉一般。
  火玉大道尽头是迎宾高台,青鸾帝君堆满笑意,满嘴“惠然肯来,不胜喜悦”,倒还真有几分古雅持重感。
  台上宾客已来了许多,见着二位少司寇,有几位白胡子老帝君嗓门甚大:“水德玄帝他老人家现如今可好?”
  祝玄此时一点没有疯犬样,应礼说话更是特别优雅得体:“父亲还在下界,他一向行踪神秘,连我们也不知他的去处,倒是前些年收到他传信,提及诸位老友,十分想念。”
  原来两个少司寇真是高阳氏水德玄帝之子,怪不得谁都要给他们点面子。
  奇怪,祝玄和季疆两个的年纪算来不会比吉灯小太多,可她从未听过水德玄帝有成婚传闻,似他这般尊贵的大帝,成婚生子不可能悄无声息。
  肃霜琢磨不出所以然,见女仙们热情地送上各色茶水,便挑了杯胭脂蜜茶,尝在口中只觉甜而浓——这就是祝玄最爱的茶?听秋官们说,刑狱司把茶水换成万青竹叶茶后,他还不高兴,他可真是口味奇特。
  她嫌弃把茶杯推远,打量高台上越来越多的宾客。
  这边厢祝玄还被无数老神君们围着,装的好像什么优雅君子,那边厢季疆则随性得多,敷衍几句便与美貌的神女们说笑去了。
  他今日也是一反常态,罕见地穿着檀紫色的氅衣,平日里总与金蛇坠缠一块儿的头发束得齐整利索,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文雅隽秀。
  少见的稳重让他面上时时挂着的浅笑都与往日有些不同,格外地风轻云淡,这就使得他即便满嘴暧昧废话,还是惹来许多只闻恶名未见真神的神女们与他欢欢喜喜地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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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双更。
第29章 夜灯熠熠兮生辉(一)
  迎宾高台上忽然红影一闪,却是池滢来了。
  她今日依旧一身红裳,却不是猎装,长而薄软的袖子好似垂落的花瓣,贴住她身体两侧,身后的裙摆也是细长的。
  这是个很会打扮自己的公主,鲜艳浓烈的火红衬得她眉目如画,别致式样的华裳更是将她婀娜高挑的身段彰显得十足风流。
  她上来后只随意环视一圈,直到望见季疆,散漫的目光才终于停住不动。
  “季疆神君。”她傲然站在原地,高声唤他。
  说笑的神女们一听这名讳,瞬间如鸟兽散,季疆拨了拨金蛇坠,无奈地朝池滢走去,叹道:“恶名在外,让殿下见笑了。”
  池滢面上闪过一丝笑,嘴上却淡道:“外界谣言本就乱七八糟,我素来不信传闻,只信亲眼所见。”
  她被环狗掳走,最惶恐无助时偏生是季疆救了她,且连着救好几次,她心中对他的恶感登时烟消云散。
  她天性如此,一旦产生亲近之意,什么事她都要替对方想好理由,比如季疆最开始把她抓了关在黑线仙祠,那肯定不是他想做的,必是那可怕的祝玄逼迫他。再比如她在山神府邸给他道谢,他却好像没听见,那必然是因为祝玄来了,他被迫装耳聋。
  池滢躬身盈盈给他行礼:“上次道谢季疆神君不便回应,这次请容我好生道谢,多谢季疆神君救我,我感激不尽。”
  季疆温言道:“我说过,那是刑狱司该做的,殿下不必多礼。”
  池滢道:“道谢也是我应当做的。我知道季疆神君与你那位兄弟大有不同,所以我不是谢刑狱司,而是谢你。”
  季疆一下笑得眉眼都舒展开:“殿下可算说了句公道话,我就知道殿下目光如炬,我比祝玄好多了对吧?”
  池滢轻道:“他……他能把你打成那样,可见许多事非你所愿。”
  季疆顿时像开了话篓子,叽里呱啦抱怨起来:“可不是?那四鞭子抽得我半条命都没了,养了十来天胸口还疼!我问祝玄,你就不能装装样子打轻点?他说就是要打重了才显得惨!殿下,我可太惨了!都怪那源明老儿派个良蝉搅混水!”
  池滢先时还挂着笑,听到后来却遽然变色:“你居然叫他源明老儿!他哪里老?明明风度翩翩!”
  季疆偏头看她:“有我风度翩翩吗?”
  池滢嗤笑一声,转身就走。
  所以说,不管放哪个风花雪月的话本戏折,季疆这种神君都抱不得美人归。
  肃霜幸灾乐祸地笑了。
  女仙们铺上新点心,其中有一碟做得十分精巧,乍一看像几只碧玉雕成的螺,她刚咬了一口,忽觉头顶一道阴影投下,季疆带着三分笑意的声音响起:“小书精,今天怎么这么好看了?”
  肃霜毫不用心地夸回去:“季疆神君才是美貌非凡。”
  季疆睫毛闪得像小扇子,小声道:“怪不得刚才你一直盯着我看,还偷偷摸摸笑。”
  隔那么远他都能察觉到?她还真不是故意偷听,就是以前眼睛不好,所以听和嗅都特别灵敏,她不过看了一两眼,到他嘴里就变成一直盯着了。
  肃霜含羞带怯:“少司寇今天太耀眼,我不敢多看,怕当众失态,只好看看季疆神君冷静一下。”
  季疆佯怒道:“有你这么当面贬损的?”
  说着他却往她身边一坐,叹了口气:“是你说的青梅竹马欢喜冤家,不管用啊小书精,你再替我想个更好的路数。”
  他想要什么路数?他不过是随心所欲地取乐自己罢了,听听他跟池滢说的话,单纯就是口无遮拦,想什么说什么。
  “反正季疆神君也只是嘴皮子上逗趣,怎么高兴怎么来喽。”
  季疆奇道:“你想见我来真的?”
  肃霜摇头:“我并没有。”
  季疆却笑了:“我可是很挑剔的,小书精,你那只仙兔呢?怎么没带过来?”
  他突然把话拐到盒盖身上,肃霜一时不知深浅,只听他又道:“你为了只仙兔,差点把我踹进障火,这件事我不提,你是不是以为就过去了?”
  微不可察的冰冷再次掠过她的眼,季疆心满意足,凑过去柔声安抚:“我开玩笑的,一个月之内都不提这事了,好不好?”
  也就是说以后只要他想找乐子,就会时不时揪出来反覆提。
  肃霜明白了,这位有病的季疆就是喜欢不经意间拿刀晃一下,想看她失态,想看她被打击到,露出发怒的样子,以满足他那扭曲的趣味。
  她停了一会儿,突然问:“不然你踹回来?”
  季疆慢悠悠地摇头:“不行啊,我怎么可能踹你?”
  “所以你心里会一直记着?”
  “当然会一直记着。”季疆盯着她鼻梁上那一点殷红小痣,笑得满山盛夏丽色都淡了不少,“我说了,我很挑剔的。”
  哦,那就记着吧。
  肃霜起身想走,不防季疆抓过先前被她推开的茶杯,毫不在意喝上一大口。
  “哇!这是胭脂蜜茶?”他眉头一下拧得死紧,控诉似的看着她,“你竟然喜欢喝这种东西!”
  他还没完了。
  肃霜将茶杯从他手里拿出来,笑了笑:“我是听说少司寇爱喝胭脂蜜茶,我就是这样的书精,爱屋及乌嘛,少司寇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季疆神君,我对少司寇很专一的,你可别让他生出什么误会。”
  季疆奇道:“你这么喜欢他,那你怎么看不出他被那群老头子聒噪得厌烦?也不说过去把他拽走。”
  肃霜扭头张望,祝玄还是那么优雅从容,一点没看出他哪里烦躁了,不过她更不想跟这有病的季疆多待,便道:“我这不是怕惹少司寇不高兴吗?那我马上就过去。”
  季疆叹道:“我看你这颗可爱的脑袋能安稳待在脖子上的时间不多了。”
  什么意思?突如其来事关掉脑袋,肃霜扭头看他:“怎么说?”
  季疆端起那碟碧螺般的茶点,轻道:“你看这茶点,你喜欢吃,对面那个美貌的神女就不喜欢,碰也不碰。不管把这茶点做成什么形状,染上什么颜色,哪怕做成她喜欢的模样,可她只要尝一口就知道不会喜欢,嫌恶的终究还是会嫌恶。”
  他忽然抬手摸了摸肃霜的脑壳,露出个惋惜的神色:“有点舍不得,我还挺珍惜你。这样吧,以后你要掉脑袋时,我试试能不能拦住。”
  肃霜蹙眉:“我为什么会掉脑袋?”
  季疆不答话,飞快收回手,忽然又道:“小书精,你转个头看看祝玄。”
  肃霜一转头,只望见祝玄依旧假扮优雅君子与一群白胡子帝君聊天的模样。
  “没看到?那算了。”季疆端了杯枫露清霜茶,低头浅啜。
  真是个会故弄玄虚的东西。
  “我浅薄至极,听不懂季疆神君的哑谜。我去找少司寇了,但愿他别骂我。”
  肃霜这次毫不犹豫拔腿就走,冷不丁又闻神官唱喏:“神战司付回神将、祖辛神将、敬容神将来贺——”
  迎宾高台上喧哗了片刻,三个正神将里竟然没有仪光的名字,而敬容正是三百多年前被她顶替的那位,她竟做回了正神将。
  战将们很快被侍从领来迎宾高台,当头三个正神将里,那身段高挑满面英气的正是敬容,更奇异的是仪光也在,她站在后面,与普通战将们在一处,脑袋微微垂着。
  眼看两个少司寇都迎过去,肃霜索性转身下高台,袖子突然被风扯了一下,祝玄低沉的声音也被风送来:“去青火梧桐林等着,别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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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多半都是双更,明天也是。
第30章 夜灯熠熠兮生辉(二)
  栖梧山中遍地梧桐,青火梧桐却不多,只在舜华宫脚下种了六棵。
  六棵树实在很难称得上“树林”,但青火梧桐生得极高大,枝叶极繁盛,树冠遮天蔽地,一棵树抵得上半座小树林,又因其花开花落时堪称奇景,每一代青鸾帝君都会为之加持四季时气轮换的神术,可以一日之内看遍叶翠花开,叶枯花败。
  总之,又是“花”又是“林”,听起来是个适合谈情说爱的地方。
  肃霜慢悠悠地沿着蜿蜒的夜晶石小道往青火梧桐林走,祝玄竟会约她在这么个暧昧的地方相见,实在罕见。
  考虑到来刑狱司之后,祝玄越来越和颜悦色,难不成铜墙铁壁终于有缝可钻?都林中相见了,说不定很快就能凑个花下谈情,她岂能错过。
  青火梧桐林既有盛名,景致肯定很美,但肃霜却也没想到如此绮丽。
  四季时气刚好轮换到春景,六棵遮天蔽地的青火梧桐开满了桐花,简直像六座巨大的花山,星星点点的青鸾火照得花山在发光,坠满枝头的桐花好像随时会滚下来,密密麻麻,无穷无尽。
  肃霜轻轻抬手撩动花浪,好似撩起沉重的珠帘。
  世间竟有这般梦幻美景。
  她正看得出神,忽听一个洪亮的声音从树林深处传出:“我恨少司寇!也恨刑狱司!一点小错就把忠心耿耿的我赶出来!你也看到了,那天少司寇怎么在南天门羞辱我的!我绝不会回去!也绝对不原谅他们!”
  ……这是归柳的声音?好做作的腔调,他在跟谁说话?
  肃霜拉长了耳朵,结果归柳又结结巴巴起来:“我、我最开始想去的就是神战司!仪光、仪光神将一直是我憧憬敬仰的……呃,反正我不在乎你现在是不是正神将,反正、反正我要去神战司!”
  脚步声急急奔出,肃霜一头钻进花浪,屏息攀上高枝。
  好像听了什么不该让第三者听到的话,归柳不是要回刑狱司吗?怎么变成去神战司了?这就是刑狱司的筹谋?
  肃霜等了许久,见外面没声音,便小小拨开几朵花,不想仪光正站在树下,双目精准地瞄中她。
  有点尴尬,肃霜轻声道:“我不是故意偷听。”
  仪光微微一笑,声音温和:“我知道,那里好看吗?”
  “好看,你上来吗?”
  话音一落,仪光已站在枝桠间,仰头望着山一般的玉波花浪,笑道:“果然好看。”
  她虽是笑着,却再不见之前环狗妖府里那充满干劲的气势,像是瘪了的皮球,总有些没精打采。
  肃霜客气地唤她:“仪光神将……”
  “我已经不是正神将了,”仪光打断她,“现在只是个普通战将,叫我仪光就好。”
  她特地强调的那句“普通战将”听起来颇有苦涩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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