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先回去。”
他将信封收入袖中,又想起什么,吩咐两个甲部秋官:“我有些事要交代肃霜秋官,你们代为转达。”
祝玄的车辇消失在云海时,肃霜正盯着摆在书案上的珍馐发愣。
负责送膳食的秋官们上来第一句话还是:“少司寇吩咐了。”
他们一碟一碟地介绍案上精巧的佳肴:“这是肃霜秋官想要的玉髓,这是百花露,那个是万阳千星糕。”
说罢,他们又递过来一本厚厚的册子:“少司寇还吩咐了,肃霜秋官再有什么想吃的,从这本食谱里找,若不喜欢,再换一本,务必要养得……务必让肃霜秋官满意。”
……临时改口也没用,她听到了“养”这个字。
肃霜盯着面前从未见过的珍馐,一口气还没吸完,又有两个甲部秋官来了凉亭。
甲部是祝玄经常带在身边的,跟他待久了,秋官们个个眼神冷锐,身周像是罩着铜墙铁壁,说话语气都带着近似的傲慢:“少司寇交代,最近刑狱司不太平,肃霜秋官明天开始搬去秋思间办差。”
不等她说话,秋官又道:“少司寇还有吩咐,肃霜秋官虽有疾若闪电的本领,却负担不起,还请你勤勉修行,不要自寻死路。指导修行一事仪光战将已应下,明日开始,每两日去一趟神战司,算是肃霜秋官的新差事。”
肃霜默然看着秋官们离去的背影,半天才“咚”一声倒在书案上。
明明不见真神,却又好似就在身边指手画脚,这是疯犬的作派。
她盯着玛瑙盘中晶莹剔透的玉髓,隔了半日终于拿起玉勺狠狠吃上一大口。
没什么大不了,他爱有存在感也随他,日子总要继续过,日日华裳顿顿珍馐,甚好甚好。
她利落干脆地把佳肴一扫而空,正餍足地翻着食谱,考虑明天吃什么时,忽听正门外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紧跟着正门开了一道缝,季疆步伐轻缓地走了进来。
他身后有个年轻神女又哭又叫,要不是女仙侍从们阻拦,她能冲过来把他撕碎。
季疆回头瞥了她一眼,好像神女撕心裂肺的哭嚎在他眼里是一张不太有趣的画,他问得漫不经心:“冲我哭什么?咱们认识?”
神女语无伦次地吼,季疆听着听着便转过身,待她一长串的哭喊结束,才笑眯眯地说道:“哦,原来你是良蝉的妹妹。”
他忽然变得和颜悦色起来,又道:“妹妹想让源明帝君来接手良蝉被杀之事?不行啊,他除了拉帮结派还会点啥?涂河龙王灭门一事查了两百年也不见查出什么,反倒沾染到他自己身上。妹妹,良蝉被杀要是交给他查,万一后面又扯上他,怎么办?”
那神女厉声道:“你们刑狱司才是藏污纳垢!文像那么忠厚老实的神君,被你们把小腿上的肉都剔了!我知道你们和源明帝君过不去,和我哥哥有什么关系?他殒命下界,你们查也不查!”
季疆看着她发怒的眼睛,笑得更欢:“倒也不能说没查,妹妹,想不想知道你哥哥变成什么样了?”
他忽然叹了口气:“你哥哥被切成好多好多块,东边一堆,西边一坨,最后都化成清气散溢了,也没拼出个完整脑袋。那血啊洒了半座树林,连叶子上都是……”
那神女尖叫着扑过来,季疆乐得哈哈大笑,指尖一晃,风绳将她从头到脚捆了个结实。
“干扰刑狱司公务,攻击少司寇,送去地牢关两天。”
他长袖一挥,一道符打在神女肩上,她头顶立即悬起大片雷云,天雷劈个不停。
大门骤然合拢,外间闹事的诸神终于有了片刻安静。
季疆没事人似的转身上回廊,扭头瞥见肃霜坐在凉亭里,他欢快地招呼她:“小书精,刚才没吓到你吧?”
肃霜懒洋洋地翻食谱,头也不抬:“我没事,公务重要,季疆神君忙你的。”
头顶很快便有阴影罩下,季疆弯腰凑近了看她手里的书,乌油油的几绺长发垂落书页。
“原来是在看食谱。”
他的声音里常带一分笑意,显得亲和又亲切,只是这份亲切亲和好像悬在天上,特别虚浮。
“哎,上面有没有仙兔汤,清蒸仙兔之类的菜?”
他又来了。
肃霜还是不抬头,轻轻笑道:“季疆神君一看就不会吃,没在下界待过,凡人们做兔子的法子可多了,以后有机会我找些下界食谱给你开开眼界。”
她一笑,季疆就抱怨起来:“小书精老戴着个假脸就没意思了,我还是喜欢你坦率些。”
她就喜欢戴假脸,假脸让她快乐。
肃霜充耳不闻,刚翻一页食谱,忽听凉亭外风声锐利,一团白影闪电般窜进来,重重撞在季疆胳膊上,被他抬手一捞,捧在掌中。
“小仙兔?”
季疆撑圆了眼睛,惊讶地望着手里肥嘟嘟的毛团,它看上去不大好,身上一团团杂乱血迹,兔毛被血纠结成块。
仙兔在他手里蹦了一下,似是想往肃霜那里去,然而季疆看着没用力气,却刚好卡得它不能动弹,挣扎间,它晕了过去。
“哎呀,受伤晕过去了。”季疆提溜着仙兔的耳朵提起,转过来转过去地看,“小仙兔好聪明啊,受了伤知道要往你这里跑。”
细白的手掌伸到了眼前,肃霜神色平静,语气也平静:“季疆神君,把它给我。”
季疆缓缓蹲了下来,仰头盯着她的脸,柔声道:“是小仙兔自己要撞我身上,我可没抢它,也没霸占它,你直接来拿不就行了?”
见她当真来拿,季疆侧过身体,血淋淋的毛团被他换了只手捧着轻轻掂,他叹道:“这么多血,一定痛得厉害。咦?这是神兵武器劈砍的伤?天界竟然有会伤害可爱小仙兔的混账!唉,小书精你看它,真可怜。”
等了半日没有回应,季疆转头,对上那双细长的眼。
虽然只有一瞬,但两点寒星确实落在了她眼里,冰寒彻骨。风缓缓吹着,她脑后的青丝一根根飞扬而起,仿佛她下一刻便要被血与火裹挟着扑过来。
就是这样的眼神,这高傲不屈服的敌意,是他魂牵梦萦许多年的,是他后来再也没见过的,他饥渴至极——一瞬不够,想要更多,他想……
季疆猛然垂下头,左手虚握成拳,一下下在额头上轻敲。
仙兔被他轻轻放在书案上,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异样的压抑与疲倦:“拿走吧。”
说罢,他疾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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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风何悄兮雪何消(二)
肃霜抓了一把最新鲜最肥美的仙草仙果,齐整地铺在书案上,恢复生气的雪白毛团一下便蹦上去,吃得津津有味。
“你被谁砍的?”见盒盖有了精神,她这才发问。
盒盖的伤倒不重,因它是依托仙丹复苏,所以在仙丹身边待上一天一夜,伤势自己便好了。问题在于,它的伤都是被武器劈出来的外伤,人身修行肯定不是这样。
盒盖满嘴都是仙果,声音含含糊糊:“你问这么多干什么?我又不是真的仙兔,受个伤流点血再正常不过吧?”
肃霜委屈质问:“你现在是没事修行,有事仙丹丹,仙丹丹就是你的疗伤罐子?”
盒盖哼道:“你真要是疗伤罐子都好了!我还省得听你问东问西!你都来刑狱司这么多天了,这矫揉造作的腔调还没改掉?疯犬也能忍你……看来他对你确实不错。”
肃霜盯着它:“你是不是在做什么危险的坏事?”
盒盖红彤彤的眼睛也抬起来看她:“我还真想把天界打个稀巴烂,你看我能吗?一只仙兔,把仙草仙果林啃烂也就是最大的坏事了。”
刚才还“不是真的仙兔”,转眼就又成仙兔了,它可能自己都没发觉颠三倒四的。
肃霜低头笑了笑,在它耳朵上轻轻一弹:“那你下次再做这种啃烂仙草仙果的坏事时,要小心谨慎点,别再被打伤了。”
盒盖许久不说话,只奋力啃咬案上的仙果仙草,咬得咯吱咯吱响。
“你在刑狱司过得比我想得还好些。”它突然开口,“有这么好的屋子住,这么奢华的摆设,看起来也没给你安排什么难办的差事,疯犬对你是真不错吧?”
肃霜用手掩住一个呵欠,懒洋洋地说道:“是你说的大靠山嘛,你要不要也留下?”
盒盖怒道:“谁要成天跟你粘一块儿!你粘疯犬去吧!别粘着我!”
肃霜瞥了它一眼:“你确定是我粘着你,不是你有事没事突然跑来撞我肚皮?”
盒盖一时语塞,“嗖”一下化作白光落在木窗前,咕哝道:“你以为我想……”
肃霜见它要走,立即道:“盒盖盖,别躲我了,没必要。”
盒盖在窗台上站了片刻,忽然回过头,红彤彤的眼里罕见地掠过一丝复杂情绪。
“你是不是又想和我说,我不想说的事你不会问,不在乎?”它使劲甩了甩耳朵,“仙丹,你不懂我,这世上谁也懂不了我,我要的从来不是这些……对我来说,修得人身,获得真正的自由才是最重要的。你……就在刑狱司好好享受吧,不用找我,该来时我会来的。”
它倏地化作一道白光,疾驰而去。
修得人身获得真正的自由最重要?为何对着仙丹说这种话?竟好像是仙丹不赠予它自由一样。
肃霜默然看着渐渐亮起来的天空,水墨般的色彩,一块块轮廓模糊的云,她想起三百年前在涂河龙王藏宝库里的那个黎明,软唧唧的声音突然打破周遭死寂:我怎么成了只锦盒?!
那之后,藏宝库终于不再终日死寂。
肃霜长长出了口气,她确实不懂盒盖,它什么也不肯说,她怎么懂?
头有点疼,她正打算上床睡一会儿,忽听外面传来一阵阵敲门声,却是昨天那两个甲部秋官又来了。
“少司寇有交代,最近刑狱司公务繁忙,他没空监督肃霜秋官的修行,因此特地备了秋官车辇,每两日接送你来往神战司,请秋官不要偷懒懈怠。”
这需要专门交代?
肃霜点了点头,正要关门,不想秋官们还有话:“少司寇说,肃霜秋官去神战司须得换上秋官服。”
……他连穿什么衣服都要交代?
“他还有什么交代的?”她问那两个秋官,“一次说完我一次搞定。”
没什么了,少司寇总不会细致到替她把头发也考虑进去,秋官们看着她松散的发髻,欲言又止。
到了神战司,肃霜终于明白了他们欲言又止的意思。
仪光穿着普通战将的软甲,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头顶,先对着肃霜提前换好的秋官服连连点头,很快又对着她的发髻连连摇头。
“珠花发簪之类一概不要用,长辫子也不合适,你得把头发全束上去,扎紧点。”
肃霜心怀敬畏地看着她被头发拉紧的脑门,哆哆嗦嗦地学着她把头发盘上去,连盘几次仪光都不满意,索性亲自动手,上来把头发拧绳一般拧在一块儿绕了好几圈。
肃霜一个劲哀叫:“我的头我的头!哎呀!头皮要炸了!”
仪光乐得一直笑:“这就叫了?你看我的脸皮绷得还要紧上许多呢!你既然是学逃命本事,就不能有发辫珠花腰饰之类的东西留下破绽。书精虽说做不了战将,可修行的态度还是得有。”
肃霜疼得泪光闪闪,头发终于束好,好似一坨巨大的丸子蹲在头顶,眼角眉梢被吊了老高,整张脸绷得油光水滑。
她心疼地握住脸,脸皮都要裂了,她可真是太有修行态度了。
仪光温言道:“你肯来学,我很高兴。”
她这三百年间在神战司着实气闷,当了正神将后,昔日友好的战将们对她便只剩面上的敷衍,现在她重做回普通战将,他们也依旧不远不近。她本不是八面玲珑的性子,只能独来独往,如今有个爱说爱笑的小书精可以常常见,到底是件畅快事。
“你放心,我尽量不戳破你手指头。”仪光说着,自己先笑起来,“不过修行的事我可不会睁一眼闭一眼,我很严厉的。”
说到这里,她正色道:“你能躲过环狗抓捕,说明你神力充沛,之后却会晕倒,应当是神力运行不畅的缘故,死物成精应当都有自己的修行路子,你每两天只能来一个时辰,还是不要浪费这段时间,每天自己再多做一个时辰的修行,不要偷懒,不然怕你吃不消。”
肃霜唯有默然。
仙丹上裂了道缝呢,可不就是神力运行不畅?
以前不管是做吉灯时,还是师从延维帝君时,每日静修都是肃霜铁打不动的任务,可后来仙丹裂开,她越是修行神力反倒越从裂缝中散溢,师尊便与她说:“静修先停下吧,越心急越在意越好不了,你是心有执念者,否则也不能成为仙丹重活一场,既然天生性子如此,那就等。”
肃霜那时不解地问他:“师尊,我要等什么?”
“等风暂歇,雪渐消。”
她似懂非懂,只能暂缓修行,一缓就缓到了现在。
可仪光着实是个铁面无私的“师尊”,头一天就把她磋磨得上气不接下气,照这个趋势下去,不能叫学逃命本事,只能叫玩命。
肃霜只能尝试着静修,奇异的是,这一次神力运转起来,并没有从裂缝中溢出,相反,神力一点点浸染裂缝,竟好似有要愈合的意思。
……是“风暂歇,雪渐消”了?为什么?什么时候开始的?她竟全无头绪。
可一场场静修下来,裂缝确实也在一点点愈合着,这实在是意外之喜,肃霜一下就热爱上了修行,仪光的指导又确然十分尽责,她渐渐从每两天来一次神战司变成了每天都来,指导也从一个时辰变成了两个时辰。
肃霜沉迷修行,刑狱司也不知为什么事从上到下都忙得不可开交,祝玄季疆一连两个月影子都没见着。
当早春第一场雪落下时,天界突然出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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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风何悄兮雪何消(三)
那天肃霜一如既往乘坐秋官车辇前往神战司,途径敬法宫时,却见天顶悬浮一只巨大的玉石眼,冰冷的瞳仁静静扫视下方。
“那是什么?”她问驾车的秋官。
“源明帝君从九霄天上请来了正灵等五位大帝,在敬法宫有要事商谈,石眼是正灵大帝的神术,防止有心者窥视窃听。”
源明帝君竟一下能请来五位九霄天上的大帝,他还真有点本事。
能在九霄天上建殿便可称为“大帝”,除去最尊贵的四方大帝,九霄天上约有近百位大帝,多是极厉害的神尊,也大多不问上下两界恩怨是非,当年因源明帝君把持小半天界事务,气得众多帝君纷纷下界,也没能惊动大帝们下来。
一到神战司,肃霜立即问仪光:“我听说九霄天上的大帝们极少下来,是不是天界要出什么大事了?”
两个月下来,她已差不多摸透仪光的脾性,与她有话直说最好,能说的她一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