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就不喜欢“烛”这个字,听起来弱弱的,不过听说吉光一族有个吉灯少君,“灯”字还是天帝送的,有个人跟他一样拥有弱弱的名字,心里总归舒服点,再说“烛”是天所定,勉为其难倒也罢了。
但后面那个“弦”字分明取得更随意,多半只是父亲玩弓箭的时候张口就来。
母亲柔声道:“弦既可锐利到伤肉见骨,又软得随意盘绕,怎会不好?何况弦绷得太紧易断,也是你父亲的告诫与苦心,要你知道张弛有度的道理。”
母亲总是这样,父亲的任何事从她嘴里说出来,必要夸出一片花海,但小小的烛弦还是被说得开心起来,面上重新现出笑容。
到駺山时,宾客已来了许多,但烛弦几乎一个都不认识。
母亲很少出门,更少带他出门,倒还是烛弦自己调皮偷偷溜出去玩的次数多一些,因谨记母亲反覆强调要他乖,他果然乖得很,背挺得笔直,走起路来不慌不忙,甚是温文尔雅。
待会儿不管是见父亲还是见其他宾客,若能被夸两句,母亲一定笑得更开心。
烛弦这样想着,却始终没如愿,母亲牵着他的手,几乎是避开宾客,专挑暗处走,偶然遇见几个眼尖的宾客,投来的目光也不是赞许,而是错愕与疑惑。
烛弦忍不住抬头偷瞄母亲,她面上还是笑意隐约,眼里满是期盼。
她开心那就行。
给吉光帝君送上贺礼后,母亲终于遇到相识的宾客,只吩咐烛弦:“駺山的半山腰有九株万年樱,可好看了,你去那边看看。别到处乱跑,駺山山势险峻,你还不会腾云,摔坏了别哭。”
烛弦撑了半日好架势,早有些不耐烦,听说有万年樱看,立即脚不沾地窜出去。
他还不能腾云,看不出山势险不险,只觉得这里好高,白纱般的云雾就在身边游曳,落在金顶宫上的阳光比他在任何地方看到的都要刺眼。
烛弦攀上高大的黄玉栏杆,栏杆外云海蒸腾,隐约可见峭壁万丈,偶有风卷过云海,割裂出巨大的罅隙,他探出脑袋四处乱看,下一刻就见到一大片极明媚的樱粉色,渲染在刀锋般锐利的山崖间。
居然有这么巨大的花树,他头一回见识,正看得出神,忽听不远处传来低低的说话声,语带嘲讽:“你看到没?吉光老儿费了好大劲才把两只眼睛哭肿。”
烛弦不由自主想起方才见到的吉光帝君,确实眼睛肿得像桃,两句话说不完便要哽咽一声。
又有一个宾客冷笑道:“早干嘛去了?现在哭得淹了駺山也不过做戏罢了!你看今天寿宴,他夫人和新生的少君都没出来,就是专门做给咱们看呢!天界可有不少骂他冷血无情的。”
烛弦抻直了脖子朝后看,是几个宾客凑在拐角阴影处大谈吉光帝君的八卦,谈到兴起,根本没发现这块黄玉栏杆围起的小小空地还有个小神君。
有宾客试图扩大抨击范围:“他那个前夫人才真真够呛,吉灯少君不是在她府里出的事?”
这一句反而引来另外的八卦,另一个宾客奇道:“到底出的什么事?我只知道天帝发了好大的火,把太子禁足天宫不给出来,帝后将消息锁得严丝合缝,大家只能猜。”
众宾客七嘴八舌猜了半日,没讨论出个结果来,最后有人叹道:“说这么多,丧命的终究是丧命了,可怜得很呐。”
烛弦听了半日不感兴趣的八卦,很想去别处玩,又怕惊动这群宾客惹来麻烦,正憋得难受,冷不丁却听他们开始讨论另一宗八卦。
“说起来,我方才好像见到那陈锋氏的公主了。”
陈锋氏,公主,是说母亲?
烛弦一下僵住了,在想听与不想听之间纠结半日,议论声终究还是不受控制往耳朵里钻。
“好多年不见她出来,刚只匆匆瞄了一眼,她倒是比以前出落得更好了。唉,可惜可惜,她父兄误她,好端端沾染什么障火……”
陈锋氏早些年也是天界一大望族,不输风光无限的五凤大族,然而当年那位陈锋氏的帝君不知抽什么风,偷偷摸摸利用障火修行,还拉扯上族内老少勾结下界妖族,祸害了不少凡人。罪行败露后,当时的天帝勃然大怒,陈锋氏一脉就此迅速消亡,只留下个无辜的年幼公主,几乎闭门不出,如今天界认识她的神族并不多。
“我也瞧见了,她手里牵着个小神君,长得好生俊俏,莫不是她儿子?她何时成的婚?”
“她要成婚怕是不容易吧……上一任天帝怜她无辜,还保留了公主名号,但有交代过她的婚事须得天帝来指。你们想,陈锋氏搞出那么大的祸患,天帝就算为她指婚,也不可能寻什么厉害的,万一又出纰漏呢?可她终究是出身高贵的公主,天帝这么说,多半是不会指了。”
“那她牵着的孩子……”
“谁知道?许是某位相识友人的孩子。再者,她会出现在吉光老儿的寿宴上更奇怪,她跟吉光一族有往来?”
热爱八卦的宾客们又猜了半日,没得出结果,场子眼看着便要冷下去,忽有一人叹了口气,低声道:“原来你们不知道……也是,天帝必不愿此事流传出去。”
此话一石激起千层浪,宾客们霎时沸腾了:“莫非那孩子是她与当今天帝……”
“瞎说!”
方才那宾客立即摇头,似是有点后悔提到此事,然而八卦悬在嘴边最难熬,他到底没熬过去,叹道:“咱们就今天此处说着玩儿,别往外面传。上一任天帝还在时,是有两个帝子的,如今即位的那个是哥哥,弟弟倒是一向处事低调,几乎不在外往来,说是某次因缘巧合,遇见了陈锋氏公主,两情相悦后便请天帝指婚,天帝自然是一口回绝。”
熟稔于各路八卦的宾客们一点就透:“所以孩子是天帝兄弟的?他们是想着生米煮成熟饭拖到天帝不得不点头?”
“可再怎样也不会同意吧?”总有通透些的人一眼看穿,“听说天帝一直在为他兄弟张罗婚事,都快板上钉钉了……嗐,这下可是一团乱麻!”
还有些爱说风凉话的:“糊涂啊!帝子糊涂,公主更糊涂!当下卿卿我我你侬我侬自然是舍不得,但终究有能舍的那天,偏偏捣腾出个小神君来!我看那帝子迟早后悔莫及,公主有的哭喽!陈锋氏是不是脑子都不大好使?”
烛弦强忍到现在,听见他们嘲讽母亲,终于再也忍不住,“咚”一声重重从黄玉栏杆上跳下,不远处絮絮叨叨的八卦声瞬间停了。
他昂着头挺着胸,气势汹汹地快步走过去,那几个宾客一见是他,面上难免露出极尴尬的神色,纷纷回避他的目光。
“哼!”
烛弦从鼻子里狠狠喷出个不屑的声音,拔腿便跑。
母亲呢?他要去找她,他不想待在这个破駺山了!
烛弦绕着巨大的金顶宫不知跑了多少圈,却总也找不着母亲,正急得两眼冒星,忽然望见母亲湖蓝色的裙角,她藏在极偏僻的角落,似乎正与谁说着话。
烛弦疾驰过去,却听见母亲在哽咽,声音细碎:“……怎么办?弦弦儿怎么办?总是说再等等,要等到什么时候?你明明答应过……”
他猛然停住,一种莫名的无力感泛滥开。
很快,父亲的声音响起,对着母亲他总是很温柔:“难得见一次,怎么说着说着就要哭?我还什么都没说。”
母亲的啜泣声淡了下去:“最近天天听说陛下要给你张罗婚事……”
父亲笑了一声:“我早回绝了,有你,有弦弦儿,我怎可能再有什么婚事?你把我当什么?”
母亲终于破涕为笑:“谁叫你方才一脸晦气!吓得我……”
“确实,想求你我婚事终究是不可能了。”父亲长叹一声,“我想下界,从此再不回归天界,如此你我方有一线转机。你……愿意与我同去下界么?”
神族再不回归天界的事以前有过不少,但似他这样身份高贵者下界不归却极少见,意味着他要放弃现有的一切,彻彻底底。
母亲怔住了,痴痴凝视他良久,轻声道:“真的?”
父亲慎重颔首:“真的,带上弦弦儿,我们一家一块儿下去。只是可惜了他……”
“不可惜!”
母亲面色瞬间亮了,先前所有的委屈哀伤,顷刻间都变作最温柔的春风,绚烂的花朵在她眼睛里绽放盛开。
“我愿意。”她颤声回应,“我们明天就走好不好?”
她忽然望见躲在一旁的烛弦,立即朝他招手:“弦弦儿快来!我们以后去下界过,再也不分开!啊……快来见你父亲!快过来!”
烛弦咬着嘴唇慢吞吞走过去,先瞥了一眼母亲,她是欢喜的,他这才放心望向父亲,踯躅半晌,才低低唤道:“……父亲。”
父亲也看着他,罕见地露出一抹温情神色,似是愧疚,似是怜爱。
他伸出手,头一回轻柔地摸了摸烛弦的小脑瓜,低声道:“辛苦你了……去了下界,你爱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叫父亲,父亲一定都应你。”
烛弦心中一块莫名沉重的地方突然松了不少,他想起刚才那几个讨厌的宾客,又觉得有了底气。
哼,他们都是乱说!
他用力扑进母亲的怀里,连声道:“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我们回去好不好?”
母亲拎了拎他的耳朵,还未开口,父亲说道:“这寿宴确实没什么意思,早些回去也好,把东西收拾收拾,下界可不比天界。”
他转身先行一步,忽又加了一句:“三日后辰时,南天门相见。”
今天一定是烛弦有生以来最高兴的一天,也是母亲最高兴的一天,回去的路上,她甚至一直轻轻哼着小曲儿,把烛弦的头发拆了束,束了拆,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了无数胭脂印。
明明是最好的一天,可烛弦晚上却怎样也睡不着。
窗外的风一直呼啸不休,渐渐如鬼哭狼嚎一般,他窝在金丝被里,只觉越来越冷,被窝简直变成了冰窟。
寝殿像是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看不到一点光,烛弦冻得瑟瑟发抖,想起身去找母亲,手脚却不听使唤,正茫然无措,黑暗里突然亮起一道烛火,母亲撩开床帐,将他紧紧抱入怀中。
“弦弦儿不冷了。”她柔声安抚他,“别怕,有母亲在。睡吧睡吧。”
她的怀抱如此温暖,渐渐驱散莫名的寒意,烛弦依恋地靠着她,终于安心睡去。
到了第二天,他们才知道,昨夜有奇异的黑暗与寒冰毫无预兆地降临天界,无数神族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陨灭其中。
恐慌一夜之间席卷了整个天界,府里的老神仆们都在传,这是天界大劫,灭顶之灾。
母亲虽也慌张,却还是细细收拾好许多物事,做着下界的准备。
三日后南天门前,父亲并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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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陈锋氏,史记·五帝本纪有提到:帝喾娶陈锋氏女,生放勋。
陈锋氏应当是从炎帝那一脉流传下来的,后来史料遗失,相关记载非常少。
文里自然是杜撰的东西。
第76章 哀风吹皱天上月(三)
他们在南天门前等了一整天,母亲面上的笑意越来越少,最终眼里的光黯淡下去。
烛弦不爱看到母亲这样子。
他年纪小,却自觉懂很多,连他都晓得,应当丢下叫自己难受的,奔着能让自己开心的东西去,母亲提到下界那么开心,那他们先下界就是了,何必在这里干等着难受?
他的孩子话毫不顾忌地问出口,母亲反而笑了。
“小小年纪,你懂什么?”
母亲捏了捏他的脸蛋,吩咐长车回府,才又道:“天界现在乱得很,你父亲自有许多需要操心的事务,要以大局为重,下界什么时候都行。”
那就是“再等等”的意思喽?
烛弦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倒把母亲逗得笑了一路。
这一等就等了十几天,父亲终于来了。
以前他很少来母亲的紫府,来也是如做贼一般遮遮掩掩,这次倒是大大方方驾车进的正门。
他看起来似与平日不同,虽满面疲惫,却意外地藏着锐气,像突然长出了棱角,走路带着风,见到母亲,他不顾烛弦在旁边,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还好那天你们走得早。”父亲叹息着,“駺山整个被毁了。”
那一晚伤亡最惨重的当是吉光一族,全族尽数殒灭,駺山被层层冰封,无论什么术法都无法将冰层融化。
母亲问:“究竟出的什么乱子?下界妖魔作祟?”
父亲迟疑了一下:“是……天帝说是劫数,毫无预兆的黑暗,神族也无法抵抗的寒意,以前从没发生过,只能是劫数。好在只是零星掉落几下,牵扯范围不广,可一旦进去了就再无活路……你和弦弦儿这些日子千万别出门,好好待在紫府。”
母亲只心疼他:“那你呢?累不累?要不要睡一会儿?”
父亲却缓缓一笑:“我看上去很累?嗯,确实……劫数来得太突然,什么准备都没做好。抱歉,没能赴约,现如今实在不是下界的好时机。”
他今日格外意气风发,语气都与往日不同,母亲也察觉了,不说话只细细打量他。
父亲还是笑,反手揉了揉烛弦的脑瓜,温言道:“今天难得有些空闲,多陪陪你们,走吧,去里面说。”
母亲的眼睛一下亮了:“那就不走了?住下来不好吗?”
父亲还是摇头:“总有能天长地久聚在一处的时候,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等这场乱子过去吧。”
烛弦注意力只放在“等”这个敏感字眼上。
又是等又是等,他把嘴撅得老高,换来母亲在脑门儿上的重重一敲。
然而这场乱子持续的时间比想得要长,零星降临的劫数一直在持续,每天都有倒霉的神族殒灭其中,天界氛围日渐压抑。
直到有一天,突然爆了一桩大八卦出来。
那天是帝后的弟弟,有蟜氏成饶神君大婚之日。
听说这位神君也是一定要娶一个帝后不许他娶的神女,与天帝不许自己弟弟娶陈锋氏公主有异曲同工之处,不同处在于,成饶神君成功了。
喜宴上,成饶神君难得笑歪了俊俏的脸庞,但很快,他的脸又以另一种形式歪过去,因为吉光帝君的前夫人闯进了喜宴,上来便揪着不放,一定要他给自己个说法,说到激动处,又嚷嚷着要给吉灯少君偿命,闹得一塌糊涂,把前来观礼的帝后气得拂袖而去。
不到半天工夫,此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了整个天界,诸神还在津津有味地品尝八卦,谁都没想到,劫数也同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而来。
从天界最南端开始兴起的冰冷黑暗,不再零星,不再短暂,像铺天盖地的黑云,由南到北吞噬了小半个天界。
大劫,这是真正的天界大劫,它终日不散,以缓慢却无可阻挡的势头一点点扩张着。
刚开始还有神族记录伤亡数量,很快便都放弃了,连帝后与太子重羲都殒灭在这场大劫中,谁又能保证自己不是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