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疆试图回忆掉落众生幻海前的事,却只有一段段激昂的情绪,乱得很。
他喃喃道:“我怎么在这里?父亲呢?”
那老神官款款走到床榻边,躬身道:“陛下还留在云崖川附近,他给您留了话,叫您醒来一定要细细听。”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枚洁白的法螺,放在了季疆枕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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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号要出差,大概6-7号的样子恢复日更。
第81章 从君万曲梁尘飞(二)
父亲居然会用传音法螺给他单独留话,实在罕见。
老神官离开后,季疆把洁白的法螺顶在指尖,学祝玄的模样让它滴溜溜转不停。
虽然自己被父亲收留为子的时间更早,但他聪明得很,一早就看出父亲打心眼儿里更偏爱祝玄,像这种单独给自己留话,展现关怀之事,可不像父亲一贯的作风。
……难不成里面装了一箩筐斥责他的话?
季疆被这个想法逗笑了,比起关怀,父亲的斥责更罕见,多半只是传音问他们掉进众生幻海的缘故而已。
他随便在法螺上点了一下,重重躺回床榻,便听父亲的声音缓缓响起:“逆身玄冥阵效用有限,便是为父也不能保证下次还能天衣无缝替你瞒过去。季疆,若那一天真的到来,或许便是天意,是命中注定。”
季疆瞬间又从床榻上蹦了起来。
逆身玄冥阵正是床榻下父亲镌刻的阵法,当年他在大劫中救下太子重羲,为了藏好这个身份,他老人家自创了这个阵法,替重羲改头换面,隐藏部分神力,从此才有了季疆。
季疆一直认为,这是父亲对他的怜悯与惜爱,虽说重羲并没任何值得怜惜的东西,但在大劫里痛苦而亡是父亲不忍见的,可父亲接下来的话像是往他脑门上砸了一棍子,砸得他头晕目眩。
“大劫数万年不来,然因果未明,其终有重返日,天界也终是少不得天帝。为父昔年收留你与祝玄,除却不忍天帝血脉散尽,亦有未雨绸缪之心。若天意降临,注定是你来做,为父虽心痛,却也欣慰。季疆,谨慎,保重。”
……心痛,却也欣慰。欣慰是他,不是祝玄么?当然,父亲不是这个意思,或许吧。
季疆怔怔地眨了眨眼,忽地“噗”一下笑出声,渐渐越笑越厉害,一头又滚回床榻,笑得满床打滚。
事到如今,真有谁愿意做这个天帝吗?
前两任天帝已经把架子高高架起来了,谁都知道,天帝是要扛大劫的,狡猾如源明帝君,布局这么多年,再怎么玩弄权势,也只想要权,不想送命,所以才搞个假太子出来。
季疆也知道,水德玄帝当年救下自己与祝玄,正是为了这个。
他一直都知道。
季疆笑了好久,笑得脸皮都麻了,不知为什么,想起大劫突然降临那一天。
那天母亲气冲冲地离开小舅舅的婚宴,来秋晖园看自己,还没说两句话,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刺骨的冰冷就来了。
很多细节因着那时的他神魂不清,已想不起多少,只记得母亲一直抱着自己,身上起初烫得像火在烧,渐渐又一点点凉下去,但始终不叫致命的寒意沾上他。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母亲焚烧神魂的力量,是有蟜氏独有的能力,她一面承受着大劫的苦楚,一面把自己烧成灰,为了让他这个不肖子活下去。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回忆这些?
真是不像样——季疆在心里学母亲的口吻唾弃自己,毕恭毕敬拿起法螺给父亲回信:“回禀父亲,儿知错,从此一定小心行事。若天意降临,儿自当肩负重任,父亲放心。”
他起身整理仪容,推门而出,那老神官还候在不远处。
“劳你送给父亲。”季疆把法螺交给他,“祝玄怎样了?还在幻海里泡着?”
老神官应道:“尚未有祝玄神君被捞上岸的消息,不过陛下有交代,待未竟旧缘得以圆满,祝玄神君自然无恙。陛下如此说,想来祝玄神君不至于出大问题,您尽可安心。”
旧缘啊……
季疆脑海里关于幻海里的经历还是乱纷纷的,依稀记得最后祝玄幻化的那只犬妖抽了自己一鞭子,自己抽身离开,那肃霜自然是被他救走,他俩这会儿正在“旧缘”吧。
说不出什么滋味,前所未有,季疆不想去管,正要离开,那老神官却又道:“季疆神君,这里有源明帝君给您送来的一张请柬。”
季疆眉头一皱:“……他送请柬?什么时候?”
“您早先在幻海里生了幻缘花时,源明帝君便已递信来九霄天,言道有法子替您避开天罚,后来幻缘花灭,他便送来这封请柬。”
怎么突然讨好卖乖了?源明帝君葫芦里又卖了什么药?刑狱司近期与他简直可谓水火不容,仪光还在夏韵间地牢锁着呢!不过现在有没有锁着就不清楚了,他要是源明帝君,必然也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季疆把手一甩:“等祝玄醒了交给他。”
他可不耐烦处理这些,他现在要先去夏韵间看看仪光还在不在。
“可源明帝君交代,请柬只给您一个。”
只给他?怎么?源明老儿不会以为掉一趟幻海,两个少司寇脑子里能进水到被他挑拨离间吧?
季疆一把抢过请柬,粗鲁地翻开一扫,下一刻却僵住了。
请柬上只写了源明帝君紫府的位置,其后却是用金墨细细描绘了一只蜂——蜂,有蟜氏的纹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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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光又一次默默抱着膝盖发呆。
这里是源明紫府,他颇爱山水,挖空了半座山来建宫殿,招待宾客的大殿四面通透,只以石柱支撑,端坐其中,往上看是碧空,平视则是青山叠嶂,往下是波光粼粼的湖水,景致是极好的。
曾经这里是她最期待来的地方,只是源明极少请她来,那时的她一定想不到,有一日她会在这里如坐针毡,如火烧身。
时辰已近黄昏,晚霞漫天,大殿里平日无处不在的神官们都已被源明撤了下去,连神仆都不见踪影,只有寥寥三四个女仙战战兢兢地躲在阴影处,动也不敢动。
脚步声渐渐凑近,源明来了,第一件事便是坐在仪光身旁,看了一眼她面前案上装得满满当当的茶水。
“我说了,不得怠慢贵客。”他面色沉了下去。
阴影里的女仙们慌慌张张地小跑过来,着急地比划着什么,却一点声音也不出,源明帝君看也不看,冷道:“要你们何用?”
女仙们发出惊恐的抽吸声,仪光散漫的目光终于落在她们身上,这才发觉这些女仙不是不说话,是不能说。
她们的额头上都画着一道细长的红色符文,她认得,那是专门下在坐骑身上的咒,用以控制烈性的神兽听话,源明居然在女仙身上下这种咒。
“你……”仪光终于撑不住开口,说不好是震惊还是极度的失望。
源明帝君却淡然一笑,转过来几乎凑到她面上,柔声道:“终于说话了,我的仪光向来嘴硬心软,我方才还想着,你要是再不动弹不说话,我就把她们另一半舌头也割掉。”
他抬起下巴,示意一个女仙张开嘴,果然里面的舌头只有半条。
仪光厌恶地别开脑袋,声音冰冷:“……你简直让我恶心。”
不得不承认,从前的自己真真是眼瞎心盲,居然觉得源明会是真正的君子,真正的出尘不染。这是天真的罪过?或许是吧!她曾因为看破源明的野心,却放不下情意而挥刀自伤,那时伤口的剧痛与现在相比,简直成了笑话。
他让她所有的痛苦徘徊,所有的遗憾执着,都变成了天上地下最大的笑话。
源明帝君不以为意,仍在浅笑:“是么?仪光,你知不知道?沉迷一个自己幻想出的影子,把美好的想像一股脑加在对方身上,叫做年幼无知。我了解你,你却未必了解我,何谈爱意?”
仪光沉默片刻,淡道:“也许你说的对,是我太无知。但这个你,有谁能爱上?”
源明帝君缓缓合目,不知想起什么,他面上浮现一层近乎伤感的温柔:“曾有过……即便了解所有的阴暗与龌龊,所有的上不得台面,依然奔赴而来……仪光,你那天挥刀自伤,反而更打动我。”
仪光冷道:“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废话,放了我,要么杀了我。”
源明帝君低低一笑:“还在担心那个小秋官?他对你倒是很坦诚,看在他这份诚意上,放心,他没事。至于你,更不会有事。我知道以前你虽然爱我敬我,心里却也怨我,待你不够想像中亲厚……那小秋官有诚意,我也有,今天就给你我所有的诚意。”
诚意?他是指什么?要把他那些阴暗的筹谋对她和盘托出?
仪光倏地咬住嘴唇,几乎咬出血印来,终于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好,我听。”
既然都是假象,那就彻底砸碎,仪光能够面对一切,也坦然面对一切。
源明帝君还是笑:“别急,还有一位贵客没来。”
话音一落,便听钟声“当当”响起,有客到。
不过片刻工夫,女仙便将贵客领来大殿,来者身量修长,眉目浓秀,唇齿常带笑意,竟是刑狱司的少司寇之一季疆。
他看上去全无平日里的嬉笑自若,一进殿便将手里的请柬直直抛过来,沉声道:“这什么意思?”
请柬刚好落在仪光脚下,她低头一看,上面只写了源明紫府的位置,并用金墨画着一只奇异的蜂。
蜂有些眼熟,仪光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只听源明温言道:“少司寇问的是什么?”
季疆冷道:“别装傻,有话直说,不然我马上割了你脑袋,你可以试试。”
源明缓缓起身,面上渐渐现出一种奇异的神情,似怀念,似庆幸,似喜悦,又似哀伤。他朝前走了两步,声音很低:“有蟜氏的纹章,你不认得吗?重羲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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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一堆破事终于接近尾声,我也终于可以恢复日更了。
明天继续。
第82章 从君万曲梁尘飞(三)
季疆的反应极冷淡,“重羲太子”四个字连他的眉梢都没撼动一丝丝。
并不算太意外,自己疯疯癫癫跟吉光神兽从玉清园纠缠到众生幻海,若非祝玄出手,身份早就大白天下,何况源明老儿向来心思缜密,疏忽的间隙被他捉住,再正常不过。
事情是自己做下,那后果他现在来尝,他倒要看看源明老儿能带来什么惊喜。
季疆耸了耸肩膀,姿态反而变得闲适,四处打量一圈,目光又落在仪光身上。
她抱着膝盖靠在华丽的软榻上,石头似的动也不动,面上更是一丝表情也没有,冷得像冰。她身上还穿着夏韵间牢房给的单薄布衣,长发披散,面容憔悴,手脚上的刑具都没下,看样子至少她不是自己跑出来的。
那就好办了。
季疆摊开手,微微一笑:“你跟祝玄打交道比较多,对我不太了解,他有兴致的时候会陪你扯两句有的没的,我却不会。”
他右耳上的金蛇坠倏地化作金光,疾驰游走,眼看要缠上仪光的脖子,中途却又急转,无声无息窜向源明帝君。
就这么直接要他的命,反而省事不少——季疆神色阴冷,刚要动念,却听源明帝君唤道:“重羲,我是小舅舅。”
季疆的睫毛急急颤了两下,金光瞬间僵停在源明帝君身前。
小舅舅……很耳熟的称呼,却也有许多许多年不曾听闻,于季疆而言,属于重羲的过往都已是记忆长河里褪色无声的存在,他再也想不到,有一天其中某样东西突然活了过来,甚至之前一直披着叫自己厌恶的皮。
季疆神色阴冷地盯着源明帝君,像是要用目光一寸寸把他剥开,翻找佐证的真相。
源明帝君坦然面对近在咫尺杀气腾腾的金蛇,语气温和:“我是成饶,你的小舅舅。那天是我不好,哄你随我一同出门,结果出了吉灯少君的祸事。小舅舅只想让你开心,重羲莫怪我。”
成饶、吉灯少君……季疆反覆思索这几个字。
是了,太子重羲玩得最好的同辈伙伴是青鸾族池滢公主,而非同辈的,就是小舅舅成饶最会讨他欢心,什么有趣的事都想着他,比起帝后的严苛,天帝的斥责,那时的重羲觉着天上地下最宠自己的便是小舅舅。
“那时你还小,很多事小舅舅与你说不清。”源明帝君缓缓摇头,“我从未与那幽昌族的夫人有过什么暧昧往来,是她纠缠不放。幽昌属于五凤大族,帝后不愿闹得太僵,我也不愿,可百般容忍换来的只有得寸进尺……是我那时太年轻气盛,总想着报复回去,于是才带你赴宴。可小舅舅并不是哄骗你,吉光神兽确实有,也确实天上地下最快,只是后来发生的事谁也预料不到……重羲,我绝无栽赃推卸之意,真的只想你开心……”
“不必说了。”
季疆骤然打断他的话语,金蛇重新盘成坠落在右耳上,他反身走了两步,声音平淡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所以你其实是有蟜氏成饶神君,霸占了原本源明神君的神躯——把经过细细说来听听。”
他异样的平静终于让源明帝君露出一抹诧异之色,细细扫视上下,见他双手紧握成拳,源明帝君便松了口气,复又看了一眼仪光,她还是僵坐不动,睫毛却扇得飞快。
源明帝君长出一口气,目中渐渐凝起点滴真正的暖意,低声道:“我潜藏至今,不敢暴露分毫,这么多年,其实可谓苦熬。这天上地下只剩你二人令我在意牵挂,所以我不会对你们有任何隐瞒。”
他背着手,缓缓走至大殿边缘,凝望远方一线霞光,良久,才道:“该从何处说起?是了,说说少楚,她身份不高,且是同族,所以帝后一直反对我与她往来言欢。向来阿姐说什么我都会听,可唯独这件事,我不想听。”
提到“少楚”,源明帝君的声音不自觉变得极柔和,他的思绪也像是被拉回数万年前。
数万年前,那时候天界还没大劫,有蟜氏出了个帝后,天帝与帝后伉俪情深,重羲刚出生便被立为太子,有蟜氏一时风光无限。
成饶神君很早便适应了这份风光,毕竟帝后是他的亲姐姐,阿姐待他又向来亲厚。他那时只想着往上走,结识更高贵的神族,甚至有一天能接触到九霄天之上的大帝们。
有蟜氏成饶神君日日有筵席,夜夜有高谈,加上天帝妻弟的身份,渐渐名声鹊起。
只是这名声虽有他想要的好的一面,也有令他难堪无奈的坏的一面。
成饶神君容貌俊秀,言谈清雅,自有无数天界神女为之芳心暗涌,这些倒也无伤大雅,唯独那吉光帝君的前夫人、幽昌族的前公主行事大胆且直接,屡屡无视他的婉拒,当众展示热烈的追求姿态,到后来天界关于他与那位夫人不清不楚的谣言遍地乱飞,怎样也解释不过来,连少楚都动摇了。
“我与少楚一处长大,用凡人的话来说,青梅竹马,非卿不娶,非君不嫁。”源明帝君低低说着,“我以为两情相悦自然无须多言,但情是这世间最坚固也最脆弱之物。我从不知道少楚心里装着那么多事,她原来一直非常介意,介意阿姐不许我与她往来,还有外面那些狂蜂浪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