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日去源明帝君紫府一趟,带上我的话。”季疆懒洋洋地说着,“就说赶紧把归柳还来,别叫我亲自过去,闹得难看。”
那秋官嘴上应下,面上难免困惑。
一直以来,刑狱司跟源明帝君简直水火不容,季疆每每提到源明帝君,都十分不客气地称之“源明老儿”,以他的做派,若知道归柳被源明帝君扣押,早就该杀去脸上,怎么反而客客气气让带话了?再说,源明帝君何时听过刑狱司的话?
这位季疆少司寇的行事当真让人捉摸不透啊……
季疆没去管秋官复杂的心事,兀自出门上了车,在云海里行了不到半刻,他忽然又吩咐车夫:“停下。”
车辇远远在云海中停驻,季疆抱着胳膊往前飞了一段,淡道:“跟了我好几天,出来吧。”
云海中有浅紫身影一闪,很快,池滢便落落大方地现了身。
上回见她是在假太子酒宴,那会儿她还做帝君装扮,头戴冠冕,如今却把冠冕下了,又做回公主的打扮,金色珠串在鬓边细碎摇晃——有些眼熟的头饰,幼年时她常戴这个头饰。
季疆眉头皱了一瞬,不客气地问:“什么事?”
池滢微微一笑,躬身行礼——行的是见太子礼,她语气平静:“重羲哥哥,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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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一)
季疆的回应极冷淡:“谁是重羲?指鹿为马的闹剧帝君亲身体验过,怎么?想让我也尝尝味道?”
池滢立即换了称呼:“季疆哥哥,这些日子你也不说来看看我,你不来,只好我自己来,可我又怕打扰到你,远远看着你平安无事,我心里能安生些。”
季疆半点与她扯掰的心情都没有,尽情施展刻薄:“长着胡子的老神尊天界多得很,帝君尽可抓着他们,叫哥哥叫爹爹都随你喜欢,还是说,要我帮你抓几个过目?”
这还气不跑她?他就不信了。
池滢面色果然变了,然而只一瞬又重现笑意,眼神里甚至带了些怜爱。
她小声道:“季疆哥哥吃了许多苦,有气没处发,和我闹两句,我高兴还来不及。”
……她脑壳定是漏了缝,也不知进了多少水。
季疆无话可说,转身欲走,冷不丁却听池滢急道:“那个叫归柳的秋官不在源明老贼的紫府。”
“你怎么知道?”季疆的眉头又拧起来了。
他晓得池滢恨极了源明帝君,要不是自己拦阻,假太子酒宴她就要出手报复,她是压根不在乎能不能成,只想倾泻恨意。假太子遇刺后,几个月没见池滢有什么动作,近几日更是被季疆发觉她暗暗跟踪自己,他还以为她会老实一阵,居然连归柳不在源明紫府的事都知道?
池滢眉梢微扬:“我知道的事多着呢!季疆哥哥,我来帮你,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帮你。”
“那就帮帮忙,回栖梧山待着。”
季疆再不客气,右耳上的金蛇倏地落进云海,丈余长的蛇尾“呼”一下往池滢身上扫去,谁想她既不挡,也没躲开,结结实实被蛇尾砸中,痛呼着飞出去老远。
她竟不是装的……季疆终觉意外:“青鸾火呢?”
池滢瘫在云海里半天爬不起,前所未有地狼狈,嘴唇翕动,一个字也说不出。
她只是想帮他,只是想有用些。
父亲自戕后,她除了满腔恨意支撑,已没有什么活下去的力量,因那恨意里还有无数是恨自己,恨自己竟然迷恋过源明帝君。那段无比煎熬的黑暗日子里,季疆是小小的慰藉,而在发觉他真实身份是重羲太子后,池滢才觉得生命里又有了光。
源明不过是个觊觎帝座的虫豸,真正的天帝血脉还活着!重羲哥哥还活着!
池滢为他奉上所有的青鸾火,倾尽一切,只要他要,只要她有。
她也想有绝顶的智慧与意志,有无与伦比的天赋,面对血海深仇,可以面不改色,苦心钻研,一朝报仇雪恨,畅快淋漓。
可她没有这些。
她的天赋就那么多,现实的惨痛无论施加多么强大的力量,平庸的天赋注定她做不了武神,连孤注一掷以命换命都不行。
还不如拿去换更有价值的季疆。
她想像过无数次季疆来找她的情景,想着他会怎样道谢,亦或者只是闲闲笑着扯些别的胡话,怎样也好,可他始终没找来。
既然如此,她来看他也一样,哪怕是躲在暗处,见他言谈说笑已是极好。
直到今天听见季疆提到归柳,池滢才忍不住现出身影。
不奢求季疆待她如幼年时亲近,可他毫不留情地出手,好像把她精心搭建的某个东西也打翻了。
池滢慢慢坐起身,竭力维持镇定,勉强在发髻上摸索,没摸到珠串,它们断成了好几截,散落在云海里。
一直站在远处的身影缓缓踏云而来,片刻后俯身蹲下,摊开手掌伸到她面前,掌心里是那串断成好几截的金色珠串,总共十八颗,一颗没少。
“你的青鸾火呢?”季疆又问一遍。
池滢使劲眨眼,一把抢过断裂的珠串:“你以为……怎么安然无恙……没了。”
她的声音低而乱,季疆却一下听明白了。
神族闯入众生幻海,本应受到天道责罚,尤其是他还引发了幻缘花,纵然其后花自败,也不可能毫发无伤地离开幻海。
他想起自己后来找两位仙祠执掌者道谢并致歉,雍和元君与月老都露出过欲言又止的表情,元君还抱怨“用多少神力也换不出来疯犬”,后被月老岔开了话题。
那时他没注意这些细节,如今想来,他们定是亲眼目睹了池滢用青鸾火把他换出来的情景。
她用尽所有青鸾火,来换他。
季疆抿紧唇,面上神色有一瞬的复杂,很快又恢复漠然。
“起来。”他的手没有收回,一动不动悬在池滢面前。
池滢犹豫良久,终于把手递过去,被他一把拽起,她站立不稳,朝他胸前靠了下,又恐他厌烦,急忙后撤,他却抬手,安静地在她背上轻轻一扶。
“这么多年,你还是意气用事,不想后果。”季疆淡淡开口,“毫无长进。”
是终于在她面前默认自己的身份了?
池滢竭力压下哽咽,吸了吸鼻子:“我就是这样的性子……我没有办法,源明老贼逼死父亲,弄出假太子……我没有办法,我只能……”
她忽又抬起头,眼里满是光:“可你是真的,季疆哥哥,你是真的。我确实没多少用,可也能帮上忙,绝不添麻烦,我……”
“什么真的假的?”季疆面无表情打断了她的话,“你怕是有什么误会,这里没有什么忍辱负重雄伟筹谋,真以为天界人人都想坐那个宝座?看话本故事看昏头了吧?”
大劫阴影下,他和祝玄不过是隐姓埋名得以偷生的昔日帝子,兴趣使然整肃刑狱司,正正天界的歪风邪气,加上水德玄帝的护持,看起来光鲜亮丽。然而,又能持续多久呢?说不定明天大劫来了,他就被欢呼着送进去扛劫,一个不行还有个祝玄。
这件事他一开始就知道,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深切地体会着,是因为父亲那封信吗?
这些日子他浑浑噩噩,像是最重要的主心骨被抽掉了,对什么都提不起劲,日日来刑狱司,也不过走个过场,要不是秋官提起,归柳还被他忘在脑后,更不用说池滢的血海深仇,她想借他的手复仇?她还不知道源明正是以前她也很喜欢亲近的成饶,世事就是这么荒诞。
不等池滢再说话,季疆另起话题:“归柳现在何处?你从何得知的?”
池滢怔了片刻,才道:“我家有个莫名失踪好些日子的女仙,前两天伤痕累累地回来了,说她被下界一个妖君捉走,一直在地牢里关着,与她一同关押的还有个叫归柳的秋官,是他相帮,女仙才得以逃脱。”
归柳是怎么从源明帝君手里转到下界妖君地牢里的?
季疆一时捉摸不透,粗粗询问妖君洞府方位,便再无一句废话,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季疆哥哥!”池滢急急追在后面唤他,“青鸾火是我心甘情愿!并没有借此胁迫……”
“没有吗?”
季疆回头看了她一眼,那说不出意味的冷淡的目光,让池滢的心瞬间沉到最底,一下僵在原地。
“胡乱押宝,是你糊涂。”季疆缓缓说着,“恩情我记下,怎么还由我决定。池滢,天界两次大劫,什么都变了,你该长进些,好自为之。”
池滢愣愣地看着他的长车疾驰而去,她还想追,还不甘心,可双腿却软得腾飞不起。
断裂的珠串还戳在掌心,她突然抬手,狠狠将它们扔进了云海。
*
却说长风山地处偏僻,进了冬天,雪几乎下个没完,当最后一点积雪终于化干净时,姗姗来迟的春天才染绿了小片山林。
肃霜清晨一出门,见院里的梨树冒出了花骨朵,忍不住绕树欣赏许久。
“这儿的花开得可真够迟的。”她嘀咕着,伸指轻轻弹去花枝上的水珠,“种什么都难活,怪不得凡人不爱住这儿。”
好在她不是凡人。
肃霜转过身,四处打量自己的小院落。
其实也不能叫“院落”,学会怎么搭木屋后,她把屋子建得随心所欲,平地上一排,树上两间,坡下河畔还有一间,各个房屋之间用河里捡来的鹅卵石铺出细细小路,再种上各种花树,看着又怪异,又还挺热闹。
今日云薄日盛,是个好天气,肃霜拎起小药篓,去西边的小小草田里割仙草。
她谢绝了师尊留在这里开辟洞天,只向他要了些仙草仙花种,独个儿把自己的“洞天”建出来,虽说还有不少简陋处,但慢慢来嘛,等她有了能真正开辟洞天的修为,她就建个最华美最舒服的窝。
收集好最新鲜的仙花仙草,肃霜轻飘飘地旋身而起,眨眼就落在河畔木屋前。
推开门,屋内暖洋洋香喷喷,地上铺着柔软的布垫,好几只兔子在上面蹦蹦跳跳,耳朵晃个不停。
“吃饭喽,盒盖。”
肃霜抓起一把仙草,兔子们立即蹦跳过来,吃得津津有味。
刚巧河神才起床,正出来伸懒腰,见那木屋门开着,便笑眯眯地招呼:“肃霜神女早啊,你又在喂兔子……喂盒盖啊?”
又说错了……河神暗暗吁了口气,不知什么缘故,肃霜神女非管这些兔子叫“盒盖”,偏生自己口拙心笨,但愿别惹她不开心。
肃霜笑着与他招呼,因觉有一只兔子依偎过来,她便将它抱起,细细抚摸耳朵。
河神笑道:“神女大方,喂盒盖吃仙草,是要生出灵性了吧?盒盖要做仙兔喽。”
“仙兔可不够。”肃霜轻轻搓兔耳朵,“回头我还要教盒盖说话,那才热闹。”
把凡兔喂成仙兔还要它们说话,她到底是什么奇怪想法?
河神着实猜不透肃霜神女的心,不过也习惯了,最初肃霜突然出现,大家是带了些讨好的劲儿,可时间久了,察觉她虽有些怪癖的地方,但性子挺好,大伙儿对她到底是生出点真情实意来,渐渐越处越融洽。
河神索性上岸,也抓了一把仙草去喂盒盖们,暖洋洋的春风吹过来,他刚打了个呵欠,却听长风山神惊慌失措地在不远处叫嚷起来:“不好!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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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二)
下一刻他便落在河畔,浅灰的衣襟上血迹凌乱,花白的胡须都红了一截。
河神唬得险些蹦起来:“怎么了这是!”
长风山颤声道:“快、快跟我来!出大事了!素竹说亭亭……亭亭被妖抢走了!”
在这里待了这么久,各山水之**讳肃霜也熟悉了,此地以长风山为中心,山连山水连水,地势十分复杂,山神河神足有六七个,亭亭正是那爱穿羽衣的美貌女河神,素竹则是东面另一座山的年轻山神,他俩年岁相仿,时常结伴游玩。
难道是游玩途中遇到寻衅的妖族?可妖族作乱多数冲着凡人,附近方圆百里渺无人烟,想乱也没得乱,怎么还能冲着山神土地来的?莫非又是像环狗那样心怀叵测的妖君?
肃霜一面想,一面默默跟在他俩后面。
长风山神几百年没这么慌过,声音抖得厉害:“我一大早下山遛弯,冷不丁就撞见素竹滚在山脚下那块芦苇地里,满身满脸都是血,一个劲跟我说什么‘救亭亭’,‘亭亭被妖抓走’……唉!我这半条老命都被吓没了!”
说话间,山脚芦苇地到了,老远就看见素竹满身血污,躺在空地上,附近得知噩耗的山神土地们围了一圈,都不敢凑近,毕竟没见过如此血腥场面,个个只慌得交头接耳,不知所措。
长风山神更急了:“你们别光看着!疗伤啊!上个药也行!”
周围神仙们惭愧地连连摇手,能在这鸟不拉屎地界做山神土地的,都是些懒散小仙,他们哪里懂这些!
长风山神又转向河神:“河神洞府里有什么灵丹妙药吗?”
河神慌得结巴了:“我又不是龙、龙王,哪、哪来的……”
“我来。”
一直默不作声的肃霜忽然开口,走到素竹身边俯身细看伤处,旋即手腕一转,一只不大不小的药匣落在身前,内里工整地摆着绷带瓷瓶等物。怎么说也是延维帝君的弟子,虽然学的不是炼丹,可常用的伤药她还是会做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仔细处理好伤势,她唤起雨露洗手,一面道:“是咬伤,所幸于性命无碍。”
听到“于性命无碍”,诸神终于松了口气,长风山神奇道:“难道是被妖兽咬的?可妖兽为何会抢走亭亭?”
肃霜正要说话,却听素竹虚弱的声音响起:“……亭亭被妖……抓走了。”
见他醒了,山神土地们呼啦啦全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问得乱七八糟,长风山神总算能镇点场面,高声道:“都别嚷嚷!我来问!素竹,你从头说,到底怎么回事?”
素竹喘了片刻,低声道:“昨天我和亭亭……约了今早来芦苇地看日出……”
谁想日出没看着,反而遇见了个极厉害的妖。
“他……身形高大,穿着花袍子……”素竹虚弱地说着,“他看了亭亭一眼,伸手就来捉……我想拉着亭亭逃,可他变成了一只豹子……他好生厉害,绝不是普通妖族……我听他喃喃自语……说什么跑了一个,要凑齐九十九个神族……”
长风山神不由沉吟:“凑齐九十九个神族?竟有如此胡作非为的妖!”
素竹嘶声道:“他很厉害!不是……不是我们能对付的!亭亭……很危险!赶紧去找下界巡逻秋官……此事须得刑狱司……”
长风山神二话不说,当即起身:“好!素竹别急!我这便去南天门递状子!”
一只手忽然拦在他身前,竟是肃霜,他不由错愕:“肃霜神女,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