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侍者发觉不对:“你不是中了禁言?”
肃霜怯怯说道:“是、是季疆神君替我……”
侍者们倒抽一口凉气:“你可一定要离那个季疆远一点!他一发疯就会做强取豪夺这样的恶事!咱们惹不起咱们一定要躲得起!”
可现在他俩应当都住慎行院,往哪儿躲?
肃霜一路往黑骞林东边走,直至远远地望见一株极高大的柿子树,树后是一排颇简陋的石屋,应当就是慎行院了。
出乎意料的是,季疆已先到了,更出乎意料的是,不只他一个。
他对面僵立着一位穿花青羽衣的神女,手脚都被风绳捆了起来,秀美的脸上满是怒意,像是恨不能把他撕碎。
“你好大胆!松开!你知道我是谁吗?”她厉声呵斥。
季疆语调听起来懒洋洋地:“知道,青鸾族的池滢公主,我替你念念啊——三千年前,恋慕有穷氏某位神君,大闹红线仙祠未果;一千六百年前,恋慕青鸟氏某位神君,大闹红线仙祠未果……哇这么多张纸这么多字!你自己数数,大闹多少次红线仙祠了?我要是月老,把你搓成红线得了。”
池滢怒极:“你用什么东西捆我?马上松开!不然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就是简单的风绳而已,你有本事就自己挣开,没本事就闭嘴安静待着。”
季疆翻看手中厚厚一沓白纸,啧啧感慨:“原来殿下从来不当面诉说爱慕,只会背地里大闹红线仙祠,经常闹完了,被恋慕的神君还不认识殿下……你这作派我还是头一回见,等下,这次是恋慕源明帝君?你这是什么眼光?”
“我什么作派我喜欢谁关你什么事!”
季疆瞥了她一眼:“作为刑狱司少司寇,我得提醒你:抢夺红线,擅闯众生幻海,是会扰乱下界众生命数的,都是罪过。还有,红线对神族没用。”
以前也有过似她这样的神族,苦恋不成,妄图用红线在众生幻海里牵起一段缘分,最后不是扰乱下界,就是自己魂飞魄散。
“月老要是早早把你送交刑狱司,也省得这些麻烦。我替你算算啊,大闹一次红线仙祠,按照天界律法,要打你三鞭,你闹了这么多次……哎呀,起码一百鞭!你很耐打吧?”
下一刻便听池滢“哇”地大哭起来。
季疆伸了个懒腰:“好好反省,知道错了就写个认错书给月老,什么时候认错什么时候放你走。”
池滢哭得撕心裂肺,季疆充耳不闻了许久,终于还是不耐烦:“吵死了。”
他抬手一挥,中间那间石屋的门立时开了,池滢被他用风绳提起放进去,跌坐在石床上。
“知错了说一声啊。”他高声提醒,石门“光”一声合拢,终于将哭声阻绝。
季疆扭过头,见肃霜在那边看热闹,不由生出感慨:“看看,一个是恋慕源明老儿,一个是看中祝玄,现在天界神女怎么眼瞎心盲的这么多?”
他是因为在黑线仙祠受罚,所以收敛了?肃霜想,强取豪夺这味儿不对啊。
强行灌注废话倒是有的,他明显把池滢当作了崭新的废话倾听者,一削完树皮就来石屋催她写认错书,她骂一句,他说上十句废话,一整个下午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结束后,他乐滋滋地跟池滢商量:“那你要不迟几天再认错?”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三天,到第四天,池滢终于不骂了,冰冷的目光一会儿扫过季疆,一会儿扫过肃霜,看来在她心里,肃霜已等同加害者。
这天临睡前,肃霜到底忍不住发问:“季疆神君是不是应当把公主送去刑狱司?”
青鸾族可是天界出了名的护短,再关下去,麻烦迟早上门。
季疆道:“祝玄这几天专心伺候文象呢,她去刑狱司被吓出毛病怎么办?”
吓出毛病?疯犬少司寇这么凶残?
季疆笑道:“害怕了?害怕就对了。”
肃霜羞涩地捂住脸:“可我还是觉得祝玄神君年少有为,俊美无俦。”
季疆“嗖”一下凑过来:“玩笑倒也罢了,但你要真这么想,别怪我没提醒,祝玄可不会跟你玩话本戏折上那套,趁早换一个吧。”
换?终于得见一双相似的眼,无趣的日子才有了点趣味,她才不换。
只是疯犬的存在固然有趣,做伐木侍者却实实半点趣味也无,在黑骞林里泡了三四天,肃霜身上被灾祸神力蚀得到处发痒,一会儿挠一下,觉都睡不着。
她索性推门而出。
慎行院建在黑骞林附近,受灾祸神力影响,时气整个是乱的,下午是融融春日,到夜里就变成瑟瑟深秋,南角那株高大的柿子树上红果累累,半日工夫,柿子都熟了。
肃霜抱住树身就开始摇,可恨那些柿子长得忒结实,半个也摇不下来,她方卯足了吃奶的劲,眼角余光突然瞥见院外有个身影。
来者正拿着块帕子擦手,面无表情地看她摇柿子树。
是那个疯犬少司寇。
他今日换了身玄黑窄袖长衣,显得十分剽悍锋利,浓密发间更不知何时多了条细细银龙,紧紧贴着左边脑侧,银光幽幽,照亮他冷凝的双眼。
肃霜眼前突然一花,一只手出现在耳畔,指掌都是骨节分明,又长又漂亮。
一颗通红的柿子精准地落在这只漂亮的手里。
好哇,抢她柿子!
肃霜又没来得及说话,柿子倏地消失不见,她脑壳上一凉,被五根手指轻轻掐住,祝玄低沉的嗓音像网一样织在发丝上:“不要动。”
一群不知躲在何处的秋官也似鬼影般现身慎行院。
“把季疆抓出来,”祝玄淡淡吩咐,“青鸾族的公主放得近些,捂好嘴,别让她叫。”
说罢,他把手按在了肃霜背上。
一触之下,似是察觉禁言术已被撤,他语气里反而多出丝奇异的趣味:“季疆替你撤了禁言?”
肃霜乖巧极了:“是季疆神君替我撤的,可能他说话时更喜欢听到回应吧。”
“回应。”祝玄颔首,“所以搓线侍者大半夜出现在慎行院偷柿子?”
怎么说话呢?明明柿子被他抢走了。
“少司寇有所不知,因为那天在玉清园被下了惩罚术,雍和元君罚我与季疆神君一道进黑骞林做伐木侍者。时候确实不早,不过因为今夜月色皎洁,让我想起心中思慕的那位神君,一时睡不着,所以出来散散心,见那柿子树长得挺拔俊美,轩轩然若霞举,我不由心潮澎湃,没忍住就抱了上去,想不到少司寇也在,真是好巧啊,你……”
掐住脑壳的手指突然松开,祝玄冷淡地打断她:“闭嘴。”
季疆已被一群秋官当重犯似的押了出来,另有两名秋官一左一右钳制着池滢公主,她又惊又怒:“你们要干什……”
“池滢殿下,”祝玄甫一开口便截断了她胆怯的话头,“这几日季疆多有得罪,他的无礼之处,刑狱司这便予以惩戒,请殿下静观。”
两名秋官立即有了动作,一个退后一步,另一个却捂住了她的嘴。
祝玄发间那条细细银龙突然活了一般窜飞而起,化作银色长鞭,疾若闪电,“唰”一下砸在季疆胸前,霎时间鲜血四溅。
银龙抽足四鞭,才又重新依附在祝玄发间,对面的季疆站立不稳,单膝跪在地上,四周满是飞溅的血花,神血隐隐的香气密布整座小院。
祝玄转向池滢,她眉毛上有细细一行被溅射的血迹,面色已是苍白如纸。
“季疆已罚,殿下也观过了,送殿下离开。”
祝玄手臂一摆,两名秋官便架起吓软的池滢,先出了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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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五凤”,传说里凤凰有五类,《小学绀珠》提到:赤者凤、黄者鹓鶵、青者鸾、紫者鸑鷟,白者鹄。
鸿鹄之志的鸿鹄是天鹅,但在神话传说里,鸿鹄是白凤。
本文设定五凤大族主干五个便是这五凤,剩下还有许多旁支,就是一开始提到的幽昌等五方神鸟,其实不是一个东西,但被我在文里设定成旁支了。
明天继续更新。
第10章 思慕君兮不得眠(三)
他转身缓缓走到季疆面前,淡道:“你来黑线仙祠受罚也不安分。”
季疆低笑一声:“你解气了?”
祝玄将先前擦手的帕子丢给他:“要看青鸾族的那位帝君有没有解气,他方才找来刑狱司,说你囚禁池滢殿下,意图非礼,源明老儿也派了良蝉来凑热闹。”
血珠顺着季疆的眉毛滚下来,他拿了帕子想擦,可帕子上的血腥气叫他停了一瞬。
是文象的血。
他多少能想像到,祝玄伺候文象到一半,搞不好口风才撬开一丝,就被青鸾帝君和良蝉找上门的情形。
怪不得杀气腾腾的。
季疆咳了一声:“这次是我大意……”
祝玄掸掸袖口,替他擦了下脸:“还没结束,文像在我手里,源明老儿岂有不恨的,他必会让良蝉咬死你对那公主非礼之事……你这伤不重,看上去不够惨。”
季疆特别配合:“那再来四鞭?”
祝玄望向肃霜,她安安静静地站在角落里,黑白分明的眼睛滴溜溜只在自己身上转,见他看她,她便微微一笑,满脸写着纯善友好。
祝玄问她:“这几日侍者一直在这里?季疆可有失礼之举?”
他希望她怎么说?肃霜盯着他看,是想让自己替季疆说话?可他的表情似乎并不如此,她甚至觉得他在期盼她栽赃扯谎,好像这样才能令他愉悦。
真真是条疯犬,她偏不叫他如愿。
肃霜耸了耸肩膀:“季疆神君以前如何我不清楚,不过在慎行院这几天,我没见他对池滢公主有什么不轨。”
祝玄眉梢微扬:“行,带走。”
又是带走?那就走吧。
肃霜笑眯眯地往他身边凑,不防他抬手虚虚从头顶掠过,笼罩了数日的茶杯雷云立即烟消云散。
“这是不是叫投桃报李?”肃霜两眼放光。
祝玄应得很快:“不,叫洗心革面。”
她做什么了就要洗心革面?哎,不过算了,谁叫她大度呢。
肃霜一路小跑跟着他,脑后的长辫子晃得俏皮,正想逗他再说点话,冷不防地面突然剧烈震颤起来,她毫不犹豫往祝玄的方向踉跄,伸手一抓,却抓了个空。
他好像一眼就看穿她的企图,瞬间躲了三丈远。
这么过分?肃霜的刁钻劲被他激得也有三丈高,今天她非要薅到这颗凶兽脑袋,不给碰手对吧?没事,试试胳膊。
祝玄刚站定,便觉胳膊被轻轻牵住,那花痴书精扶着他,还歪头笑。
“谢谢啊,少司寇。”她近乎耳语。
她异乎寻常的迅捷与作死大胆让祝玄终于拿正脸对着她了,然而地面震颤愈演愈烈,黑骞林中的灾祸神力像是被巨手搅拨,瞬间翻卷上天,再重重砸下,远处的云海亦受到波及,沉闷的声响如巨浪拍打胸膛。
仙祠外传来雍和元君暴怒的声音:“你想在黑线仙祠捣乱?好大的胆子!”
青鸾帝君亦怒道:“小女年少动情,去求个红线而已,何错之有?你竟纵容那季疆把她囚在仙祠,还把她折磨得神智恍惚!你这凶兽毒妇!我今日非把黑线仙祠砸烂!”
雍和元君气得嗓子都劈了:“好好好!这就是混账源明把持下的天界,一个个毫无章法,任性妄为!你这扁毛畜生把灾祸神力掀得到处都是,万一掉落下界,我要你偿命!”
神力震荡交错,黑骞林乒乒乓乓倒了一片,仙祠大门也飞上了天,一片混乱中,良蝉神君还在不阴不阳地说风凉话。
“刑狱司断罪本是天经地义,只是季疆盛名在外,难免惹来非议,雍和元君把过错全推在池滢殿下身上,还无故牵扯上帝君,是不是不太好?”
“不错,刑狱司确实该惩恶断罪,肃清乱象。”
祝玄的声音骤然响起,下一刻地面的震颤像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用力按下,飞上天的仙祠大门也被接住轻轻放回原处,门后,一行秋官架着血肉模糊的季疆走了出来。
祝玄停在青鸾帝君对面,淡道:“季疆正在受罚,本不该插手池滢殿下之事,且他处置的也不妥当,按天界律法,我抽了他四鞭。至于池滢殿下——”
他取出厚厚一沓白纸,一张张翻过去:“这些年池滢殿下霸占红线仙祠、抢夺红线、擅闯众生幻海,共计三十二次。按天界律法,一次三鞭,三次后加倍,十次后化解五成神力,送进天牢面壁一千年。”
他每说一句,青鸾帝君的脸色便难看一分,偏偏祝玄又回头示意秋官:“去把月老请来,池滢殿下大闹红线仙祠之事,请他来作证。”
“你敢?!”青鸾帝君长袖一拂,磅礴的神力如潮水般铺开。
狂风拖拽祝玄的衣摆,他眉毛也未动一下,站得笔直。
青鸾帝君见他姿态高傲,突然便想起两个少司寇是高阳氏水德玄帝之子的传闻。
他冷哼一声,护住池滢转身欲走,又被祝玄抬臂拦下。
“我还没说完。”祝玄语气冷淡,“池滢殿下,如今有青鸾帝君在此,殿下自然不用有所顾虑,还请有一说一,这几日季疆对你可有冒犯无礼之举?”
池滢恨恨看着他,她想起季疆被抽打的可怕景象,还有溅满慎行院的血迹,双手不由颤颤而抖。
她知道祝玄是故意如此,就是为了震慑她,若反咬季疆,他定会不择手段报复回来。
她低声道:“我没事……他就是天天催我、催我认错……”
祝玄好似早料到她的答案:“既然如此,那就请诸位随我去一趟刑狱司,细细做个了断。至于青鸾帝君破坏黑骞林,致使灾祸神力污染云海一事,也要慢慢算。”
青鸾帝君的脸色忽青忽白,半天说不出话。
一旁的良蝉脸色更难看,有几个秋官故意把写满字的白纸送到他面前,笑道:“想不到源明帝君也有风流多情的时候。”
白纸上写的都是些神君之名,他立即明白是那池滢公主这些年恋慕的对象。
源明帝君恼恨两个少司寇,此次本打算无论如何要把季疆狠狠磋磨一通,却没想到那公主竟是为着源明帝君闹事,这样一来,帝君派良蝉出面的意图便显得很奇怪了。
事已至此,他自知白忙一场,正要拂袖而去,祝玄在后面说道:“良蝉神君,明日文象神君出天牢,别忘了来接。”
良蝉森然道:“哦?看来畅思珠一事,少司寇已查得水落石出?”
祝玄笑了笑:“文象神君白白蒙冤,可惜得很,来接他时记得备好车辇,他怕是难以腾云行走。”
良蝉心中悚然,头也不回地走了。
乱糟糟的黑线仙祠变得安静不少,只有雍和元君还在焦急催促侍者们:“快!赶紧用玉瓶把灾祸神力收回来!掉到下界可不得了!”
青鸾帝君僵立半日。
女儿无恙自然是件喜事,可为着听了良蝉的话,他大怒之下跑来黑线仙祠,先把雍和得罪了个彻底,又被祝玄衬托得像个无理取闹的孽障,眼看灾祸之力还有坠落下界的危险,闹大了去,他承担不起这个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