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崖不落花与雪——十四郎【完结】
时间:2024-06-27 23:12:11

  ……为何不急着走?归柳不解,然而女仙们已手忙脚乱去寻衣服,仪光揉着手腕靠在墙上不知想着什么,他只有执刀守在大门处,静静等候。
  紫府内斗法的动静渐渐清晰,看架势源明帝君撑不了多久。天界恨他的有太多,曾为他同党的也有太多,如今树倒猢狲散,昔日跟随他的为了撇清关系,多半还要狠狠踩上一脚,一旦进了地牢,必有无数酷烈刑罚等着他……
  归柳乱七八糟地想着,忽闻脚步声渐近,仪光换好衣裳走了过来。
  她穿着一件式样古老的茜红丝裙,领口和袖口层层叠叠不知多少层纱,实在不能算轻便,却好看之极。
  归柳涨红了脸,犹犹豫豫试图夸赞一下,冷不丁却闻尖锐的哨声骤然划破天际——是捕获完成的讯号。
  “总算抓到了。”他松了口气。
  仪光径直走上前来,直直盯着他的眼睛,轻声道:“他在哪里?带我去。”
  *
  数十根锁神钉死死卡在背上,四枚戮神精金杵打在肩胛要害,剧痛足以令源明帝君无力,却又不会叫他晕过去。
  他俯趴在紫府正殿的地砖上,砖面满是血污,将他半边脸染得通红。
  他昏乱的视线四处乱扫,扫过殿内无数神将,那里面有很多是熟悉的面孔,尤其是神战司的战将们,他们毫不掩饰目光里的鄙夷与痛恨,像是恨不得马上把他大卸八块。
  可笑,他们曾经可是像狗一样趴在他面前!
  “趋炎附势的狗东西……”源明帝君重重喘息数声,曾经清朗儒雅的声音变得撕裂般粗哑,“天界要完了……全是你们这种东西……怎么不杀我?是不是想着给那几个狗大帝揭发我的阴私,想跟我撇清关系?想得美!你们等着……谁都别想……”
  “成饶。”
  清冷的女声猛然打断了他狂乱的语调,仪光缓缓走进了正殿。
  源明帝君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朝自己走来的茜红身影,声音发颤:“少楚……是你……”
  他忽又望见她脸上的镂金眼罩,霎时间清醒过来:“仪光……你怎么……”
  她怎么穿着少楚的衣裳?
  源明帝君死死盯着她面上的镂金眼罩,想起那一天自己的绝望,想起无论怎样哀求,她都像一堵沉默的墙,还想起她毫不留情伤了自己的右眼和他的左眼,不管他怎么软硬兼施,她也不肯疗伤,放任右眼瞎掉。
  他知道,她是想告诉他:仪光以前瞎了眼。
  源明帝君嘶声道:“你来做什么?”
  仪光的足尖停在他脸旁,低头看着他。
  脚下血肉模糊的囚犯再也看不出一丁点清臞儒雅的模样,仪光情不自禁想起与他在南花园初见,年轻的帝君风姿俊朗,万道阳光都不及他双眸里的笑意来得明亮。
  她曾多么真切又卑微地爱着他,心怀敬意,埋头追赶。
  那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被囚在凤仪阁那么多天,仪光时常想像他事败时会是什么模样,想像他被关进地牢,面色枯槁,形容憔悴,或许还要维持温雅的举止,却难掩狼狈。
  现实是他如同一滩血色死肉,就这样趴伏在地上。
  她还会想,他到底会怎样事败,多半是无数明争暗斗后,被刑狱司两个少司寇抓到了致命破绽,往昔罪行一一被揭露,毫无疑义地断罪受刑。
  现实里的源明帝君,却栽在伪证这样上不得台面的阴谋手段下。
  源明帝君是何等城府?怎可能亲身与下界妖君接触往来?又怎可能亲自递交什么名册?他既有如此磅礴的野心,誓要做天界背后真正的天帝,又怎会放纵下界妖君用障火来扰乱天界?
  水德玄帝对这些自然心知肚明,天界诸神多半也心知肚明,可大家都盼着这个结果,都等着这一天。
  仪光突然低低笑起来:“太难看了,成饶。”
  源明帝君冷道:“败者自然难看,你也想来嗤笑我?”
  仪光淡道:“我是想知道,你明知永远也做不了真正的天帝,这一切分明白费心机,为什么?”
  源明帝君剧烈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又开始疯狂大笑:“我现在……竟能体会上古那位相顾帝君的不甘……天帝应天之道而生,实在可笑……历代天帝有几个英明神武?不过是些才智平庸之辈!我那个姐夫……更是昏庸无能……滥情无度!生个太子也是癫狂跋扈……他们配吗?我哪一点比他们差?就因着天道规则,废物也登上宝座!”
  这些狂言应当是他一直以来藏在心底的真实念头,说得这样痛心疾首,可无论是成饶神君还是源明帝君,又真正为天界做了什么呢?
  结党营私?栽赃陷害?浮上水面的便有涂河龙王之灭族与青鸾帝君被迫自戕,藏在水下的还不知有多少,天界在他的干预下,真材实料者没几个,钻营权术者纷纷冒头,他实在是最彻底的自欺者。
  仪光没有与他争辩:“天帝血脉,为万物众生扛劫。”
  “扛劫?”源明帝君还在笑,“你们以为大劫是怎么来的?说不准就是你们推崇的天帝血脉招来的!无才无能,仗着天道规则便执掌天上地下!我就是不服!我实在不甘!”
  仪光摇头:“你命不久矣,狂妄的梦,该结束了。”
  源明帝君的笑声终于渐渐弱下去:“是啊……活了两生,梦还是成空,天道不公。”
  他忽然竭力抬高下巴,目光灼灼地盯着仪光,轻道:“此生已到尽头,何必再说煞风景的。仪光,你来了,我很欢喜,我心悦过你,很多时候并不是把你当做少楚,这是真心话。”
  是吗?仪光没有说话。
  “我记得你的誓言,你说‘你活着,我活着;你事败殒命,我跟着一起’,你是来兑现诺言的,对不对,仪光?”
  她依稀是说过这样的话,可那时是那时。
  此时此刻,仪光的心早已冰冷,再泛不起一丝温柔的涟漪。
  她张开嘴,缓缓道:“这样太难看了,成饶……源明……我送你一场干净。”
  寒光乍现,疾若闪电,细长如羽毛的刀破空落在她掌心,无比干脆利落地划过一道弧线。
  “咚”一声,源明帝君的脑袋重重滚落在血污的地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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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继续~
第106章 此生何以梦成空(三)
  正殿一时间陷入异样的死寂,神将们倒是惊愕居多。
  仪光与源明帝君的关系,整个天界都知道,相比源明帝君,仪光总归口碑好上许多,原本对她心怀成见的神战司战将们,也因她自己辞去神将职务而有所缓和,眼下源明事败,仪光过来与他最后说两句话权当告别倒也罢了,睁一眼闭一眼的事,这里这么多神将,还能让她放跑源明不成?
  谁也没想到她下手如此干脆利索,一刀斩首,不留余地。
  仿佛直到此时,诸神才想起她是个身手与修为都十分精湛的战将,这么近的距离,即便有四方大帝在,也拦不住她下手。
  “你竟敢擅自杀害要犯!好大的胆子!”
  回过神的战将们立即将仪光团团围住。
  仪光低头静静看着源明的头颅,他面上满是血污,可是在死亡来临的一瞬,狰狞的神色却变得平静,头颅双目紧闭,唇角平缓,像是睡着了一样。
  ……结束了,所有的,她的痴恋,她的疑惑,她的绝望,她的煎熬。
  一切都结束了。
  仪光松开手,长刀“叮”一声掉在地上,她转身平静地望向朝自己怒目而视的神将们,轻声道:“我杀了他,我认罪。”
  *
  抓捕源明帝君可算轰轰烈烈的开始,戛然而止的结尾,谁也没想到会是仪光动手杀了源明帝君。
  听说仪光是由水德玄帝亲自审问,过程无人知晓,只知道仪光平安无罪,重新做回了神战司战将,隔日源明帝君诸般罪名就被一一列出,公示在天宫外,密密麻麻的字,实乃真正的罄竹难书。
  诸神对此热议纷纷,其中另有爱好八卦者,挖出各种小道消息,据说仪光与源明帝君最后见面时,似乎唤的他“成饶”。
  在各类卷宗史料里翻了又翻找了又找后,诸神发现,成饶神君似乎是上上代天后的弟弟,史料记载他殒命在第一次天界大劫中,殒命时正在大婚。
  死而复生在天界都算个虚妄传说,那成饶怎么复生成了源明帝君的?再说了,倘若当真是成饶,那他……岂不是重羲太子的小舅舅?
  回想刑狱司与源明帝君针锋相对的经历,什么情谊都没看出来,不死不休倒是看出来了。
  想来这也不过是一宗离奇谣言罢了。
  无论如何,源明帝君事败的余波涟漪不断,曾经只手遮天的帝君,牵扯的范围又广又深,每天都有神族被押送地牢,也有神族被重新送回,残党们想必日日惊心。
  纷纷扰扰的声音传到肃霜这里时,她正盯着矮案上的茶点盒怔怔出神。
  茶点是早上雍和元君吩咐小仙童送来冬静间的,源明帝君事败,真实身份是成饶的消息,也是小仙童带来的。
  当年吉灯少君被太子折辱,是为了躲避成饶神君的追捕,不得已摔进炼丹炉殒命,此事天界知者不多,雍和元君算一个,虽说那时候她提起这桩旧事,是为了攻击源明帝君,话里却也有替吉灯不平之意。
  如今肃霜身份暴露,源明帝君事败,故而元君特特送来茶点,甚至捎了一句话:往事烟消云散,今日身心皆由己,多向前看。
  肃霜明白,元君想抚慰孤零零的吉灯,这是她独有的温柔。
  茶点的清香一阵阵漫溢过来,分外诱人,她忽然反手轻轻合上了盖子。
  即便是这般浅显的温柔,她也只能回避。
  这些天肃霜尝试冷静且冷酷地分析自己所处的局面,发现想留住小命的话,她一不能在天界久留,二不能被嗽月妖君抓到,简而言之,从此后余生多半只有逃亡。若是运气好些,她便活久一些;若是运气不好,还是要丢命。
  这样看来,不活着最好,殒命后才是真正的烟消云散。
  为什么还活着呢?行尸走肉般缩在冬静间,门窗都不开,对外不闻不问,对自己也不闻不问——即便如此,她还是活着。
  师尊说她是有执念者,或许是吧!因为遇见的美好太少,所以格外珍惜。她满怀勇气,一遍遍想着以后会好的,活着才有好事,如今念想都已干枯,还撑着僵硬的骨头,不肯彻底断裂。
  她已经把自己惨淡的小半生来回想了无数遍,生命里越是美好温暖的,越是短暂,最后留给她的痛苦也越沉重,仍旧残存的美好,她只能尽量远离回避,如师尊,如眼前的这盒茶点。
  被天之道诅咒者,所爱皆别离,所求皆有憾,那么,不爱不求可以安稳无波地活下去吗?寻一处最荒芜最冷清之地,伴着幽咽不绝的风雪声,独生独死,可以吗?
  可那些执念犹在胸膛里徘徊不舍,想活着,想活得自由而美好,想有属于自己的屋檐,有亲切的说笑,相互扶持的温馨,它们星星点点散落,柔弱到不堪一击,却难以磨灭。
  肃霜伸出手,指尖刚要触到茶点盒,又飞快缩了回去。
  她抱膝坐在软垫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茶点盒,好像那里面放着的是滋味绝美的毒药,想尝一尝梦寐以求的味道,又怕暴毙。
  天色渐渐暗下去,又渐渐亮起来,她就这么对着矮案枯坐了一夜。
  四肢有些僵硬,肃霜刚动了动胳膊,冷不丁一团清光似箭一般穿过木窗,掉在脚边,是一张传音符。
  会是谁?师尊一般不用传音符,或许是祝玄,又或许是秋官们有什么事。
  她在接与不接两个选项里犹豫了很久,终究还是捡起了传音符,刚一触发,便听素竹急切而哽咽的声音传来:“肃霜神女!亭亭……亭亭又被抓走了!他们都被抓走了!现在就剩我一个!我、我在南天门!”
  肃霜一下站了起来。
  又被抓走是怎么回事?又被嗽月妖君抓了?妖君怎么知道她认识长风山那些山神土地的?难道过程中他就已察觉了?素竹是来南天门递状子的吗?
  一连串疑问在脑中炸开,可随之而来的,却是心里一个冰冷的声音:别去,他们死活与你有何干系?你就该找个最冷清最荒芜的地方,独个儿过完残生。
  肃霜推窗的动作停顿了一瞬。
  不去吗?无视这些朝自己伸出的求救之手?从此后无论是谁,无论看到什么,都见死不救,视若无睹?
  耳畔仿佛有两种声音在纠缠,一边是孤寂幽咽的风声,一边是大说大笑的饮酒热闹。
  肃霜抿紧嘴唇,骤然合上眼,再睁开时,她一把推开了窗户。
  *
  因着天界近日大事不断,南天门附近前所未有地热闹,神来神往,比平日何止多了十倍,祥云铺得漫天漫地,反而衬得孤零零躲在柱子后的素竹分外显眼。
  早有几个南天门守卫神兵围了过去,小声呵斥他:“下界山神,若有状子递就快进去,莫在南天门附近逗留!等下……你身上这些血……”
  “素竹。”
  肃霜飞快落下云头,素竹见着她,立时凄声道:“肃霜神女!他们、他们都……我该怎么办?”
  他又是满身血,好在伤势似乎不重,还能腾云飞来南天门,肃霜伸手扶住他:“你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素竹紧紧捂住胸前伤口:“事关嗽月妖君,只怕……我们换个安静的地方说。”
  他不顾拦阻,踉跄着往南天门外走,那几个南天门守卫神兵听到“嗽月妖君”四字,哪里肯放,一路追着问:“嗽月妖君怎么了?快说!四方大帝都回来了,有什么可怕的?”
  肃霜见素竹在他们的推搡下颓然倒地,立即过去搀扶,一触到胳膊,却觉他在剧烈发抖。
  “肃霜神女,”素竹声若蚊呐,“对不起……”
  肃霜猛然一怔,但见浓黑妖雾墨水般散逸,可怕的妖力倏忽间出现在身后,她的脖子被一只大手一把掐住,嗽月妖君嘶哑的声音近在咫尺:“你竟然想躲在天界?天真!跟我走吧!”
  肃霜望向素竹,他眼里满是泪,愧疚地别过脑袋。
  几名南天门守卫神兵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一时惊呼叫骂,一面急急放出预警符纸,霎时间竹哨般尖锐的声响一道接一道,直奔南天门而去。
  嗽月妖君望着眼前零星几个神兵哈哈大笑:“就这几个?再多来点!”
  他长臂一挥,他们便倒了下去,因见南天门内被预警符纸召集的神兵越来越多,他忽地大喝一声,两只身外化身从云顶呼啸而下,瞬间冲散潮水般涌来的神兵,宽敞的白玉台阶登时红了大片。
  嗽月妖君快意地笑了两声,鄙夷道:“一群杂碎!”
  他瞥了一眼面如死灰的素竹,淡道:“你做到了答应我的事,我也守诺,回去吧。”
  语毕,他扯下腰间的一只小木瓶,在肃霜头顶轻轻一拍,她便像一缕烟一般被收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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