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俩沉默对视许久。
樊尔眼中闪过一抹幽蓝,面容严峻:“那梦境若真是昭示他的未来,是否是他根本就不是能结束乱世之人?”
“不可能,若不是他,为何我们上岸后与他羁绊最多!直觉告诉我,他就是能结束乱世的人。”琉璃拿起拨片挑亮灯芯,“我反倒认为这个梦境是在提醒我们要提前预防。”
樊尔没再言语,放眼诸国,似乎只有秦国最为强大,而嬴政也自小经历坎坷,的确符合故事主人公的命运。
琉璃拢衣起身,坐到青铜镜前。
“樊尔,帮我束发。”
“天还未亮… … ”
“左右也是睡不着。”
“是!”
樊尔起身过去,拿过牛角栉,单膝跪地,目光柔和,耐心梳着那海藻般的墨发。
今日天色雾蒙蒙的,犹如那令人难受的梦境。
君王寝殿外,琉璃来回踱着步,可能是心里烦躁,竟忽略了酸疼的脚心。
少年君王隔着稀薄雾气,隐约看到一抹来回晃动的熟悉身影,禁不住加快脚步。
人未至,声先近:“可是有急事?”
看到那些宫人,梦境里那些无脸人偶便会浮现在脑海,琉璃硬生生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话锋一转:“找你一起用朝食。”
嬴政眼里闪过惊讶,但很快被喜悦代替,他大步走上前,唇角噙着难掩的笑意。
宫人很快送来两份朝食。
屏退所有宫人,少年君王将主位上的朝食挪到琉璃所坐的案几前。
琉璃提醒:“作为一国君主,更应该注重礼仪。”
“无碍,现在只有你我二人。”
嬴政难得恢复一些少年人的朝气,琉璃没再纠正他。
师徒俩安静用完朝食,琉璃擦净嘴角,简略将梦中场景描述一遍,不过忽略了鲛绡纱和深海。
耐心认真听完,嬴政蹙眉:“你的意思是未来可能会有人行刺我?”
“宁可防范于未然,也不可大意。”琉璃严肃直视着对面少年,嘱咐:“切记,从今日起,重用任何人之前,都要事先调查清楚对方底细。”
“好,我记住了。”
嬴政从怀中掏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精致玉珏手环,雅致的竹叶形状,精细到甚至能看出脉络。
“我记得你喜欢玉器,前些日子得到一块成色很好的玉,便让匠师雕刻了一枚手环。”
第078章 祭祀大典
琉璃惊诧直视对面少年君王, 当初只不过是一句好奇之言,她没想到嬴政竟会一直放在心上,得到好玉器第一时间想的竟是留给她。
玉珏手环通体润泽, 看起来手感不错, 不过她从不佩戴这种易碎饰品, 累赘又碍事,稍有不慎就会磕坏。
未免少年人伤心, 她也没有拒绝,接过之后半开玩笑道:“不错,都懂得孝敬为师了。”
听到‘孝敬’二字, 嬴政手指蜷了一下,而后不动声色收回手置于膝头。
“不戴上试试?”
“不试了, 免得磕坏。”
琉璃掏出一块细布包好放进怀里,虽说这玉珏手环不如鲛族各色珍宝上乘, 但毕竟是嬴政一份心意,她理应妥帖收藏,说不定百年之后, 他轮回转世, 这也能算作一件不错的纪念品,纪念曾有一位人族弟子真的存在过。
见她如此珍视, 嬴政目光柔和,浅笑承诺:“不用舍不得, 日后待我平定战乱,这天下所有玉器任你挑选, 你想要多少, 我便为你寻来多少。”
“这一件足矣。”琉璃说着拍拍放手环的位置。
初春寒意终究会被春风带走,在枝头冒出新芽那日, 星知答应琉璃的避水丹如期凝结而成。
琉璃曾想象过避水丹千百种样子,有五彩斑斓的,有深邃海蓝的,有清透深碧色的,甚至奇形怪状的金黄色,但她从未想到竟是醇厚剔透的血红色。
日头西斜,暖阳洒进屋内,她神奇发现光润晶莹的避水丹在阳光之下,竟可以窥见内里绵延流淌的水流,似是有着永不干涸的生命力。
蝾螈血脉果然很神奇,难怪万年之前人族术士大肆捕杀蝾螈炼制丹药,他们想要的其实应该就是避水丹。只是人族不知避水丹是需要蝾螈心甘情愿赠予的,将蝾螈族投进鼎炉无论是烧制七七四十九天,亦或是九九八十一天,都是练不出延长生命的丹药的。
据史书记载,当初人族术士差点将蝾螈族屠戮殆尽,也未曾炼制出一颗丹药。
琉璃趴在牖楣上,将避水丹暴露在日头下,想要瞧得更加仔细。
嬴政绕过曲折甬道拐入侧殿,一抹血红映入眼帘,他定睛去看,却见琉璃嫩白指尖捏着一颗十分漂亮的血红珠子。
“这是何物?”
乍一听到这声询问,琉璃本能将避水丹收入掌心,不答反问:“这个时间,你怎有空过来?”
晃了晃掌心那卷简策,嬴政大步走到牖扇外。
“王祖母临时找宗正商议春祭事宜,我想起这篇文章的下半部分你还未给我,故而亲自过来拿。”
扫了一眼布袋上挂着的木牌,琉璃起身走到堆放简策的案几前,找出那篇文章的下卷,回到蒲团坐下,将那卷简策递给外间少年。
嬴政接过,还是不忘追问:“方才那颗红色珠子是何物?”
攥在掌心的温润珠子有些发热,琉璃犹疑片刻,才展开掌心伸到牖外,嬴政没有修习任何术法,应是瞧不出其中端倪,在他眼里这就只是一颗普通的红色珠子。
嬴政捏起那颗珠子,举到阳光之下,深邃眼眸逐渐睁圆。
“真神奇,这里面好像有水流。”
琉璃心里咯噔一下,探出身子,伸手拽住那玄色广袖拉到自己面前,歪头去瞅避水丹,凝眉问:“你也能看出这里面有水流?”
“也?你能看出,我自然也能看出。”嬴政握住她手腕,将避水丹放回她掌心,“这究竟是何物?”
琉璃面不改色撒谎:“如你所见,就是一颗红色的珠子。”
嬴政定定凝视她片刻,没有继续追问,而是道:“九日后,是水渠开工的日子,按照礼制,一国君主理应前往先行祭祀山河天地,你可要一起前往?”
“好啊!”
琉璃还从未见过人族的祭祀大典,说起来还真有点好奇,不知人族祭祀仪式与鲛族可否一样。
依照礼制,祭祀当日华阳王太后和太后简兮也要和君王一起参加祭祀仪式。
在雍城休养已久的简兮会在当日抵达祭祀地点,仪式完成后直接返回雍城旧宫,不会回秦王宫。
关于母亲的决定,嬴政以为她仍旧在为已薨逝的父亲心伤,故而并未深想,决定不干涉她的决定。祭祀地点正位于雍城的泾阳,是以,他也想借此去一趟雍城旧宫,瞧一瞧母亲如今过的如何,可有缺什么。
次日,王室宗族以及众臣皆陪同君王一起前往泾阳,蒙武率军护送。
晃晃荡荡上万人鱼贯驶出咸阳城,华阳王太后的銮驾在最前列,其次是君王、宗正、吕不韦等,依次排列,井然有序前进着。
嬴政端坐在鸾车内,不时侧头看一眼车驾旁骑着白色马儿的琉璃。因她在后宫无封号,在朝堂无官职,是以没有资格乘坐车驾,只能与将士们一样骑马。
对此,少年君王有些后悔带上她一起前往,众人面前,他又不好邀她一起乘坐銮车,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经受风吹日晒。
余光瞥见少年地打量,琉璃瞬间便猜透他的心思,“我喜欢骑马,视野辽阔。”
“真的?”
“自然。”
后方樊尔听到两人这对话,不由转头看向銮驾内的嬴政,大手下意识握紧缰绳。
一直坚持与他并排前行的星知,仍旧在装可怜,试图博取同情,同骑一匹马。
子霄不忍直视自家主子的模样,封闭听觉,无语看向别处。
樊尔面无表情扯回自己的袖子,始终无动于衷。
一行人准时在第八日抵达泾阳,先行赶来准备祭祀事宜的李斯,已提前安排好了住所,是一座面积不算很大的行宫。
次日,不止嬴政和华阳王太后要参加祭祀大典,王室宗正也要进行祭祀仪式,是以随行宫人无暇休憩,第一时间开始准备热水,以供三人沐浴。
风尘仆仆赶了几日路,琉璃也想要洗一洗,可见宫人着实过于辛苦忙碌,她索性放弃那样的念头,暂且先忍着。待夜深人静,再吩咐樊尔去准备温水。
以前在深海之中,她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用到净水术,所以并未修习。而今她才终于明白大长老那句‘你会后悔的’究竟指的是什么。这何止是后悔,简直是肠子都悔青了,偏生她还没带有关净水术的法诀,每每遇到这种状况,她只能亲自用水洗漱。
早知还有人族历练这一遭,她当初就不该阻止樊尔修习净水术,当初有多嫌弃净水术是无用的术法,现在就有多后悔。
等到夜深人静,琉璃洗去一身尘土,才觉身心舒畅不少。
星辰稀疏,圆月颤巍巍挂在飞椽,她仰头看去,却见魂魄武庚身子笔直立在屋脊上。思忖须臾,她足尖轻点,掠上屋脊,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是殷墟方向。
“其实,我真心觉得你应该去轮回转世。忘却前世,重新开始,至少比你而今孤零零要好,只要你愿意去轮回,你就可以重新拥有家人。”
还活着时,武庚贵为大商唯一继承人,受众人拥护爱戴,说实话,他当时也有些飘飘然,觉得自己的出身无人可比,甚至不自量力幻想过成为大商最出色的君王。可是事实证明,他很失败,什么也不是。
一声悠长叹息后,他苦笑:“我只是觉得做人没意思!”
“做人没意思?”琉璃无情揶揄:“难不成你想位列神族?”
“神族?这天地之间,竟真的有神族存在?”武庚很惊讶,从前宗族时常祭祀神明,他以为那只是一种空无的信仰。
这天地之间何止有神族,更有妖族。琉璃没有告诉他,他生前的母亲真身实则是神族的狐狸。
“别想了,除非你有滔天的功绩,否则绝无可能位列神族。哪天做够了鬼魂,就早点轮回转世去,一直游荡在人间也不是办法。”
这些年,琉璃也不是头一回这么劝武庚,他浅浅一笑,没再言语。
翌日,所有人提前到达祭台。
祭台中心摆放着一座硕大的青铜鼎,鼎内是用来祭祀神明的五谷。
巳时一到,宗正恭敬捧着一卷简策,一步步走上祭台,字正腔圆宣读着其上内容。
角落里的琉璃安静听着,原来无论任何种族,这种仪式都是看似庄重威严,实则索然无味,令人犯困。
不知过去多久,冗长繁琐的致辞终于结束。
嬴政在宗正的提示下走向祭台中心的青铜鼎,简兮和华阳王太后紧随其后。
“一拜天神,保佑连年风调雨顺。”
身着玄色冕服的嬴政展开双臂,缓缓虚于身前,双掌交叠,恭敬俯身。
华阳王太后与简兮动作一致,同样恭敬俯身。
“二拜地神,保佑连年五谷丰登。”
三人再次做了一遍先前的动作。
“三拜诸神,护佑大秦社稷安稳。”
琉璃看着祭台上的祖孙三代再三祭拜,内心却无比复杂。人族每年都会有春祭、秋祭以及各种祭祀仪式用来祈求神明护佑。然而,神明若真的会插手人族之事,也不会战乱数百年了。
万年前,术士捕杀蝾螈族引来天灾,最后也是到万不得已,神族才出手平息的,这种有关五谷丰登的小事,也就祈求个心安。人人都期望神明能护佑自己,可神明又哪里顾得过来。
祭祀仪式持续到午时四刻结束,水渠正式开始动工,作为一国君主的嬴政动工第一铲。
一切尘埃落定后,阳泉君陪同华阳王太后先行回咸阳,嬴政则陪同简兮前往雍城旧宫,相邦吕不韦不放心,故一起去了旧宫。
而今的太后简兮似乎愈加圆润,脸色亦红润不少。
嬴政在旧宫住了一日,临走前还是忍不住提出想让母亲一起回咸阳。
简兮神情一怔,掩唇轻咳几声:“本宫已习惯这里的水土,回咸阳只怕会旧疾复发。”
又是此等借口,嬴政觉得母亲变了,这次竟直接自称‘本宫’,她从前总说那两个字会让他们母子关系变得疏远。
可如今,似乎不变的只有他和琉璃,母亲变得陌生,吕不韦变得愈发有野心,就连樊尔都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
以前琉璃告诉他,随着时间的流逝,人心或多或少都会有所改变,他以为曾经相依为命的母亲永远不会。看来,他还是低估了时间的力量。
寒来暑往,浮云朝露间,四年六个月匆然消逝。
诸国之间仍旧在混战,时不时想方设法合纵攻秦,但每次都因为私心不够团结而失败。
第079章 特意等待
秦国男子二十岁举行加冠仪式, 距离嬴政二十岁生辰还有三个月零十六天,那也就意味着还有三个多月,他就可以亲政了。对于加冠仪式, 期待的不止是他本人, 还有来自几国的公主贵女。
她们被作为王后候选人送入秦王宫, 可五年来与君王却相交甚少,也并非是她们不想成为后宫之主, 只是君王一直以忙碌为由,不愿与她们过多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