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檀霎时红了脸,嘴巴张了又张,羞赧之下双目差点急出水花,就是不知该如何解释,回答是不对,不是也不对,是与不是都绕不开樊尔。
直到双手把衣襟揪出了褶皱,她才磕磕巴巴回答:“先生乃是仙人之姿,无人可比,我见之自是也会忍不住多看几眼,和他人无关。”
一直在指点成蟜的樊尔这时回转身看向她们,隔着凋敝秋风,远远对着琉璃行了一礼。
琉璃回以淡笑,而后站定在芈檀身边,压低声音问:“你心仪樊尔?”
芈檀面颊更加灼烫,本能想要否认,可话到嘴边,她又不甘心,郑重注视樊尔片晌,她咬着下唇扭扭捏捏点了头。既已被撞见,理应坦然承认,心虚狡辩只会有失身份。
说实话,琉璃觉得芈檀挺好的,安静内敛,模样虽说不是倾城之姿,但胜在讨喜,平时仪态端庄也不惹事,这样的性格很适合樊尔。只可惜人族生命太过短暂,对比起来,还是有着同样漫长生命的星知较为合适一些,至少能携手到老。
对方若是女鲛,她定然不顾彻底得罪星知的风险,极力撮合。
轻柔拍拍身旁女子肩头,她语重心长道:“樊尔不会和你在一起的,不如趁早放弃,去争一争王后之位,人活一辈子,还是权势荣华最重要。等你手握权势,就会明白,少女时期的悸动在权利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芈檀骇然瞅她,不明白她为何与自己说这些,如鹿儿般清澈的双眼逐渐染上一层水汽,红唇颤抖着问:“你费尽心思劝我,可是因为你也心仪于他?”
不待琉璃回答,她苦笑道:“也对,你们是出自同门的师兄妹,又一起长大,从邯郸到咸阳,一路不离不弃到如今,想是两情相悦的。难怪在人人都传扬大王心悦你时,你却没有顺势而为讨要王后之位,原来你心里是另有他人,是我逾矩了。”
说到最后,她差点啜泣出声,忙以袖掩面,转身跑了出去,单薄肩头颤抖着,看得出来是在哭。
“… … … ”
琉璃本意是想劝说对方以权势为重,结果却被反误会。今日真的是… … 前脚被华阳王太后误会觊觎嬴政,后脚被芈檀认为心仪樊尔。她真的很想知道她们都在想什么,为何都要认为她有觊觎之心,她生命里最重要的是一族荣辱与责任,不是那些情情爱爱。
一声悠长叹息溢出唇齿,今日就不该来此,不来就不会知道芈檀喜欢樊尔,不知道就不会去劝,不劝也不会被误会。
樊尔嘱咐成蟜两句,几步走到琉璃面前。
“今日怎会想起来此?”
“我也想知道自己为何想不开来此!”
“你生气了?”方才那些谈话,樊尔也隐约听了大概,知道她因何不悦。
“我… … ”琉璃左右看看,拉住他的袖袍走到远处无人的宫墙下,“那个芈檀来过多少次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的心思?”
淡淡‘嗯’了一声,樊尔低垂着脑袋,像个犯错的腼腆少年,沉吟稍许,他解释::“我起初就跟她说明白了,可她执意装扮成宫人过来,我也没办法。”
“星知可知?”
“她性格大大咧咧没有看出来,不过子霄知晓,他应该还没有告诉星知。”
不是还没有,而是不准备告知吧。这几年里,琉璃算是看明白了,子霄喜欢星知,碍于主仆有别,始终保持距离,但又不甘心,所以一直对樊尔没有好脸色,真是复杂又令人头疼的关系。
“以后,那芈檀兴是不会再过来… … ”
话说一半,琉璃脑子闪过一抹血红,她话锋一转:“你若也心仪她,或许我可以让她也拥有和鲛人一样漫长的生命。几年前,星知为了感谢我帮她留在你身边,用精血凝结了一颗避水丹给我,只要你点头,我可以冒着得罪星知的风险,把那颗珠子给芈檀,让她延长生命和你在一起。”
樊尔蹙眉,面容严峻拒绝,避水丹何其珍贵,就算鲛人用不到,也不能随意送给一个不重要的普通人。怕琉璃坚持,他补充道:“我不喜欢芈檀,你切莫将自己的东西随意送人。”
相处三百多年,琉璃清楚他的性格,“也罢,日后你若改变决定,随时告诉我。”
樊尔点头,目光柔和下来。
成蟜练完一套剑式,见两人还在角落里聊着,犹豫片刻,他大步走过去。
主仆俩先一步察觉到他的靠近,及时结束话头。
“你们在聊什么?”
听到少年人询问,琉璃淡笑转身,坦然自若道:“在聊你的剑术又进步了。”
毕竟还年少,听到夸赞,成蟜笑容腼腆,露出两个尖尖的小虎牙,平时佯装出的冷漠荡然无存。
又闲聊几句,琉璃没有多待,借口先行离开了。
气势磅礴的章台宫笼罩在大片炽烈阳光中,少了几分冷厉。
琉璃快步走到阴影处,这才放下遮挡阳光的袖子。转角踏上通往所居寝殿的甬道,抬眼之间却见殿门大敞,平时她身边没有宫人侍候,此刻为何会殿门大敞!她面色凝重捻诀闪身来到殿门口,伸头朝殿内看去,却见年轻君王正身姿挺直坐在奏案前,单手拿着一卷简策,认真看着。
走近殿内,琉璃奇怪道:“你的居所可比我这大了三倍不止,你躲在我这里做甚?牗扇也不打开,光线这么暗能看清吗?”
话音未落,她走过去撑开牗扇。
嬴政眼皮都未掀起,依旧盯着简策上的文字。
“眼见着冠礼在即,阳泉君带着几个老臣跑到章台宫后殿,试图劝说我从芈姓姐妹中择选王后,我事先得知消息,只得跑来你这里躲一躲。”
在尊重君王个人意愿这一点上,琉璃觉得秦国方面还是不错的,不像鲛族那几个长老,悄无声息早早为她择定了鲛后,若不是母亲告诉她,可能在即位之前她都不会知道对方的存在。
她提衣在年轻君王对面盘膝而坐,为自己斟了一觞茶水,饮下一半,才不疾不徐开口:“你应该庆幸芈姓势力和吕不韦没有强势逼迫你必须选择谁,此事拖了四五年,你也该从中选择一位了,她们自少女时期入秦王宫,为了你煎熬至今,不容易。”
嬴政终于抬眸,面无表情问:“你觉得寡人选择谁合适?”
听到‘寡人’二字,琉璃送到唇边的耳杯顿住,这两年只要他不悦,便会在自己面前自称寡人,看来此刻是不高兴了。
抿了一小口,她放下耳杯,严肃注视着对面君王。
“如果看中皮相,就选择郑国的郑云初;如果在乎能力,就选择齐国的妫西芝;如果想要维持关系,就选择楚国的姐妹;如果想要没心机的,那就选择卫国的姬如悦。她们五个各有各的特点,看你需要什么。”
“你倒是不偏不倚,颇为懂得何为中庸之道。”嬴政放下简策,“可寡人问的是谁合适做大秦王后,不是寡人喜好哪类女子。”
“妫西芝,她最有气场。”
“野心太大。”
“姬如悦,可爱天真。”
“难以服众。”
“郑云初,长得最好看。”
“虚有其表。”
“那便芈姓姐妹,背后是华阳王太后的整个楚系势力。”
“寡人不想处处被拿捏。”
“???… … … ”
琉璃真的很想揪住他的耳朵,问一问,究竟想怎样!手抬了一半,在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深邃黑眸后又放弃了。她差点忘记嬴政在邯郸为质时的初衷,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各色女子,而是天下,一个没有战乱,万民安乐的天下。然而如今,没人关心他的梦想,只是一味催促他择定正妻。
人族男子的二十岁冠礼差不多相当于鲛人的四百八十岁,的确到了婚娶的年纪,她一时不知是该劝他妥协为好,还是支持他自己的想法为好。
拿出一块糖塞进嘴里,咔嚓一声咬碎,琉璃终于下了决定。
“我知道你不情愿,可有些事情是躲不掉的,比如娶妻生子繁衍后代。你执着于天下的同时,总要有个后代来继承你的天下,总不能百年之后后继无人吧!生在乱世,个人感情不是最重要的,权势才是,只有手握九州滔天的权势才能随心而为,做自己想做的,你可明白?”
嬴政定定凝视对面的人,垂在膝头的手掌蜷缩成拳,许久才慢慢松开,恢复松弛状态。
那些道理,他自然明白,自古以来王室贵族都很注重那些,他也知道自己躲不掉,可是身边有着太过惊艳之人,其他女子再好看都会显得黯淡无光。
他这短短二十年的人生里,尝过屈辱,尝过不甘,但最大的还是汝生吾未生的遗憾。若没有当初邯郸最艰难时期的初见,他兴许会随意选择一个最顺眼的,左右不过是一起共度短短几十年,是谁并没所谓,他心中最大的夙愿是天下归一。
然而,他的生命就是不可避免出现了救赎,这些年来,琉璃对他的好甚至超过当初相依为命的母亲。他总觉得成婚之后会失去那唯一的温暖,母亲已经与他疏离许多,他不想连琉璃也失去,哪怕一辈子以剑客师父的身份留在身边也好。
相处了十五年,琉璃多多少少也能看透嬴政的心思,明白他担忧什么,她浅然淡笑安慰:“你放心,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纵使你娶妻生子,儿孙绕膝,我也不会离开,永远是你的剑术师父。”
“永远… … ”年轻君王呢喃重复着那两个字,“永远有多远?”
“你生命的尽头。”
回答之后,琉璃莫名有些伤感,人族短短几十年就是一个轮回,她要眼睁睁看着嬴政长大,老去,甚至逝世。活了三百多年,她还从未经历身边人的生死,不知那时会不会难过流泪,说起来她还从未真正流过眼泪,小时候君母告诫她,说是鲛人泪很珍贵,作为继承者更加不可流泪,她一直铭记于心。
嬴政凝视着她那张十五年都不曾有任何岁月痕迹的面容,淡淡苦笑,说不定几十年之后真的要走在琉璃前面了。
一声悠长叹息以后,低沉悦耳嗓音在殿内响起:“蒙毅回来了,下个月大婚,听说对方娴静端庄,是个不错的女子,他父亲为他挑选的,能娶妻他似乎也很高兴,今日我收到了他的信,字里行间都是喜悦。”
蒙毅两年前也如期成为一名将士,两年来参加过三场战争,脾性比从前稳重许多。他兄长蒙恬去年娶妻的宴席上,琉璃见过他一次,肤色黑了许多,面容也更加刚毅分明了,倒是有了几分秦军模样。
“挺好的,什么年龄做什么事情,你应该向他学习,早早下决定。”
“你呢?”嬴政突然问。
琉璃不解:“什么?”
“你说永远不会离开我,那你可会嫁人生子?你会嫁给樊尔吗?”
“当然不会,我不会嫁人生子,更不可能嫁给樊尔,我有我的使命与责任。”
不知道为何,那样的回答让嬴政心安不少,他唇角微不可察浮动,问:“什么使命?”
“自然是陪你平定天下的使命。”
琉璃又拿出一块糖放进嘴巴里,香甜弥漫唇齿之间,她想起一件事情,起身走到堆放简策的案几前,找出一篇文章,回到嬴政对面坐下,解开布袋,将两卷简策翻转推到对面。
“这篇名为《孤愤》的文章出自一位韩国贵族,那人名为韩非,才华斐然,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纵使我不理解你们那些所谓的政见,也能从他文章中看出他的人品气度。”
“对了,听说此人是那个李斯的师兄,也曾是楚国稷下学宫的弟子。当年吕不韦广纳贤才,李斯来了秦国,韩非效忠自己的国家,故而毅然回了韩国。不过,好像韩王并不注重他,这些年他似乎挺艰难的。”
嬴政鲜少听到琉璃这般夸赞一个人,以往她只会介绍一篇文章如何如何,从不提著作文章之人。
带着好奇,他展开那两卷简策。不过区区一千六百多字,他仿佛在其中看到了大秦的未来,反反复复研读半个时辰,他才发出一声感喟:“果然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待我亲政,定要邀他入秦一叙,此生若能与此人相谈政见,足矣!”
这些年,嬴政读遍诸子著作,第一次觉得有人能与自己政见这般契合,那上面每一个字都让他倍感亲切,仿佛是为大秦未来绘制的一张宏图。
琉璃再次提醒:“既然想尽早亲政,就早些择定王后人选。”
又绕回去了!嬴政微微蹙眉,半晌才道:“亲政与择定并不冲突,冠礼之后,就算大秦没有王后,吕不韦也必须要还政于王。”
见他固执己见,琉璃没再继续劝说,又到案几上翻出一篇,递给对面君王。
“还有这一篇《五蠹》也是他的文章,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孤愤》,我觉得那篇更加有深度,这两篇文章坊间传播最为广泛,应是他的巅峰之作。”
嬴政接过展开,“你是从何处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