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凛回过头来,凛冽冷峻的眉目隔着渐大的风雪,好似隔在云端般,看不太真切。
“若是再提个要求,薛大都督不知会否觉得我得寸进尺?”明漪扯开嘴角笑,带着两分讨好的意味。
马背上,薛凛眉心一蹙,似有无声的不耐带着催促迫面而来,浑身上下好似都在说着,得寸进尺?那不就是你的专长吗?“说!”
明漪不敢耽搁,连忙道,“是我母亲!说你一人在望京中过年,难免孤寂,让我请你到我们府上守岁。当然了,薛大都督若是觉得不合规矩,或是有什么难为之处也可以不必答应,我母亲那里我自会与她说的。”只要她切切实实问过了,他若拒绝,阿娘总就怪不着她了吧?
“可!”谁知,薛凛沉默片刻,却是突然道。
“啊?”明漪以为自己听错了,抬眼却见马上人的眉攒得更紧了,看着她的眼神也是沉冷了两分。
明漪很是懂得察言观色,立刻道,“我主要是担心家中父兄随心所欲会惹了薛大都督心烦,既是都督觉得无碍,我们自是高兴得紧,届时定扫榻以待,倒履相迎。”
薛凛听得这一句,面上神色总算稍稍和缓了些,“雪更大了,进去吧!”
明漪点头,扶着微雨的手上了石阶,却在檐下驻足回过了头。
马嘶声后,哒哒马蹄声起,明漪看着那转眼驰入雪幕的身影,轻吁了一口气,这讨好盟友,还真是不易啊!
翌日,听说薛凛应下要来自家守岁,高氏高兴得不行,一刻也等不得地拽着明漪就是要筹备起来。
明漪有些哭笑不得,“阿娘,今日才二十八,还有两日呢!”
“你呀,一看就是没有操持过家务的,这办一场宴席得有多少繁杂,提前两日算什么?”
“不过是一场家宴而已。”对上高氏瞅过来的眼,明漪很是乖觉地补充道,“不是阿娘说的吗?是一家人,所以才请他来守岁,也不算不合规矩,既是一家人,那就别太见外了。”
第76章 确实太不巧了
“就算是一家人,也得以心换心啊!容与一个人在京中过年,又是头一回在咱们家过年,可不得好好用点儿心吗?”高氏一口一个“容与”倒是喊得格外亲热和自然。
“你不是与他用过两回饭了吗?可有瞧出他有什么爱吃的,或是忌口?”
明漪正在走神时,骤然听得高氏问到自己头上,怔了怔,见高氏微微眯着眼盯着自己,明漪有预感,她若答个不知的话,说不得会她阿娘数落一番,说她不用心……虽然,阿娘,你不也与他吃过一回饭吗?你怎么也不知他的喜好?
腹诽归腹诽,明漪面上却是做出一脸认真的思索,“薛大都督好像不怎么挑,比较爱荤食,我估摸着按着西北的口味做些肉食就行,咱们家的酱牛肉也不错。另外……他爱酒!”
高氏听着脸上果然现出满意的神色,“果真是用心了。酒不成问题,你阿爹酒窖里多着呢。我这就去多搬些来,按着西北的口味,要烈点儿的。”言罢,高氏兴冲冲走了。
看来,阿爹的宝贝藏品又要遭劫了,还是拜他的“贤婿”所赐。明漪低低笑了起来,很好奇,待薛大都督来时,她爹会怎么招待他?
这回回望京,薛凛说是怕聒噪,许宥和薛泰一个没带,只点了几名近卫随行。
“都督,北关来了消息,先生已平安回返,请您放心。”这一日午后,杨礼便是挟了消息来回禀。
薛凛昨日回来时特意问起,是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也是因为身在望京,有些人与事总能勾得他记起师父,此时听得这话,总算是放了心。“知道了!”
明漪之前整修宅子时,想着薛凛是武将,便也依着济阳王府的样子,在府里弄了个演武场,倒是甚合薛凛心意。
他刚从演武场回来,身上汗津津的,一边低头解着腕上护臂,一边道,“过会儿随我出府一趟。”
若换了许宥和薛泰,说不得就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怎么也要问问做什么去,可杨礼却不过只有一个字“是”,其它半句多余的没有。
薛凛很是满意,越发觉得带他,没有带那两个是再正确不过了。
待得简单梳洗了一番,两人一前一后出得门来,刚刚跨上马背,就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喊,“薛大都督!”
薛凛扭头,看着下了马车,朝着自己走来的魏玄知,眉梢微提。
薛凛朝着对方拱手,神色淡淡,“魏三公子!”
“昨日巧遇却未能一道喝酒,魏某深觉有憾,是以今日特意来拜访。”魏玄知说罢,才后知后觉,“看来今日又是来得不巧,薛大都督有事外出?”
“嗯,确实太不巧。”薛凛面无表情,语调亦是沉沉。
魏玄知没料到他居然这般不留情面,面色微微一变。却也不过一瞬,已经收敛神色,抬手朝后招了招,他两个随从从马车上搬下好些锦盒来,“这年节上,自是不能空着手出门,这些薄礼,还请薛大都督笑纳!”
薛凛看了看一脸笑的魏玄知,到底没有太过不近人情,向后轻瞥一眼,杨礼立刻会意地抱了抱拳,便将那些锦盒接了,让人带进了府中。
“我要出门,便不请魏三公子进去坐了。”薛凛淡声道。
“看来薛大都督有急事在身?”魏玄知问。
“也算吧!”薛凛垂眸看着手中马缰。
“不知薛大都督要往何处去?咱们说不得能同路一段?”魏玄知仍是笑意盈盈的模样,他本就长得精巧,一笑间温软无害,让人生不出半点儿排斥。
薛凛却一时没有言语,只是目光灼灼,将他紧紧盯着,眼底毫不掩藏的锐利和审视。
魏玄知被看得笑容有些绷不住了,薛凛却是扯了扯嘴角,似轻笑了一下,“我要往昌玉街去,魏三公子若是不介意的话,那便一道走一段吧!”
“不介意不介意,我对薛大都督仰慕已久,能够与您多说两句也是好的。”魏玄知笑得甚是开怀,朝着身后的随从招手,“去,将我的马牵来!”
“是!”那随从应了一声,转头牵来一匹栗色马。
魏玄知姿态略显僵硬地爬上马背。
薛凛挑了挑眉,“原来魏三公子会骑马呀!”
魏玄知坐在马背上,轻吁一口气,笑得有些腼腆,“我自幼身子弱,可也与其他兄弟一般由师傅授课,这马是会骑的,却也只是会骑而已。”
薛凛没有打马快走,只是信马由缰,魏玄知跟在他身边,倒还能跟上,慢慢放松了些,“薛大都督去昌玉街是去置办年货?”
“并非!”薛凛言简意赅。
“也是。薛大都督一人在京中,想必与我一般,也是受了陛下邀请,在宫中过年吧?”
“并非!”薛凛仍是这两个字,事实上,今早崇宁帝确实宣他入宫,说起此事,不过听他说起济阳王府邀他守岁之后,便作罢了,还很是高兴。
魏玄知微愕,片刻后,好似想通了什么,笑起道,“我明白了!看来,薛大都督此去昌玉街是为了买些礼物,好去拜访岳家?没想到啊……薛大都督与云安郡主虽是陛下赐婚,看着倒还感情甚好。那日在宫中时便是,昨日……也是。”
薛凛没有应声,看似默认了。
魏玄知目下轻闪,赞道,“薛大都督能娶到中意之人,真是让人羡慕啊!”
薛凛看他一眼,还是没有搭话。
“薛大都督不愿在外人面前提云安郡主半字,看来果真是看重。”魏玄知又是笑着道。
“薛大都督放心,我没有对云安郡主不敬之意,只是既然说到这里,有一事想要请教薛大都督。”魏玄知语带迟疑,见薛凛没有出声拒绝的意思,他才踌躇着开口道,“昨日与云安郡主在一处的那位姑娘……可是长宁郡主?”
薛凛手中马缰蓦地紧挽,勒停了马儿,一双眼睛里锐芒隐隐,盯向魏玄知。
后者微怔,忙道,“我只是听说两位郡主交好,又见那姑娘颊上有伤,想起进望京前听到了传闻,胡乱猜的……”
“魏三公子!”薛凛沉声打断他,“背后妄议闺中女子,可非君子所为!”
魏玄知一愕,似有些懊恼地红了脸,垂下头道,“是!在下唐突了……”
“前面就是昌玉街了。”薛凛仍是沉着嗓音。
魏玄知抬起头,看了看前方,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薛凛,嘴唇翕张片刻,终究是道,“那……在下先告辞了。”
“魏三公子自便!”薛凛不咸不淡的模样,与昨夜一般无二。
魏玄知登觉再没脸待着了,却仍是礼数周到地拱了拱手,道了一声“告辞”,这才带着人转身而去。
看着魏玄知的背影,薛凛的眼神却是寸寸冷沉下来。
杨礼轻声嘟囔道,“这位魏三公子到底是干嘛来的?”
第77章 薛大都督贵庚
明漪和高氏俩正窝在炕上一边说着话,一边剪着窗花时,听说薛凛来了,都是愣了愣,明日才是除夕啊,怎的这人今日便来了?
人都来了,断然没有往外赶的道理,母女俩赶忙迎了出来,比起前日的周到,今日连身衣裳都不及换,一副家常的模样,太随意了些。
薛凛见着却没有半分异色,身后鱼贯跟着一堆人,送进了一堆锦盒。
“容与这是做什么?”
“买了些年货,也不知道是不是合用。”
“你回京那日不是已让人送了好些来,做什么又买这许多?”高氏虽然这么说,可脸上的笑容却关也关不住。
“那怎么能一样呢?早前送来那些是从西北带回来的,这些却是专程用作过年的。而且也并非全是我买的,这大多数都是昨日魏三公子到我府上拜访送来的,我一个人也用不上,便一并拿了来。”
魏三?明漪蓦地抬睫看向薛凛。
后者正好也是瞥过来,目光轻触时朝着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明漪心口微微一沉。
“既是来了便用过膳再走,我去厨房交代一声。”高氏朝着薛凛笑眯眯道。
薛凛自是应下。
“你陪着容与坐会儿!”高氏与明漪使了个眼色便笑容满面走了。
明漪今日还真是很乐意陪人,等高氏一走,便是迫不及待凑上前问道,“怎么回事儿?”能让他这样的人都等不及让手下传话就亲自来了,必然是了不得的大事儿。
“昨日突然登门,说是来找我说话,我正要出门,他居然不介意,随着走了一路,可最后,却问到了长宁郡主。”薛凛的嗓音沉沉,压在喉中。
明漪果真听得面色微沉,“他问阿娇做什么?”
“不知。”薛凛轻轻摇头。
“那日他瞧见阿娇的脸时分明变了脸色,难道还能生出什么变故?”明漪皱着眉,心下不安得很。
“这个暂且不知,不过我已经交代盯梢的人警醒着些,若有什么事儿立时来报。”
明漪点了点头,还是他想得周到。眼下这事没凭没据的,说出来也只是徒惹担心,她自然是不会去告诉李凤娇。所以……他来,也只是为了知会她一声的?
高氏留薛凛用膳,自然是用的晚膳,可这会儿离着午膳尚有些时间呢,她莫不是要一直陪着他在这儿干坐着?
“王爷和世子不在?”薛凛今日倒乖觉,没有当着明漪的面唤傅明琰“舅兄”。
“我阿爹自是外头转悠去了,我哥哥……去了亲戚家。”明漪含糊道,眉心轻轻皱起。今日傅明琰拎了东西去苏姨家,奉了高氏之命去请苏闻樱母女俩明日来家守岁,这分明就是存了试探之意。可苏闻樱早前的态度让明漪始终有些心下难安,就怕傅明琰铩羽而归。
说曹操,曹操到。明漪话音刚落,外间就有了动静,听着有丫头在问“世子安”,明漪抬起眼睫,就见得傅明琰大步走了进来,只是一贯的笑脸不在了,沉凝着面色,“母亲不在?”
目光一扫,没有见着高氏,只沉声问道。
“母亲去了厨房。”明漪轻声应道,目光落在他面上,此去如何好像不用问了吧?
傅明琰点了点头,“那好,你与母亲说一声,就说人没请到。”话落,便是转过了身,自始至终好似根本没有瞧见薛凛一般。
薛凛倒也沉得住气,没有因他莫名其妙的无视而有半点儿不悦般,仍是端稳的一张脸。
傅明琰却在门边又刹住了步子,转头往薛凛看来,目光灼灼,含着隐隐的刺,“明日才守岁,薛大都督今日便来了?”
这也忒不客气了!明漪额角一抽,这倒霉蛋哥哥,迁怒别人都不挑的吗?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啊!看向薛凛,明漪正想着如何措辞找补一二,就听得薛凛回道,“比不得世子,薛某在京中没有别的亲戚故旧,只得上门叨扰了。”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一句话,落在刚“走亲戚”回来的傅明琰耳中却字字都是刺。
傅明琰也不走了,勾起唇角笑起,袍摆一掖,居然坐下了,“薛大都督,敢问贵庚?”
怎的问起这个?明漪直觉不妙,坐在两人中间,瞄瞄这个,再看看那个。
无奈,这会儿她倒成了摆设般,没人看她一眼。
薛凛亦只盯着傅明琰,淡淡回道,“薛某今年二十有五!”
“居然这么……”傅明琰夸张地提高了音量,而后又笑道,“抱歉抱歉啊,只想着薛大都督年少有为,却忘了,您毕竟身居高位,怎么也得有点儿资历才是。不过也不怪我有此担忧,我去年方才及冠,而我妹妹……才二八芳华,你比她大了这么许多,我是当真怕你们无话可说,夫妻难睦……”
这不是明里暗里说薛凛年纪大吗?明漪给傅明琰使了个眼色,这薛大都督可是个记仇的,他这是嫌日子太好过啦?
傅明琰半点儿没有接收到明漪的眼色,只定定看着薛凛,嘴角牵笑。
明漪瞪他瞪得眼睛都快抽筋了,结果他倒好,一无所觉般。明漪索性转开眼闭上,眼不见为净。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这就是了!
果不其然,薛凛突然勾起唇角笑了起来,“那就不劳舅兄操心了。能不能合得来,是不是会夫妻难睦都要先成为夫妻再说,我与郡主这桩婚事是陛下所赐,吉日也定下了,日后如何不好说,如今婚事却是板上钉钉,绝无更改。一个月后,郡主便要入我薛氏门了,届时,可还要偏劳舅兄背着郡主上花轿呢。”
又一口一个“舅兄”的叫上了,而且字字句句都是诛心见血,这是专门挑着人的痛处踩呢!拿她作伐子也就罢了,他难道也猜出了傅明琰今日做什么去了,又如何会这般故意找茬?这才婚事已定,绝无更改的一针见血?
明漪看着傅明琰黑沉的脸色都替他脸痛,偷瞄着薛凛却是神色复杂,这个人到底是敏锐成了怎般,这是能看穿人心不成?
傅明琰后槽牙都快咬碎了,看着老神在在的薛凛,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末了,再坐不下去,腾地一下站起身来,便转头冲了出去。
看着被甩得不住晃荡的棉帘子,明漪转头看向端起茶盏,神态悠闲,轻啜香茗的薛凛,轻叹一声道,“大都督既猜出他如何心绪不佳,又何必非往他痛脚上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