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半个小时之后,游梦之轻颤着伸手,指向与记忆中无二的镇山石,唇角嗫嚅数次,才成功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怎么能,是这样呢?”
怎么能,是这样呢?
完全,完全没有差别。
不该是这样的。
按道理来说,世界上有数千种字体,每个石匠师傅的刻字力度也不会一样。
字是会有差别的。
世界上不会有一模一样的字。
为什么?
所以为什么会这样呢?
游梦之如今神识中混沌不已,石匠师傅却是吃了一惊:
“咋了?不对?”
“不对也不能少钱哈,我这吃的是辛苦钱。”
“算了,可以给你便宜一点儿,但是不能不给我哈。”
“虽然刻字的时间是不长,但是我的手艺是不错的,这字刻的入木三分,额,不对,入石三分,别说几百年,上千年都不会花的。”
“小姑娘,小姑娘......?”
石匠着急的要命:
“你别哭呀?”
“你说的给钱,我刻字,我刻完,你咋还不满意呢?”
“我就是个臭打工的,我也没犯事儿啊!”
“给人看到了还不知道咋想我呢?”
哭?
哭。
游梦之伸手,轻擦了一下脸,果然,温热的水渍立即附着在了她的手背之上。
游梦之张了张嘴,无视石匠的嘱咐,走到了镇山石边,伸手抚摸那些曾经在年少时抚摸了无数次的阴刻文字之上。
石匠师傅还是喋喋不休,言语穿风而过,灌入游梦之的耳朵之中。
每个字都能听到,每个字都能知道,但,加在一起,就完全无法领会其中的意思。
听不懂,为什么会听不懂呢?
游梦之靠在石头上,艰难的喘息着,石匠似乎吓了一跳,想要过来扶,但是又怕被讹。
游梦之摆手,示意对方不用过来。
石匠还是有些担心,游梦之勉强从光怪陆离的识海中抽身,艰难的启唇问道:
“师傅,我刚刚让你刻字的时候,你看我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一字,一顿。
说的着实有些艰难。
但石匠大哥还是明白了游梦之的意思,想了想,神色又有些古怪:
“哦,你刚刚说这块石头被磨过字.....?”
“其实没有。”
“我们和石头为生的人,还能不知道石头有没有被磨过字吗?”
“这石头就是完整的一大块,被磨过的石头不是这样的,再精致的工具,也会留下痕迹,但这石头就是原原本本的......”
后面石匠大哥说什么,游梦之已经彻底听不见去了。
或者说,听不懂了。
游梦之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
什么穿越到平行时空的三十年后.......
没有这种事情。
她是回到了‘过去’。
真相比游梦之自己掐算过无数遍的最差情况,还要差。
这不是平行时空,这是一条漫长,而又冰冷的衔尾之圈。
游梦之从前的云青观,自游梦之来到道观之日,就有这块镇山石。
镇山石在青云山上的云青观风吹日晒百年,满是岁月的痕迹。
见到它的人说不上来镇山石的由来,但大多默认是云青观祖师爷留下庇佑云青观的存在。
可这镇山石,这镇山石上的文字,居然是今日今时,游梦之让人留下的!!!
这怎么不让人震惊啊!
怎么能不震惊?!
今日今时留下的东西,如何会出现在‘三十年前’?
完全是不可能的!
除非......除非此世就是一个巨大的,圈。
此消,彼长。
今日刻下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流逝,到达一个循环的尽头。
而后,开始新一个循环。
循环里留下的东西不会被消灭,只会重新增长,再次重建。
每个循环里面走过的流程,科技树,发展.....全部,全部都是一样的。
但后来者不会知道。
就像......就像如今的人,只能通过‘史书’‘图画’来知道千年前普通老百姓的生活一样。
有人亲眼见到过吗?
没有。
只是大多数都默认,那时候一定非常封建,落后。
但......如果事实并非如此呢?
如果,如果‘如今的一切’已经上演,出现过一遍了呢?
或者,更加高级呢?
也许,千余年前的秦,就已经出现过足以替代人工作的机器了呢?
没有人会相信的。
就如游梦之先前一样。
人们只会相信更简单,更听得懂的东西。
游梦之脑海中一片混沌,眼前深深浅浅的阴影在乱舞,令她看不到任何的东西,五脏六腑灼烧之感令她张口就吐了出来。
耳边,耳边亦有嗡鸣之声席卷而来。
好多,好多的人,好多熟悉的声音。
他们在远处呼唤游梦之,声音嘈杂,而又亲切。
这声音游梦之很熟悉。
从前在云青观无数岁月之中,他们相伴长大,嬉嬉闹闹,她不止一次听到过。
但此时,他们呼唤的内容却是——
“师姐!”
“师姐!!!”
“去喊师父,大师姐要醒了!!!”
第307章 千秋之事,寥寥几笔
“醒了吗?”
“你不是说醒了吗?”
“我不知道啊!刚刚明明眼皮子动了一下的!”
“起开起开,师父来了。”
.......
周遭是一片混乱的响动。
光影重叠之间,似乎有许多人的呼喊在游梦之的耳边响起。
他们喊什么?
‘大师姐’还有‘天杀的,我的老大宝怎么还不醒’......
哦,最后是师父那个老顽童,他一贯不会好好的喊人姓名。
不过,先前她不是在后山观星的时候突然猝死,穿越到其他地方和时间了吗?
按理来说,应该是见不到他们了。
为何今日又.......
记起来了,她摸了镇山石,她回来了.....回来了?!
游梦之猛地睁开眼睛,入目的就是五师弟那一张涕泪横流的脸:
“大师姐,大师姐你醒醒,我再也不说你严厉,偷偷默默往你那份的馒头外抹香灰,然后告诉你那是烧焦的了!”
四师弟也没好到哪里去:
“我再也不偷偷摸摸拿你私房钱下山吃羊肉了!”
梨花带雨的六师妹:
“下次,下次那群香客要是来道观里上香再用合十礼,我...我...我就跟着师姐骂他们!”
眼眶微红的三师弟:
“对,无论是合十礼,还是往香炉里面吐口水,还是穿短裙,男女嬉笑打闹,直视天尊位........一切的一切,咱们都阻止!”
往昔憋火的记忆瞬间涌入游梦之的脑海之中。
靠腰!
还不如不醒!
一想到有那么多麻烦事儿,还不如死了算球。
游梦之眼睛一闭,再一次睡了过去。
耳边似乎又传来很多呼唤,但这场梦出乎预料的长。
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个没有云青观的世界里,漂浮在空中,寻觅故人的踪迹。
只可惜日月易过,故人难寻。
她费了好些功夫,才找到了葛道长,贡嘎,九节龙,晓阳,无名......
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最后一个。
佘衾。
佘衾。
这个名字,有点奇怪,但为何从前没有如此觉得过呢?
“老大宝,老宝大,大老宝......”
碎碎念的喃喃从游梦之的耳边响起,游梦之被念叨的犯了,如先前无数次那样,未睁开眼,便精准无误的伸出手去捂住了对方不停絮叨的嘴:
“师父,让我再睡一会吧。”
“我有点头疼。”
那道淳厚的声音还是如故,只是多了几分欣喜:
“醒来吧,让师父看看你。”
“你在后山晕倒了几个月,要不是你昨日呼喊了一声佘青祖师爷的姓名,有醒来的征兆,大伙儿都以为师父先一步羽化登仙了.......”
哪有那么容易羽化登仙!
这又不是吃饭,一口气还能吃个饱!
游梦之光是想想这现实还有梦中关于道观的一大堆事情,就觉得自己气血上涌.......
等等!
听见熟悉的名字,游梦之猛地睁开双眼:
“佘衾...?!”
鹤发童颜的老者坐在床边抹眼泪,听到游梦之又开始喊叫,叹息了一声:
“肯定是祖师爷保佑!”
“但是这个不兴喊,还是叫祖师爷吧。”
游梦之现在满脑子都在‘保佑个p’还有‘为何会如此’之间摇摆,张口便问道:
“咱们的祖师爷,不是叫余青吗?”
游梦之的师父,而今的云青观观主,云陸道人轻声叹了一口气:
“也有这个叫法吧。”
“古时有避笔的说法,会故意错字以示自己不配写尊者全称以示尊敬,祖师爷名字里的青字不是也没有最后的那个小勾吗?”
游梦之罕见的有些沉默,云陸道人在游梦之的面前晃了好几次手,才勉强将人的神智唤回来:
“老大,你怎么了?”
“是练功观想的时候出了岔子,还是神游太虚后,有庄周梦蝶之惑?”
云陸道人还是云陸道人,不愧是在云青观当了六十年观主的人,一下子就发现了游梦之的问题所在。
游梦之沉默许久,最终还是将梦里的见闻一一答了。
云陸道人从始至终都在耐心的听着游梦之的话。
一直到游梦之的言语逐渐放缓,不再言语,这才道:
“此间事,竟是轮回吗.......”
对待这个通常比师父还像师父的徒弟,云陸道人向来没有什么置疑,听游梦之这么说,便将往常那副搞怪顽劣的模样皆收了起来,开始思考。
两人中,无人再发一语。
突然,云陸道人摸着胡须,像是想到了一件事情,说道:
“你说你给最后一个有缘人算卦,最后一个有缘人叫什么?”
游梦之脑内一片混沌,但还是老老实实回道:
“林有福。”
一个有钱的大矿主。
命格极好,且....不会说普通话。
那翻译可真是要了老命了。
云陸道人的脸逐渐严肃起来:
“后山,存放云青观历年收到香客信众感谢物的区域,有一块几乎与云青观同时期建立的碑.......送碑的香客,就叫林有福。”
“碑上写林有福是一个有钱的大财主,经祖师爷点化.......”
云陸道人说到此处,亦有些沉默:
“你去看看吧。”
云陸道人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的直爽性格,平日里没少干以八十岁的身躯从山崖上一跃而下,腿脚灵敏‘跑酷’的事儿。
今日他这么沉默,一定会是有理由的。
果然,下一秒,云陸道人就继续说道:
“里面还有好些碑,你也可以看看。”
“我记得还有一块,祖师爷自己留下的碑。”
祖师爷...佘衾。
留下的碑,留下的话。
命运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初之点。
原先的云青观在龙港城中,但千百年之后的云青观,却来到了青云山的山顶,占走了云庆寺的基业。
真不是寺庙占走了道观,而是道观占走了寺庙。
而这一切,大概率只是因为,想要如‘游梦之’所愿。
她一直念叨着秃驴抢道观,有人记住了她的话。
在她离开之后,真的将云青观搬到了山顶。
游梦之跌跌撞撞的爬起来就走,果然,云陸道人说的一点都没错,那数之不清的碑林之中,只有一块是最醒目的。
那块上写着——
“幸卯年四月,吾妻逝,万念俱灰,特此改名为青,誓守云青观千年基业。”
第308章 冥冥之中,纠缠不休
“哪个衾?”
“...生同衾,死同穴的衾。”
那日,清秀隽永的少年吐出的话还在耳边。
游梦之从没有想过——
誓言,却已然化为一块石碑。
从前游梦之将佘衾记作云青观观主的时候,只是为想要为他洗刷往昔的罪孽,令他功德圆满。
从未想过,佘衾居然会是年少时就被长辈们耳提面命,需要效仿的祖师爷‘余青’,云青观的第一任观主。
更没有想过,初遇时的随口一语,竟然是一句谶语,早就预示了他们的结局。
只有生同衾,没有死同穴。
甚至,他们连分别都没有。
游梦之甚至都难以想象自她走后道观里面的乱象。
那分明该是个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午后。
大家都在等着她摘完芫荽回去野餐,她答应所有等她的人很快就会回来,她自己甚至都觉得那只是几分钟的短暂分离。
甚至分别前,还和佘衾说过‘我爱你’。
但,游梦之站起身,一走就是横跨千余年。
有些,有些不甘心。
如果早知道如此的话,应该把事情做的更好一些。
起码和大家交代一下道观里面的事情,好好吃顿饭,为彼此的缘分而感慨一声。
起码和直播间里面那些陪伴自己许久的有缘人说句再见,感谢他们这么长时间以来的陪伴。
起码......起码要告诉佘衾,自己会爱他。
这份爱,不会伴随时间的流逝而死亡。
不是丢下他了,自己是要死了。
这样的话,佘衾应该不会万念俱灰,颤抖着立碑刻字。
是啊,颤抖着,立碑刻字。
这碑面的刻字并不平整,断断续续开凿的痕迹十分明显。
不甘心,真不甘心。
怎么会连告别都没有?
倒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事情已经注定好了。
因为......真正要离开的人,是不会告别的。
告别,很大程度上,是离别者希望被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