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修延看向后院,从半敞开的门可以看到两个身影正在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植物,也可能在观察虫子。
徐雅宁好奇地看着地面,杜文彦一脸爱意看着她。
这些保护和美好的字眼,对于苏溪来说,有种强烈的陌生感,因为她不怎么将心思往这方面去想,将所有希望都放在了自己身上。
被人保护的人,是否会令自己陷入无法自救的危险。
“……这样很好啊,我很少见到这样伴侣,应该说从未见过。”
苏溪愣神间,扯出了一个笑容,语带羡慕。
杜修延抬眼望去,瞥见她的神情,接过她手中咖啡杯,静了一瞬,随后嘴角无声上扬,那笑容好像能瞬间穿透苏溪的内心。
四个人的圣诞大餐,持续到晚上十点,后来光是送礼物就花了很多时间。
大家互相都为所有人准备了礼物,杜文彦送给苏溪一块难以估测价值的女士腕表,徐雅宁为苏溪准备的礼物是之前苏溪称赞过的路易十五时期的扶手椅,桃花心木的。
杜修延送苏溪一场圣诞旅行,明天从佛罗伦萨出发,目的地保密。
杜文彦和徐雅宁两个人也计划好了圣诞旅行,平安夜一过,就迫不及待去享受二人世界了。
两代人上午一起前往机场。
苏溪和杜修延先去送他们,因为他们的航班更早,飞往彼时正处于盛夏的墨尔本。
一直到送完二老,苏溪都还不知道杜修延将带她飞往哪里。
去办托运的路上,苏溪问道:“不需要办签证吗?还是说我们是去申根国旅行?”
本想用签证问题来套话的苏溪,却只受到杜修延神秘而缄默的一笑。
“我们马上就要去托运行李了,很快就知道了,就不能提前告诉我吗?”
苏溪对于惊喜礼物这件事好奇心拉满,她很少这么不知疲倦地好奇什么。
忽然间,杜修延脚步停顿下来,脸上终于露出即将真相大白的神情:
“到了。”
苏溪迫不及待地回头,看到国航的红色标志,还有托运处大屏幕上的提示语,看到英文意大利语,还有……中文。
“直飞国内,东城转机,带你回家,怎么样?”
他的嗓音在广播嘈杂的机场内响起,清澈又悠扬,如提琴的婉转华章。
第55章 摸头
头等舱通道值机, 不知道是不是过于惊喜和紧张,苏溪从包中翻出护照的那一刻,手都是抖的。
十三个小时的飞行时间, 学生时代的苏溪一般都是乘坐经济舱的红眼航班, 清晨抵达国内, 每次都带很多行李,赶火车、找值机柜台, 兵荒马乱。
这一次是她学生时代最轻松的一次回国,只有简易的行李,真正的说走就走。
她从未觉得这十三个小时是如此轻松地度过, 本可以好好睡一觉,却心情激动, 而久久无法平静。
她上飞机就开始计划他们的国内行程。
十六年前的故乡,早已是消失在苏溪脑海中历史旧物, 她多年后再次回家,那个发展程度落后的小城市,虽然有无数高楼和商圈拔地而起, 但是她每次置身在这样现代化的故乡, 总觉得有强烈的陌生感。
她在那工业化程度很高的现代城市中,耳中轰鸣异常, 早已没有了归属感。
十六年前的静州,是很多远去游子离开家乡时所嫌弃的落后之地, 但是却是苏溪记忆里的宝藏。
从前苏溪想要无数次逃离灰尘满天的马路,幽长狭窄的巷子, 还有随时散发着难闻气味的臭水沟, 古老的房子,灰尘仆仆结满蜘蛛网的老式木质窗户, 开窗的时候还要用简易风勾勾住。
老窗户的玻璃质量并不好,风一吹,或者邻居小孩掷来的小石子都足以让它变得粉碎,满地玻璃渣。
奶奶家的玻璃窗总是会时不时碎掉,是顽皮的小孩弄的,邻里小孩只图好玩,却只懂得砸奶奶家的窗户。
也许是因为被家长的观点所影响,知道奶奶是独居,也知道苏溪是个被扔掉的拖油瓶。
印象里每次窗户碎裂,奶奶都叮嘱苏溪站在原地别动,然后缓慢蹲下,将地上的大块碎片先用手直接捡起,再拿来扫帚扫干净碎渣。
苏溪从小光脚在地面走路都是禁忌,因为地面是水泥地,很凉,永远不知道地上是否有被疏忽遗留的玻璃渣,后来家家户户装上了地板砖和天然气,不过没享受三年,奶奶就匆促去世了。
到底从什么时候家里的玻璃才不会被人轻易砸碎的呢,大概是苏溪上初中的时候,一向成绩中上游的苏溪一下子在学校里冒了尖,并且一骑绝尘,甩第二名很多分。
在苏溪之前好几年,小地方邻里老是流传着一种说法:
女孩子小学成绩再好也没用的,后期就不行了,多学学做家务,以后找个好婆家比什么都强。
女孩子天生不适合学理科,要是高中学理科啊,肯定学不过男生的。
苏溪从很早以前就攒着一股劲,无论文理都学到极致。
一开始她只是为了打破这些所谓的“铁律”。
后来她因为中考成绩是城里第一,被省里最好的中学亲自上门要了过去。
从那天起,奶奶家的玻璃没有再被砸碎,邻里关系处得格外和谐。
那一刻,她才知道,学习是为了让成为强大的自己而铺路,这样别人在欺负家人之前也会有更多的思量和敬畏。
苏溪上高中的时候,正好遇到父亲生意的上升期,父亲的生意蒸蒸日上,虽然放在苏溪身上的资金是小头,但是正是得益于这场短暂的成功,才将苏溪在高考前送出了国。
原本苏溪对于国外充满未知的恐惧,但是伴随着奶奶的离世,还有父亲新家庭的家庭矛盾频出,她彻底远走高飞反而是对谁都好。
大概是因为觉得亏欠,父亲苏济在第二任妻子的管束之下还是执意偷偷给了苏溪足够的钱,去支撑她可以在德国求学。
但是这些资金永远不是稳定的,有时候生意波动,有时候妻子发现苏济偷偷打钱给苏溪,就是闹得鸡飞狗跳。
时间久了,苏溪养成了时刻省钱的习惯,给自己储备了一定的资金才应对这些生活上的波动。
飞机最终落地南城,要到静州去,还需要换乘大巴,坐上四个小时。
但是苏溪第一天和杜修延刚落地,杜修延的奶奶得知消息,一大早就打扮精致,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去机场将人截胡,强行留他们无论如何先在南城住一晚,第二天再出发。
杨愉婉是奶奶的名字,符合奶奶的旧式身份和当时的取名风格,婉约温柔。
杨愉婉一般拄着拐杖走路,但是在机场里就坐的电动轮椅,她的私人轮椅功率很高,一个操作杆,移动速度比青壮年行走的步伐还快,她在前面坐在轮椅上纵情前行,一会儿到了很前面,见人还没跟上,又掉头返回。
机场沿途的那些连锁餐厅被她嫌弃到不行。
她用软侬的江南方言说:“修延,你快告诉苏溪,让她以后到了南城千万别去那些连锁餐厅,这些店没有一家有我们家的私厨做的好吃。”
杜修延看了一眼苏溪安静的侧脸,无奈地一字不落翻译道。
苏溪听后笑个不停,因为杨愉婉说完之后又坐着轮椅到处跑了。
原本行人匆促,氛围严肃的机场,好像因为这样一个活跃老人的存在,而多了很多温情。
“苏溪今晚想吃点什么?海鲜?河鲜?川鲁淮粤创意菜都可以给你做,还有最近新运来的高原小羊羔。”
杨愉婉的轮椅倒退回来,与苏溪步伐并行,她尽量用标准普通话来跟苏溪对话。
苏溪能从杨愉婉放慢的语速中体会到对方对自己的格外关照,她原本想说吃什么都可以,但是脑海里瞬间想起杜修延在飞机上的提醒。
如果不明确说吃什么,老太太会把她能想到的所有好东西都给你上一遍。
那样反而更麻烦人了。
于是苏溪很聪明地说道:“那就是小羊羔,然后尝试下您平时最喜欢的几道菜就可以。”
杨愉婉这下彻底满意了,立刻吩咐人给家里的厨子打去电话,叮嘱食材要用当季的,其他肉类要绝对新鲜。
即便已经事先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晚餐时间看到一大桌菜的时候,苏溪还是小小震惊了一下。
冬笋炖鸡,苏氏羊肉汤,醉蟹醉虾,桂花莲藕,蟹粉狮子头……
杜修延见状,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在苏溪耳边低声说:
“一般来说回国第一餐都是‘喂猪’配制的。”
苏溪和杜修延规规矩矩坐在奶奶的左右两边,和她一起喝自酿的米酒。
甜润清冽,酒香淡而甘醇。
晚饭过后,就是杨愉婉的养生时间了,苏溪和杜修延被杨愉婉安排出去约会。
“新上映的电影,票已经帮你们买好了,观影结束了给你定了高空餐厅,去一起喝点小酒再回来。”
她走之前又回过头叮嘱道:“不用太早回来,要玩尽兴。”
此时技师已经拿着浴袍在楼上等候多时了,杨愉婉嘱咐完之后笑了开来,上了电梯。
对于晚上还能出去这件事,苏溪感到很意外,印象里很多长辈都是拼命将远行的晚辈强行留在身边说话。
“难以想象奶奶居然这么开明。”
“大概因为她年轻时也是这样的,她在当年那一批留学生中也是属于思想开放的, 留学前退掉了家里安排的联姻,是自由恋爱很早的那批践行者。”
杜修延带她上楼换出门的衣服,沿途跟她解释道,嘴角不住上扬了几分。
“那奶奶和你爸妈彼此之间应该没什么矛盾吧。”
苏溪远望那旋转楼梯的尽头,只觉得这世界是离她的认知非常遥远的。
“的确,他们每个人都只要求自己,不要求别人,谁有理听谁的,没有长辈权威这件事。”
他缓声道。
“那你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父母在展示权威的时候都是相似的?”
想要为孩子安排一切,想要插手一切,不允许听到“不”字,苏溪家庭关系淡漠反倒没有这样的烦恼,但是她的很多朋友,不管一个人能飞多远,风筝的线永远还是在家人手中。
这是她所无法理解的地方,但是作为旁观者仍旧感到窒息。
略微思忖过后,他有些不确定地说道:
“我不一定能揣测出来,但是很多反常和偏激的行为,有时候是一个人不自信的表现,如果人人能坚守立场,为什么会拿出辈分权威压人呢?是不是侧面也说明,他们确实束手无策,才只能这么做。”
苏溪内心受到一些陌生的触动,她侧头注视着杜修延侧脸,忽而一笑。
“有时候我感觉你就像是我的反面,好像弥补了我心里最欠缺的那一块,这里被补全了。”
苏溪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郑重地说道。
杜修延看向她虔诚的双眼,反而心里被这双感激的眼眸戳痛了。
因为他总能从这双眼睛看到满满的不配得感。
他伸出手,悬在空中,目光灼热地盯着苏溪,像是想思考手应该在何处落下。
“你也要坚信的是,你得到的一切不是因为你幸运,而是因为这是你应得的。”
苏溪在他深切的目光下,心中一紧,好像自己心里隐藏的脆弱无所遁形,她眼睫一闪,眼中带着微光:
“可我从不认为我得到什么是理所当然的。”
如果将所有可贵的人和事当做理所当然,上天会不会收回对她的福泽,没有得到过很多爱的人,总是患得患失,每一步都像过独木桥一样谨慎。
杜修延的手在半空停顿了很久,最终落下,放在她的头顶,摩挲着她的头发。
当他的手放在自己头顶的那一刻,苏溪浑身才松懈下来,她从前让自己神情从容淡定,可随着时间推移,她发现自己在他的轻抚下可以达到一种下意识的安静。
她无法做到像六月一样,毫无顾忌地对这种轻抚表现出直白的激动和开心,她的心在重压之下,又蠢蠢欲动,在一遍遍地告诉她,她想成为那无忧无虑的猫,可以直接去表达内心的高兴和伤心,毫无警惕心地蹭着他的手。
第56章 做吧
十二月底的南城, 虽不下雪,但是空气湿冷。
清晨苏溪先一步起来,推开窗户之前, 窗户内凝结了细密水珠, 轻轻呵气, 呼出的气成了白雾,让窗外的景象落入一片朦胧空茫中。
苏溪推开窗户, 发现楼下院子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对话声,清晨的对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空气湿润的原因, 总觉得听起来没有平时那么真切了。
“早上好啊奶奶。”
苏溪视线下澈,第一眼就看到屋檐下的茶桌前, 一个白发老人正品着冒着热气的香茗,双膝上盖着一块毯子保暖, 便开口问好。
院子里所有的工作人员加起来能有十好几个,每人各司其职,将开败的花清理掉, 修建残枝, 移栽耐寒的灌木品种。
苏溪很感慨老人家的精神头,才六点过, 杨愉婉却早已穿戴整齐开始喝茶,显然她的一天开始得比很多人都早。
杨愉婉的听力有些减退, 苏溪又提高音量重复了一声,楼下的老人才开始有了反应, 连放杯子抬眼的动作都带着端方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