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愉婉见状, 笑了一下,关切问道:“昨晚睡得好吗?”
昨晚苏溪和杜修延玩到凌晨两点才慢悠悠地回家, 两人穿得很厚,看完电影喝完小酒,借着暖意漫步在南城的市中心街头。
两人后来又去河边喝了茶,在户外有完善的取暖设备,一暖一热,恰到好处,江上还有更不怕冷的游客,乘着装饰着花灯的游船和他们隔着半条河挥手打招呼。
“她只要是跟我睡,就没有睡不好的时候。”
身后响起熟悉而深沉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嗓音全然不像是刚苏醒的感觉。
一转头,杜修延已经迈着慵懒的步子站在苏溪的身边,站定之后,高高抬手冲楼下挥了挥,换上一副乖巧的晚辈模样,灿然一笑,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声音清朗:
“奶奶早上好。”
“好好好,快关窗吧,今天现在可是零下的气温,司机一会儿过来,送你们去静州,梳洗一下准备下来吃早餐吧。”
他们听话关窗,又躺会温暖的被子温存了几分钟,才一起起床。
奶奶起得早,早已用过早餐,宽大的餐桌前只有只有苏溪和杜修延两个人。
杨愉婉不愧是个注重饮食的长辈,当苏溪看到蟹粉捞面的时候心中还有略有震惊,如果是一早起来现做的,确实有些费时费力。
苏溪在等汤包凉一些的时候,在思考着一件事,说出了自己的主意:
“你愿不愿意和我体验一下坐大巴摇摇晃晃回家的感觉,我想复原下以前回家的场景,应该会很真实。”
在苏溪的认知中,杜修延很有可能从小都是没有感受过那种开往小城市的大巴车,老式的大巴窗户是可以打开的,司机会根据自己的喜好在中间的小电视上放一些港片。
后来这种大巴消失了,变成了窗户封闭且空调充足座椅舒适的新式大巴,而那个时候,苏溪也已经不需要乘坐大巴回家,因为她飞机落地之后会有专人来接送。
她这个人很念旧,旧时代终会被洪流冲散,她也还是在回顾的时候乐在其中。
“当然可以,这样能了解你多一点。”
杜修延欣然答应,声线温和。
“坐个大巴怎么就能了解我了?”
苏溪秀眉轻挑,反问道。
“因为那也是你记忆里的一部分,其实早就很期待静州行的,很好奇你成长的地方。”
他说这些话时候语带轻松,苏溪担忧他是否会过分将心里的静州美化,还是忍不住跟他打一个预防针。
“静州是个很小的城市,也许和你从小见过的城市都不一样。”
莫名地,她说话间竟然有些惆怅,回想起自己十几年前的强烈自卑感,那种内心敏感又小心翼翼,那种内心孤独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感觉。
这一切小情绪,终究随着自己走向更宽广的时候而消失殆尽,如今她竟然多怀念曾经自己想逃离的地方。
他将餐具放下,握了握苏溪的手说道:
“我相信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面貌和气质,在印度孟买贫民窟,有无数穷凶极恶的罪犯在那里获得内心救赎,在阿根廷,有孩子从小拼命踢球,以寻求生活的出路,在非洲部落,无数人从追赶野兽中一路跑向世界赛场。”
“有很多比我们想象中更恶劣的地方,它们每时每刻都在为这个世界造就着精彩的人,如果静州没有你,那静州于我而言是万千城市中的一个,但是静州有你,那它也是我心里的故乡。”
心中郁结,在苏溪怔忡半晌后,随一杯热豆浆下肚,温热流过食道,而烟消云散了。
“杜修延,”她突然叫了他一声,没等他询问,她就兀自笑了开来,“你挺温柔的。”
他眼中微诧,在他说点什么之前,口中已经被苏溪飞快塞了个小小的汤包。
十多年前的静州,是无数次出现在苏溪脑海中的地方。
小时候的邻居,总是东家长西家短,彼此之间有很多朴实的关心,但是随时也会说任何人的隐私和坏话。
苏溪总是难以理解,上周还是恶语相向当街对骂的两个人,眨眼间又和好如初。
那些将奶奶边缘化的邻居,在若干年之后还是会温柔地关心你的生活。
奶奶总是坐在老旧的沙发上,抬起眉毛,让视线从老花镜上方掠过,看向苏溪,心平气和地说:“这才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大家坏不到哪里去,也好不到哪里去,都是普通人罢了。”
苏溪顺着记忆里的道路,带着杜修延走街串巷七拐八绕才抵达一口小胡同,胡同口堆放着生活垃圾,每天晚上会有人将垃圾转移走,有时候垃圾堆得太埋汰,收垃圾的人不愿意收,就惩罚性地不收垃圾,直到十天半个月之后垃圾被整理好,才能被收走。
长期堆放垃圾的地方,总是常年散发出一种很有穿透力的味道,但是冬天就会好点,夏天这里苍蝇漫天,绿头苍蝇饱餐到身体反光。
地面常年湿润,因为有一部分生活污水会被人往巷子里排。
“多年后这里会被开发城一个老年社区,周围绿树环绕,带有很多休闲设施,但是谁会想到之前是什么光景。”
苏溪见惯了这些场面,灵活地踩着干燥的石头脚不沾湿地跨过去。
她正欲回头想教杜修延如何保持脚面整洁地跨过来,却发现他长腿一迈,轻而易举一步跨过。
苏溪刚说了一个字,后面的话都被吞到了肚子里。
面前这张清俊的脸上挂着笑容,浅淡地从不同的视角去发现这里的有趣之处。
老旧的楼房,没有防盗大门的概念,一个锈迹斑斑的铁门,门锁已经不知所踪,摇摇晃晃,随着人进人出而出发沉闷尖锐的哐当声。
苏溪可以精准从那铁门上找到一个干净的地方,然后伸手将门推开。
这栋楼在苏溪小时候住满了人,如今已经有一部分人住户已经搬迁,楼下堆放着装修材料,有装修工人进进出出。
苏溪上到二楼的时候,发现整个二楼已经空了,一个衣着随意的中年女人在楼梯口单手叉着腰指挥,声音高昂,浓烈的静州方言。
苏溪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面容大变,她快三年没有回来了。
正当她不知如何开口的时候,面前的女人余光注意到她了,便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熟络热情地上前对苏溪打招呼。
“这不是小溪嘛,你从德国回来了?”
苏溪肩上微沉,清丽的面容下像是一时无法判断对方的善意还是恶意。
印象里她记忆力,眼前的人,曾在家门口对奶奶恶语相向,得理不饶人。
苏溪早已记不起那些争吵是什么原因,但是她总能轻易极其那些凶神恶煞的神情,尖锐的声音。
神情的记忆和气味类似,那些震撼了内心画面,任何一个成年人都无法想象孩子能对此记住多久。
但是奇怪的是,当苏溪看到眼前的笑脸的时候,她还是能下意识地感到温暖。
这份温暖让她这一瞬间在自我怀疑,是她的记忆出现了偏差,还是因为眼前人变得平和了,还是说一切都没有变化,只因为阔别而显得友好。
时间可能是个好东西。
苏溪扬起笑容,从容而礼貌地问候道:“刘姨好。”
她依旧清晰地记住对对方的称呼。
刘姨笑眯眯地将苏溪的手亲切地握在手心:
“难得小溪还能记得你刘姨……”
苏溪神色如常,但是内心有些不自然,眼神撇向已经拆掉的屋子,低声问道:
“刘姨这是要装修屋子?”
“你还记得你安荣哥吧,好小子他工作了之后老打钱给家里,我和你刘叔寻思把家里翻修一下吧。”
他们夫妻刚好都姓刘,很好记忆。
刘安荣是刘姨的儿子,比苏溪岁数大不少,当年没有考上大学,刘姨就一直在奶奶面前宣扬读书无用论,苏溪那时候担心奶奶的想法被影响。
但是每次从外买菜回来之后,奶奶让她安心学习,其他什么都不用管。
“安荣哥在东城发展得还挺好的。”
苏溪心平气和地赞叹道。
刘姨闻言笑的前俯后仰,絮絮叨叨地说着:“还行吧,他当时的初中同学读完硕士后赚得也没他多……你安荣哥最近也回静州了,上次你刘叔还说让你俩见面吃个饭……”
苏溪但笑不语,其实已经预料到刘姨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她沉默着听着,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杜修延轻而易举地单手拎着苏溪蓝色行李箱步伐从容地走了上来。
他的出现,像是能让这满是蛛网尘埃的晦暗楼梯间变得格外敞亮。
这场出现,来得恰到好处。
刘姨愣了半晌,只觉面生,不像是在静州城内经常瞧见的面孔。
杜修延走到了苏溪身边,停住。
说了一阵之后,刘姨其实已经注意到杜修延一阵了,无意地问道:
“小溪这是带男朋友回家了?”
苏溪闻言,点点头,杜修延适时伸出了手,低沉的声音带着良好的修养,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疏离感。
“他叫杜修延。”
“您好。”
刘姨在杜修延的面前好像安静了几分,看向苏溪的眼神带着几分古怪,有些生疏地伸出手和他礼貌握了一下。
“这名字听起来就不是普通人,确实是一表人才,是上学认识的吗?”
刘姨迟疑了一下,好半天才寻找到语言,用日常询问的语气。
“不是同学……”苏溪下意识说了实话,但是又不知如何去说他们恋人以外的关系。
但是这句话反而给人更多遐想的空间。
“小伙子学什么的?”刘姨下意识中,还是知道如何跟这些大学生对话的。
苏溪心里一下子提起来,心想在静州最好还是保持低调比较好,刘姨这张嘴是颗定时炸弹。
她反应极快,说道:“他学的高能物理,我学车辆工程。”
刘姨又顺口问了句两人的学校,没有对此发表什么看法,大哥打个哈哈就过去了。
她不大清楚这些花花道道,只直截了当地说了声:
“就是理科嘛,我以前还劝你奶奶给你转文,这不我瞅着学理也挺好,但是女孩子在外不比男生,找工作薪水还是有区别……”
苏溪听懂了刘姨话中含义,倒也不懊恼,从前她也许还争上几句,如今倒觉得,还是别干涉他人命运。
“刘姨说得是,依我看小灿还考什么研呢,不如早点嫁人比较好。”
苏溪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小灿是刘姨的小女儿。
刘姨吃了瘪,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发作前苏溪快速打断:
“我们先上楼了,祝刘姨装修顺利。”
说完便拉着杜修延一溜烟上了楼,身后传来刘姨的谩骂声:“小丫头片子从小就憋不出好屁!”
苏溪不理她,脱离苦海般松了口气。
顶楼的铁门外,苏溪费力地踮起脚在门梁上找铁门的钥匙,经年累月上面全是积灰和蛛网,呛得她咳嗽了几声。
杜修延见状,将她抱了起来,让她的视线高于门梁,好看清钥匙的藏身所。
果然,苏溪立刻发现了已经被深埋在缝隙里的金属物,不费吹灰之力地拿到了。
她打开了铁门之后已经满手的灰尘和铁锈,用小拇指从自己背包里勾出钱夹,让杜修延帮自己找出了内门的钥匙。
直到门彻底打开的瞬间,苏溪才长舒一口气,总觉得这漂洋过海的旅程才终于到达了终点。
踏入家门的那一刻,熟悉感扑面而来,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重生电影里主角一重生进入画面中的一切都会变成黄色调。
因为老旧的东西,都是泛黄的,像是被熏黄的纸张一样,边缘带一些焦褐色。
她也明白为什么重生者在旧式屋中行走的时候,放的是儿时的童谣。
眼前之物,早已成了时代的眼泪,只有童谣还能找到原状的。
“我回来了。”
苏溪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双眼中闪烁着星辰,看向杜修延,随即她的双眼又黯淡下去。
因为这个屋子,再无人回应。
三年不曾住人的房子,灰尘味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重,相反她能从空气中捕捉到奶奶残留在屋子里的生活气息。
奶奶的房间还是以前的装饰,很旧的床和摆设,那面梳妆台据说是爷爷在世时送她最后的礼物,黑色的衣柜已经掉漆,能够轻易看到衣柜的木材。
一切都是那样陈旧,一切也都是那样简朴,但是屋子一直不大,却总是仅仅有条,沙发套用了二十年,缝缝补补,哪怕是后来生活条件改善了,也就是给卫生间加了过水热和换了新彩电和地砖,其他一切照旧,包括这补了又补的沙发垫。
很多物品到了奶奶这里都会变得格外耐用,电熨斗比苏溪的年纪还大,但是一直都可以正常工作。
她们无法决定自己是不是住在陋室,但是平凡的生活也能过出让人铭记终生的温暖,热爱生活的人哪怕住在污水横流的巷子,也能让家中一尘不染。
“先带你去洗手。”
好在家里每年过年的时候都会请人里里外外打扫屋子,再加上窗户都紧闭,所有地面没有太多积灰。
说是带他去洗手,实际上满手污垢的是自己。
水龙头打开后,一开始流出来的是带着水管内的积灰的,足足等上几分钟,等水彻底清澈之后她才将手伸过去冲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