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聊到了几点,只记得远处天边已经泛起白光,他们都知道天快亮了。
苏溪闭目养神,有些疲累和心悸,一根紧绷了一夜的弦开始变得松弛了些。
不知不觉地,鼻息间那抹想要被永恒留住的淡香浑然不觉地,将她拽入了梦乡,如同身后无边无际的万丈海勾,墨蓝浓重的色彩,最中间是透不过光的黑。
她在那里下坠,下坠很久,却永无沉底。
她总是在天真地想,只要没有睁眼的瞬间,或许就能停在这永恒静止的时空里。
但是他们最终还是按时从梦中起床,沉默地收拾行囊。
苏溪以为自己会伤感哭泣,可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心里早已不是那无尽的荒芜,至少在前行下终于能看到那位于两年后的乍现曙光。
两人各自自己的行李箱,面对面站在庭院门口,苏溪脸上带着微笑,但是却展示出了一种与今日截然不同的稳重和平静。
她用上一周的时间,来同杜修延好好告别,到了这日清晨,也想不出有什么遗憾来,总之不是永别,想到这里内心就轻松很多。
他们互相没有触碰对方,隔着一层薄薄的空气,恰好将两人重新分离成独立的个体。
杜修延问:“再见的时候我们会如何?”
苏溪目光扬起,嫣然一笑:“那就是一生了。”
一种带隐哀的沉默贯穿着两人告别的始终,苏溪坐在副驾驶上,笔直的高速尽头升起金黄的太阳,光芒璀璨,照在脸庞上,暖洋洋的。
她看到初日,同时也看清了前行的希望。
轿车停靠在苏溪的公寓楼下,她和杜修延都下了车。
“你的飞机几点的,我约了搬家公司,一会儿来帮我把行李搬走。”
苏溪一如往常,像是跟他商量今晚吃什么,下次见面什么时候。
杜修延绕过车身走了过来,在她面前停住,抬腕看了一眼,没说具体几点的飞机,只说:“还来得及。”
继而又关切地问道:
“全部都打包好了吗?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我的物品不是很多,三个箱子足够,还有一些需要运过去的专业书籍。”
她平时生活简单,厨房的厨具被她出掉或者赠送了,那些考试整理全部由李卓然开车来拉走,最关键的数据早已被备份在了硬盘里随身带上飞机。
几年的时间,苏溪能再走的最有价值的产物还是她电脑里逐个被完善的设计和优化思路。
苏溪和他面对面站着,前几日还亲密无间的两人如今眼中仍然爱火不减,只不过他们都好像失语了一般,不知道如何好好说再见。
“就这样吧,你回去好好比赛,早日成为一号车手,早日拿下世界冠军,我会继续关注你的比赛。”
苏溪双肩轻耸,依依不舍地后退了半步,总要有人充当那个先一步转身的人,否则这场临别将会无休止。
原是一片注定要平静落下的树叶,却在转身瞬间被人劈手握住。
苏溪手腕被紧紧握住,整个人在原地转了半圈,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唇上一阵轻压,他的气息陡然闯入了她的双唇。
短暂愣滞了之后,苏溪闭上双眼,抬手搂住了他的脖子,用尽自己全部的力气和生命力去拥抱、去深吻。
难舍难分之际,心中火焰减退,苏溪在远传微微喘气,双眼凝视着他。
“再见了,苏溪。”
杜修延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声响起,也许是最后一次在苏溪如此近的距离响起。
她用力抿了抿唇,晨风掠过,发丝凌乱,她的眼圈红了,扯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冲他用力挥手,终于郑重地说出了那句自己酝酿了良久的话。
“再见,一定会见。”
*
六月被苏溪带到了英国,Braun将自己的一套公寓给苏溪暂住,六月在苏溪每日出去工作的时候被放在家中。
猫咪对于新环境可能有些应激,所幸六月已经是一只成熟的猫咪了,沉默了两天之后学会与新环境和谐共处。
但是猫咪的认知没有人类想象中那么简单,苏溪周末在家陪它的时候,会发现它中午的时候会跑到门口趴着,守着大门,像是在等待着谁的到来。
一开始苏溪只以为是不是门口有小虫子吸引了它,后来才知道它大概是期待着杜修延能有一天进入这扇大门。
在Braun的引荐下,苏溪加入了一支新成立的赛车队,在经历三个月的培训,熟悉了团队之后,她顺利进入了工作小组并开始着手对赛车安全部件的设计和优化。
令人苦恼的是,作为一个新人,她还只能的从事一些支持和辅助的工作,平时做的工作主要是的实验室测试的准备、数据分析等。
Halo装置的概念早已诞生,偶尔有同事会在茶水间讨论这个看起来有些累赘的安全装置。
整个团队组成是复杂的,大家来自不同国家,苏溪如上一世一样,是团队里唯一的华人,同事指尖有相似但是有差异的学术背景,但是每个人都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
几乎没有人设想过使用Halo装置的合理性,因为Halo自身重量,而且有可能遮挡车手视线,所以一直没有纳入考虑。
每次在搜集小组意见的时候,苏溪在完成自己本职工作的同时,总是不忘提一嘴,“(或许我们应该考虑下车手头部的保护措施)”。
团队里一个西班牙同事礼貌地说:“(Su,你大可放心,我们团队用的是最新科技的安全头盔。)”
苏溪无奈地笑着摇头:“(安全头盔的确坚固,那安全头盔底下的脖子可以承受多少剪切力呢?)”
每当此时,团队会陷入一片死寂,立刻有人开始了新的讨论。
苏溪见状,只觉这场面甚至有些滑稽。
在座的每一个工程师,都是对赛车整体有着极高的了解度,并非只有苏溪一人关注到这个点,而是每一个工程师都清楚赛车手头部的保护光靠头盔是远远不够的,但是赛车整个翻转的情况比较少见,以至于大家都对此装聋作哑。
周末苏溪和Braun出去喝咖啡,老头无论刮风下雨都喜欢去咖啡厅里坐坐,点上一杯简单的意式浓缩,还有一瓶气泡水,再加一块提拉米苏,可以在咖啡厅看上一下午的报纸。
偶尔他需要延长每天的工作时间,八十多岁确实不需要他过于劳累,做民用车的顾问也完全是他兴趣使然,随心所欲地做。
Braun的所有家庭成员都知道苏溪的存在,将她当做Braun最后一个徒弟,苏溪说这种情况在中文里叫做“关门弟子”。
Braun意会了关门弟子的概念,并且不厌其烦地在不同场合下对其他业内人士幽默地用closed-door disciple来介绍苏溪。
这表达并不地道,但是很符合Braun的搞笑特性。
Braun在咖啡馆靠窗的座位坐着,他是这家朋克风咖啡馆里面最年迈的客人,但是精神矍铄,穿着老牌的考究西装,虽然早已驼背,但是由于量身定做的也行仍然让他在装束下神采奕奕。
“(最近在车队入职得愉快吗?)”
Braun从老花镜上方看向苏溪,笑着问道。
苏溪有些颓废地坐在他的对面,脑海中回想起车队里很多复杂的经历,思索自己应该从哪里讲起。
“(看样子是不怎么样了。)”Braun见状,没等苏溪回答,兀自笑容更深,伸手推了下老花镜,复又觉得不得劲,直接将眼镜摘了下来,露出一双灰蓝色的苍老双眼。
“(我现在还没有机会参与设计,而且他们对我的建议视而不见……)”
苏溪心里感到有些挫败,叙述上倒是出奇的恬淡,倒不像是一个被社会踢打的新兵蛋子。
回想起上一世的职业发展,由于她当时是一步步从底层做起,真正接触到车队核心讨论的时候,已经是个有资历和工作经验的工程师了,她当时从未遭到如此冷遇。
“(我负责将你塞进去,但是车队是一个企业,尽管他们都心怀梦想,但是也难改盈利性质,你的想法在商业场合被提出的时候,如果不影响到团队利益,他们虽说不会给你多大的支持,但至少不会过度阻挠你。)”
Braun对此态度很淡,倒是司空见惯,但是他对于苏溪的遭遇倒也无能为力,只能粗浅地提一些建议。
在那之后,苏溪开始快速调整自己在团队中的角色,她仍然关注的Halo装置,但是平日里不会占用工作时间,在她委婉而诚恳的申请下,车队同意给她提供一定的技术支持,但是研究经费需要苏溪去自己拉赞助,并且合作团队需要苏溪从现有团队成员中按照个人意愿来组建。
这一场研究困难重重,苏溪Halo项目只能在下班之后进行,整个团队中只有一个叫做雅克的法国男生愿意加入。
雅克比苏溪大两岁,也是车队的新成员,在众人对苏溪不报任何信心的时候,雅克成为那个愿意尝试的人。
雅克性格内向腼腆,在团队讨论中他发言不多,到了下班之际就和苏溪一起在空荡的办公室内开始两人的工作天地。
这样一个温和内敛的年轻男人,在看到苏溪第一次打开电脑将模型呈现出来的时候,雅克沉静的双眼亮了亮,脸上不自觉露出了笑容,带着探寻与谦逊去和她讨论了一晚。
在这之前苏溪一直不知道雅克竟然是一个说话滔滔不绝的人,对雅克的认知全然颠覆。
但是苏溪时而会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了雅克的嘴角,那里有很深的酒窝,不是若隐若现的,而是如此直白而开朗的酒窝。
她从前与人对话从来都是注意对方的双眼和眉头,但是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将目光下撤,放到了嘴角上。
她在团队里见过很多人的嘴角,每个人开怀的时候嘴角上翘的姿态是不同的,嘴角和双眼结合起来,才能立体直观地展示着一个人的神情。
那些人有着令苏溪感到熟悉的沉敛,时而双眼透着笑,笑意从琉璃般的瞳眸后方传来,或是带着几分英气,但总觉得和记忆力的那个笑容相差甚远。
苏溪已经开始向社会各界发出她的项目构想,并试图寻求赞助商,但是一个只有两个初级工程师的团队实在无法为庞大资金的筹集做出有力背书。
长达半年的时间里,苏溪和雅克给无数有可能企业和职业投资人发去邮件,但是多数石沉大海,有几封信件被回复了,但是都是拒信。
就在苏溪一筹莫展之际,雅克挺身而出说准备将家中的庄园出租来解燃眉之急,可当苏溪给他核查了预算之后,发现远远不够。
“(把庄园卖了可能能凑一部分。)”雅克看着那个天文数字,沉默了一阵,才颤动着嗓子说出这样一句话。
虽然雅克比苏溪从生理上年长两岁,但是在苏溪眼中,却有种看单纯热血小年轻的感觉。
“(别急,还没到这程度。)”
苏溪及时阻止了雅克的热切,因为要做长线研究的话,最好还是和企业建立合作是最好。
在一个寻常的周末,苏溪的邮箱里安安静静躺着一封邮件,发件人是公司的名义,一个位于意大利中部,做摩托车发动机和汽车配件的企业。
发件人是公司代表,想约苏溪的团队面谈。
苏溪脑海里闪过她和雅克两个人工作的萧条景象,不由得在想,对方的企业虽然做的内容和苏溪的行业对口,苏溪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给他一定的商业价值,但是她不禁在怀疑,对方是否真的清楚苏溪的团队现状。
雅克说:“(如果他们知道我们的团队只有两个人,并且还是车队里年纪最小最被边缘化的两个人,那这笔投资是不是大概率拿不到了?)”
苏溪心中也不抱希望,寻了半年都一无所获的情况下,她原本打算先凑钱做实验发一篇期刊然后再带着成果去寻找投资人会更好。
“(无论如何,只要能见面,我们就至少有机会让对方理解我们在做些什么。)”
正好对方代表要飞一趟英国做展会,苏溪和雅克得以在周末的时候和对方代表在一间临时会议室内见一面。
历时四个小时的超长会议,但是苏溪和雅克实际扣题的交流时间只有两个小时,这场见面才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对方已经明确表达了赞助意愿,剩下的两个小时更多是聊商业回报的一些事。
对于所有投资人和赞助商来说,所有在他们面前侃侃而谈的人,都是在想办法极力美化自己的项目前景,而想方设法从投资人的口袋里掏钱。
原本做好打一场硬战的准备,苏溪和雅克都做好了充分准备,甚至苏溪在英语之外还准备了一个用意大利语演讲的版本,来彰显他们的诚意与热情。
谁知对方代表从一开始就抱以友好的态度,并且对苏溪和雅克所描述的内容抱以信任,尽管这些内容对对方代表来说存在一定的信息壁垒,可能难以让对方全然理解。
最后对方代表说,愿意给苏溪提供三年资金支持,前提是苏溪每半年都需要取得进展,并且用实力说服他们是否可以将赞助延期。
“(祝两位研究顺利。)”
对方代表率先起身,与苏溪和雅克逐一握手,双方在最后的时间里寒暄起了英国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