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抬眼,她又一次看到Alice的肃穆黑衣。
她木讷地将地上一颗完整的马卡龙塞入口中,呆滞而机械地咀嚼。
“(Alice,他帮了我这么多年,难道他不想看到这赛车行业进入新的纪元吗?)”
她虔诚地抬眼,在地上问向Alice,眼前的女人身上流淌着Braun的血液,就好像非得从Alice口中得到的答案,才能一定程度上代表Braun。
“(他想,但是他早已衰老……)”
Alice看到这一幕,抬手拭去眼角的泪,遗憾地说。
“(我想也是。)”
话音落下,几乎是不可控地,苏溪将地上的马卡龙一块接着一块往嘴里填塞,她用面具和甜腻阻止泪水,最终,马卡龙填塞了她满口,却无法咀嚼和下咽。
动作一顿,闭眼的瞬间,眼泪才无声滚落。
卷集着那些无处安放的情绪,不知悲痛更多还是惘然更多。
第66章 终章
Braun离世之后的两个月里, 银石这个地方对于苏溪来说好像丧失了一半的活力。
葬礼之后,苏溪按时上下班,偶尔有媒体朋友会来关心她的研究进度。
她像是一个被发条驱动的木偶, 每次继续重复了昨日工作, 因为周末没有人再来听她做成果汇报了。
她试图再次从重要的人去世中的阴影中走出, 慢慢去给自己的生活做复健。
随着成果不断被完善,并且外界有FIA可能真的要修改规则的传闻, 车队给予苏溪更大的支持和自由度,她仍然按部就班去上班,和团队工作到半夜
每日上班路上的景物都成为苏溪不曾留意的身后景, 直到有一天,苏溪在午后和雅克一起喝咖啡的时候, 视线投向窗外,看到泛黄的小树林, 才知道那个惊心动魄的夏天已经过去。
苏溪不会错过任何一场F1的比赛,以至于F1一有比赛,整个团队都会一起去最大的会议室用大屏幕观看。
赛事直播期间, 苏溪向来都是聚精会神地看着大屏幕, 直到重播的时候才开始讲视频慢放逐个分析细节。
团队中的人很多人将进入F1车队视作梦想,苏溪这次进入F1的想法没有上一世那么迫切, 大概因为上一世体验过了,好像没有抱以太大的好奇心。
如果真要给进入F1车队加上一个合理的理由, 大概是为了去见他吧……
隔着屏幕,苏溪看到镜头给杜修延特写的镜头, 无论是头戴头盔, 还是摘下头盔,任何一个不加修饰的角度, 都能令苏溪感知他的存在。
他还安稳或者,正在创造着他的辉煌。
好消息是,经过的FIA长达半年的研究讨论,关于头部安全装置的研究小组正式成立。
主导研究和开发工作的依旧是FIA的技术部门,联合了好几家著名的技术供应商、工程公司和赛车队进行多方合作。
西班牙巴塞罗那-加泰罗尼亚赛道(Circuit de Barcelona-Catalunya)和英国的银石赛道(Silverstone Circuit)用于做赛道测试,联合了英国、德国、意大利等多所高校和研究机构做理论支持、计算模拟和材料科学研究。
联合意大利的知名的赛车底盘制造商Dallara,负责Halo装置的初步设计和原型制造。
对于整个赛车行业来说,这场研究将声势浩大,而且FIA出面可以更加轻易地使用更多尖端资源,也为苏溪所在的研究所的成员们提供了很多就业去向。
苏溪也被要邀请参与这场研究,每周都要去往不同的研究所一起做线下研讨,为此,她分身乏术,不得不辞去了自己在车队中的职务。
苏溪的团队几乎无缝衔接上了官方研究的团队,他们不再是靠着赞助商的资金在高昂的实验费用面前抠抠搜搜举步维艰的孤狼,团队中的人有的回归车队事务,有的投入新一轮研究。
上一世苏溪没有参与过官方的技术研究,她进入FIA视野的时候,Halo已经先一步被使用,她能做的只有技术改良。
在进行团队解散重组的过程中,苏溪一一和赞助商代表们交谈,看对方是否还有合作意愿。
当初在苏溪孤立无援之时注入第一笔投资的意大利发动机公司Piteno,和苏溪的友谊最为稳固,这次苏溪带着诚意再次与他们的高层见面。
来者竟是熟悉的故人。
苏溪开门进入会议室的时候,又一次看到记忆里那熟悉的墨镜和小拇指上单戒,倒像成了某种标志。
她不确定地用很小声的声音唤道:“Marco?”
对方摘下眼镜,对苏溪露出一个故人相逢意料之内的浅笑。
而Marco身旁的Renzo,也适时抬起头,冲苏溪有些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一场严肃的会议,却因两人的到来而多了几分戏剧冲突。
苏溪没有担心自己走错了会议室,而是会心一笑,在他们对面坐了下来。
Marco并没有急于与苏溪寒暄,而是秉持着谈工作的态度,一板一眼用英文对苏溪说:
“(好的,苏女士,开始展示你的成果吧,我们的股东们都很好奇这些年我们赞助的资金都产生怎样卓越的效果。)”
苏溪信心倍增,将大屏幕连接电脑,身形并茂地将晦涩的技术语言转化为图像语言。
当初那一笔最初的投资得来容易,如今看来,这世上确实没有太多东西是无缘无故的。
多年种下的因,不论是善果还是恶果都得照单全收。
苏溪没想到的是,Marco的背景其实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黑”,他只是看起来很像电影里喊打喊杀的大反派而已。
这一次Renzo已经将摩托车比赛上的荣誉成功视线了个人价值的升职,因为他散漫不羁的性格和赛场上热血表现,如今已经是很多品牌方的宠儿,额外还能通过代言提升收入。
杜修延就更不必说,作为一个获得积分榜第一的华人,三天两头登上国内外杂志头条,也许整个华人圈都期盼着这位世界冠军太久。
一切,都在向好的一面发展。
第三年平安夜,苏溪已经离开了昔日工作的城市,这一年她没有在街头看到杜修延。
有种奇异的直觉,那就是他们如今更加不能相见,当苏溪逐渐担任更加核心的职位的时候。
有时候觉得,成就和情感,始终不能两全,那些双方都在拼命在人生的赛场上奔跑的情侣,有多少人又能恰好并驾齐驱或是顶峰相见。
更多的人,站在顶峰的时候,环视四周,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
他们的两年之约,终究还是推迟了……
*
命运之轮,在苏溪进入研究工作组的那一年又在悄然转动。
那一年,如很多人翘首以盼的那样,杜修延迎来自己的第二个世界冠军。
又一年的FIA年会,苏溪应邀入席,会场上,她遇到了杜修延。
分明是常在电视上看到的脸,如今却还是有久别重逢之感。
酒会上,他们端着酒见面了。
那日一切都显得不真实,苏溪觉得他比几年前身材又雕琢得更好,他们在人海中对视。
苏溪又在那如梦如幻的光影中,看见多年前他眼底的笑,面色浅淡,却如同汹涌海浪。
但是这一次,他们仍然隔着人海相望。
因为,这还不是他们真正的重逢之日。
但是苏溪知道,这一天,很快了。
*
圣马力诺大奖赛比上一世的时间推后了一年,这是间好事。
苏溪参与了长达两年多的研究,最终FIA在新赛季到来之际公布了全新的赛事规则。
Halo装置成功在FIA的规定下,被全部赛车安装上。
但是Halo装置的研究还在继续,苏溪终于迎来自己功成身退的时候。
团队尽力在挽留她,但是苏溪婉拒了。
她递交给FIA的辞呈中写道:
「非常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
感谢诸位鼎力支持,如今Halo装置的改良思路我已经交给了我的助手雅克,往后我相信整个团队将会进一步推进装置的完善。这两年来是我职业生涯中最宝贵的从业经历,但是研究型工程师并非我所愿。
我想重新进入车队,去真正的前线,那可以听见炮声的地方,将我毕生所学,全部用于实践。
再次感谢诸位。
最好的祝愿
苏溪」
两个月后,苏溪再次搬家,这次,她将前往奥地利,那里如同她心中神圣的迦南地。
苏溪加盟了当年冠军车队,而这里,是已经获得世界冠军等待她多时的杜修延。
她没有提前告知杜修延,而是毫无预兆地,在他照常去往车间的路上,默默跟在他身后,直到他不经意地回头。
苏溪满意地看到杜修延意外的眼神,但是并没有她想象中那样意外。
他顿住脚步,嘴角漾开笑容,说了句:“你来了。”
“嗯。”苏溪用力点头,好像几年没听见他的声音,仿佛是从记忆深处抽出了一缕熟悉。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我始终相信。”
他的声音,始终坚定。
苏溪从来没有听过活到这个年级的杜修延在跟她说话,一时情绪上涌,喉头哽咽,只是带着复杂的情愫动容地凝望着他,眼中水汽氤氲,但她早已学会如何让眼泪不轻易落下。
在车队中,苏溪作为新一任安全工程师被介绍,但是苏溪的自我介绍中却说:
“(我叫苏溪,来自中国,是一个想成为流体力学工程师的安全工程师。)”
这番自我介绍令台下气氛轻松,鼓掌欢迎间,她看到了杜修延,那日阳光格外炫目,他如此显眼,从未让人忽视过他的存在。
两道目光辗转了辽远的时空,终于在同一个空间内重逢。
为了这一天,苏溪这些年不容自己出错一步,恰如当时重生于十岁的杜修延,精准地掌控了命运才能于二十二岁时与十八岁的苏溪相逢。
往后,他们终于可以一起手拉手,回到两人共同的家。
*
新赛季之前的一个清晨,是阳光灿烂却白雾蒙蒙的天气。
朦胧睡意中,苏溪听见了杜修延低声问话:“我们的首次合作,我夺冠的时候你想怎么庆祝啊?”
苏溪的睡意消失了一半,翻过身重新将他回枕头上,半清醒半迷蒙地说道:
“我要用古老的方式祝福你。”
*
今年的圣马力诺大奖赛,苏溪不再是昔日的观众,而是车队中的一员。
伊莫拉赛道曾经躲过好几名车手的性命,身为安全工程师最害怕遇到这样的赛道,谁也不想看到自家车手一命呜呼。
对于苏溪来说,她几乎焦虑到好几个星期没睡踏实,临比赛前,她不断对杜修延强调:
“这个赛道很可怕,你一定不要危险驾驶,过弯的时候多加小心。”
杜修延的赛场表现一如往常,遇上一世不同的是,这一次圣马力诺大奖赛不仅推后了一年,并且所有车手的头顶上都用上了被无数次改良后的Halo装置。
这个装置对于这个世界来说,算是首次用在赛事中,属于初代Halo,但是苏溪知道,在她上一世当工程师的时代,这已经是第五代Halo了。
按照上一世的事故数据来看,应该不会有车手因为赛车翻转而导致头部的致命伤,但是仍然不排除其他未知的威胁。
伊莫拉赛道上,诞生了很多传奇场面,也同样有很多车手因事故葬身于此。
尽管同样有人在这一次比赛中,经过坦布雷罗弯的时候失控撞墙,赛车翻转在地面摩擦数米,车身和路面摩擦出激烈的火花,事故如同惊心动魄的宿命一般。
好像在这场大奖赛上注定发生点什么。
但是整个车身重量都加载于Halo装置之下,FIA对Halo装置的规定是,可以承受116千牛(相当于11.8吨重量)的正向和垂直冲击负载,以及93千牛(9.5吨重量)侧向冲击负载。
当数十吨的重量加于头部,将直接夺走车手的生命,而这次Halo装置代替了这些。
苏溪目睹事故转播的时候,条件反射般闭上了眼,尽管她已经为安全装置服务多年,但是真实场景下总有意料之外的情况。
好在,那场苏溪曾经目睹过的至暗时刻并没有带来,杜修延也合理规避了坦布雷罗弯,如同某种残留在记忆里的肌肉属性一样,他也没有再重蹈覆辙。
正如同几年前苏溪说过的那样:“救赎,是相互的。”
在这场隔着时空的相逢中,她和杜修延,相互奔赴了数年。
他们好像,真的成功了。
从杜修延以仅半秒的优势完赛的瞬间,眼前一道炫目的光短暂晃过,在一片短暂的空茫中,一些交织的记忆如纸片般冲回,将他的两世命运重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