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婉兰眼眶发红,甚至向前一步:“你难道就没有父母?怎么一丝教养也无,说出这般荒唐的话。”
崔芷性子本就十分暴烈,偏巧腰间又有一把鞭子。她已经摸了鞭子柄两次了,之前元斐责备她时她已经如此举动。她见沈婉兰装模做样,又这么咄咄逼人,便终于按捺不住!
崔芷手一挥,便抽出鞭子,狠狠向沈婉兰抽去。
沈婉兰手臂一挡,啊了一声,顿时应声倒地。
元斐向前夺了崔芷扔在地上,厉声:“崔芷,你当真疯了!”
谢冰柔急匆匆上去,然后伸手拂开了沈婉兰的衣袖。
沈婉兰手腕肌肤雪白,其手臂已青紫一片。
幸喜今日梧侯府有备下医女,也是怕有不时之需。
沈婉兰被扶去一处僻静厢房,匆匆赶来医女替她检查,察觉沈婉兰是折了臂骨,伤得颇重。
随行的府中嬷嬷窥见,也不免变了脸色。
谢冰柔余光瞥见有人匆匆离去,面色颇为凝重。沈婉兰怎么说也是客人,崔芷实是有些无礼了。
谢冰柔想,若沈婉兰之前见过这位崔三娘子,可是知晓崔芷有一个动怒时会摸鞭子柄的习惯呢?
女孩子习武也没什么不好,既可强身健体,也可学习一些防身之术。可无论男女,若因为学了几招功夫就横冲直撞,那可是一桩招祸之事。
这时谢冰柔听到沈婉兰啊的叫了一声,是那医女替沈婉兰接骨。沈婉兰额头浸出了一层冷汗,俏丽面颊之上尽数是痛楚之色。
是了,断骨之疼确实是十分难挨。
她这样想着时,用热汤替沈婉兰调了药,送至沈婉兰跟前。
谢冰柔想,可是沈婉兰的手臂是她自己给折断的。
人新受之伤艳色鲜红,过了一段时间后,方才开始渗出淤血,才会有紫青肿胀。可沈婉兰刚受伤时,拂袖一看便是青紫一片。
今日沈婉兰是主动以右手挽住自己入梧侯府。而刚才发生争执前,自己握住了沈婉兰如今受伤的左手,那时候沈婉兰不易察觉皱了一下眉头。
沈婉兰实在太能忍耐了。
当然最根本是,导致沈婉兰骨折的那个伤根本不是鞭伤。长鞭若快速抽于手臂,形成的伤痕是中间苍白,两边平行的长条形挫伤。沈婉兰手臂上伤痕却并非如此。
是了,沈婉兰今日盛装打扮本就是要引崔芷生气的。她第一次跟崔芷发生冲突只被弄乱鬓发,崔芷并没有动鞭子。可不要紧,一次若是不行,还有第二次。
看来婉兰不但善于忍耐,还善于谋算。
这样想着时,谢冰柔已将调好的汤药送至于沈婉兰跟前。沈婉兰出了一头汗,面颊上浮起隐忍痛色,却忍着没唤疼,只轻轻皱着眉头。
沈婉兰瞧着也不大方便,谢冰柔便喂她喝药。那药汤里调了些麻沸散,沈婉兰喝了就会有些睡意,那样便会舒服一点。
沈婉兰似有些不好意思,谢冰柔便轻轻按着让她别动。沈婉兰喝了几口药,面上也透出感激之色。
这么一副画面,倒确实有点儿姐妹和顺之意。
谢冰柔却想,那证据呢?
崔芷必定是抽中了沈婉兰。因为鞭子抽没抽中实物,手感触感是不一样。但沈婉兰手臂上伤却并不是鞭伤。那伤应当是锐物造成,形成三角形锐物凹陷挫伤。
她想到自己方才示意沈婉兰不要动,于是就按了沈婉兰肩头一下。这么轻轻的一个动作,沈婉兰却是缩了一下。那动作虽轻微,可却逃不过谢冰柔的眼。
是了,崔芷那鞭子是抽到了沈婉兰的身上。不过那时沈婉兰倒得很快,崔芷也拿不准抽中沈婉兰哪里。
谢冰柔的目光落在了沈婉兰的左肩,那处衣衫有些许不明显的破损。
崔芷并没抽中沈婉兰的手臂,而是一鞭子打在沈婉兰肩膀之上。
不知不觉间,一碗药也到了底。
沈婉兰面颊也浮起了红晕,还跟谢冰柔道谢:“还劳妹妹这样照顾我。”
此刻沈婉兰衣衫之下,那晶莹雪白肩头上,那道殷红鞭痕正火辣辣的疼痛。
两人目光对视,还是沈婉兰先垂下眸光。
谢冰柔一双眸子漆黑而莹润,她说道:“一些小事罢了,也不必道谢。”
这时却有客来房中,梧侯府的嬷嬷已经来看过了,这一次来的是宫里人。来的是年轻女娘,却是宫里的服色,旁人只说这是宫里的青琼姑娘。
青琼是元后身边的人,眼见沈婉兰这般虚弱样子,也心惊崔芷下手之重。
青琼忍不住想这崔三娘子确实是有些蛮横了!那女娘行凶之后,却犹自不知收敛,居然因为元斐的指责勃然大怒,进而胡言乱语,满口指责沈婉兰扮柔弱,嚷嚷沈婉兰不过是个门客之女,出身卑贱。
她私底下动粗也罢了,这大庭广众下,居然还动鞭子。还是元家大郎现身,阻扰了崔芷闹腾。也是女流之辈,元璧也不可能与之真动武,还挨了崔芷一下。后来崔芷被元璧去了鞭子制住,还惊动了元后。
皇后将崔芷呵斥了一番,令她从此不可佩鞭,免得再闹腾出什么事。
但其实娘娘也是一番好意。崔芷这么个三脚猫功夫,却非要握一根鞭子到处跑,身为女娘,那是给自己招祸。
不过这些后事,青琼也不必在谢家两个姑娘跟前说了。青琼叹了口气,又温声问沈婉兰如今如何?沈婉兰温顺摇摇头,又柔柔说崔三娘子也不过是故意的,不过是女儿家争执,话赶话急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总之,沈婉兰是不想追究这件事的样子,看着也很大度。
青琼也不管沈婉兰是不是扮出来的贤惠,但沈婉兰不追究这件事,那确实是饶了崔芷。否则崔芷全不占礼,这件事情还不知怎么罢休。
说到底,娘娘对于崔家还是一心笼络的。崔巍是当朝中尉,一向与元家关系密切,利益更是密切。元家给元斐安排这么一门婚事,自然也是有其原因。
谢冰柔在一旁听着,想谁都知晓今日元后会来梧侯府。
那沈婉兰也知晓。
所以崔芷不但失仪,还是在皇后跟前失仪。
这件事情闹成这个样子,便算元家肯娶一个刁横的女娘,崔家怕也受不得这般嫌恶。
特意来这儿的青琼倒是对沈婉兰表露的识趣很肯定。
元后本便让自己安抚沈婉兰,还赐了疗伤紫灵膏一盒,珠钗一枚,明珠一对,如此权做压惊。
听闻得了这样恩赏,沈婉兰面上流露受宠若惊之色。
如此情态青琼倒是颇为满意。她嘘寒问暖一番,见沈婉兰面上已泛起了一缕倦色,亦告辞离去让沈婉兰好生歇息。
沈婉兰请阿韶替自己取药,独留下谢冰柔。
房里没旁人时,沈婉兰便取了元后赏赐那枚石榴钗,别在谢冰柔发间。
沈婉兰柔柔说道:“多谢冰柔妹妹,这钗配你才好看。”
然后那片未受伤的右手,摸索着握住了谢冰柔的手。
她说:“冰柔,你一定明白我活着的为难之处。”
有些话语无需严明,却是心知肚明,使得房间里暗潮汹涌。
沈婉兰轻柔的嗓音如春日里浅薄的雾气,显得轻柔而含糊:“是我先与阿斐定情,京城谁不知晓?崔家三娘子也是知晓的。我与阿斐之间的情意才是先来,她不过是后到。”
“若她当真是为势所迫,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也怪不着她。可谁不知晓崔三娘子自幼在家中受宠,谁能强迫得了她?她是明知这是别人的情意,却来搅一搅。”
“婉兰命薄,能得到的东西不多。可有的人什么都有,却去夺别人的东西。但我并不怪她。一个人手中有些资本,为什么要为了别人忍耐,自然是千方百计使自己更欢喜。崔家势大,崔家的女娘也有任性的资本。可如果别人也使力跟她争一争,那也不过是各凭手段,你说是不是?”
谢冰柔没有答。
沈婉兰不觉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她旋即又柔柔说道:“别人都说我对你有救命之恩,说什么当年有以身代之。可当年我才几岁,也不过是听从父命,任由父亲安排罢了。但我也并不觉得委屈,更无丝毫不甘。”
“我在谢氏长大,受到良好的教育,能见识这世间繁华。今日我还能作为客人,踏入梧侯府,这是我小时候想都没想到的好处。冰柔,我得到的,可比我付出的多得多。我也是个知足的人。”
她嗓音渐渐低下来:“你瞧,我今日就缠着你说这些无聊话。”
谢冰柔轻轻说道:“你好生歇息,睡一会,等下再回谢府养着。”
沈婉兰也点了点头。
等谢冰柔离去,沈婉兰却睁开了双眼。
她估摸着谢冰柔不会外道了。
她想五娘子实在是太过于聪慧,聪慧得近乎妖。那双水润黑沉沉眸子望向自己时,令她不觉冷汗津津,生出惊悸。
所以她为了应付谢冰柔,是既陈情,又求饶,连救命之恩都扯出来说一说。
但谢冰柔大约也不会跟她深交了。毕竟自己心思太深,手腕太狠,是冲着毁崔芷名声去的。
沈婉兰唇角轻翘,勾起了一丝讥讽的笑容。
这世人都喜爱亲近一些纯善之人,谁又会喜欢个蛇蝎?
沈婉兰慢慢捏紧了右手,指甲掐得自己掌心微疼。
谢冰柔让她歇息一阵,可沈婉兰眼珠子里却是一丝睡意也无。
但她并不后悔这么做,因为她必定要逃离谢府,至少一定要摆脱谢济怀。因自己之前跟阿斐亲近,已触谢济怀之怒。
可谁会喜欢谢济怀那样的人呢?他自私、势利,十分可笑。朝廷虽明令禁止五石散,可这样的风潮却仍在权贵子弟之中盛行,反使得五石散价比黄金。谢济怀也醉心于此,以此排解内心不顺,甚至有些沉迷其中了。
被这么个男人纠缠上,她不会有什么好前程的。
听着阿萱回来,沈婉兰也坐直了身。她心里有个念头已经琢磨一阵了,然后沈婉兰说道:“阿萱,你替我做件事。”
沈婉兰一双眸子却是又深又沉。
谢冰柔现身于人前时,却有一道目光落在了谢冰柔的身上。那人隐匿于暗处,目光在谢冰柔身上逡巡,这其中蕴含了几缕审视之意。那一双眸子里仿佛有些疑窦,似有什么不确定,却犹自打量仔细。
那目光宛如实质,从谢冰柔头发落极她腰身。
那是极富含男性意味的审视,甚至是有些无礼,显得轻佻且恶意。
谢冰柔莫名打了个寒颤,她本来就个敏锐的人,如今更生出一种被窥探感觉。
这时候有人伸出手,竟按住了谢冰柔肩头。
谢冰柔猛然回转身,倒让对方吓了一跳。
她身后之人是裴妍君,方才见着谢冰柔,故而赶来和谢冰柔打招呼。
谢冰柔赶紧赔了不是,裴妍君看着她,倒是若有所思:“听说冰柔你又撞了那样邪事,怪道是魂不守舍。”
两个女娘聊天时,那宛如实质的窥探感却是消失了,谢冰柔也轻松了不少。
昭华公主也瞥见了谢冰柔,亦不由得唇角翘了翘。
昭华公主也是听过谢家那桩旧事的。谢冰柔没回来前,京城里是有一些流言蜚语。不过等谢冰柔归来后,外边的人倒都说谢冰柔跟沈婉兰相处极好。谢家那个大夫人温蓉更对外吹捧谢冰柔仁善宽厚,给谢冰柔扬名。
可这些大约不过是做来给人瞧的。
倘若谢冰柔当真跟沈婉兰姐妹情深,那么此刻必定也是在受伤的沈婉兰跟前看护,而不是现身于人前。
不过谢冰柔想来也舍不得这个露脸机会。
她见谢冰柔跟裴妍君很熟络,而在裴妍君引荐下,谢冰柔又很快跟其他几个女娘熟络起来。
昭华公主多瞧了几眼后,就对谢冰柔失去了兴致。
今日元后到此,昭华公主随行在侧,反倒没有什么自由,生生被拘在皇后跟前。
谢冰柔今日心中始终有莫可名状不安,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一直在跳,仿佛有什么不吉之事发生。
所以她跟这些女娘这般攀谈时候,目光却不动声色望向了远处。
这时她也看到了章爵,有人正跟章爵说话。
虽隔得老远,谢冰柔擅读唇语,也读出了几句。
原来宫里对章爵处置那桩凶杀案是颇为不满的,宫里倒是并不是责怪章爵破案太慢,而是不满章爵将这桩案子闹得沸沸扬扬,折腾得满城风雨。
谢冰柔也不知晓宫里对章爵的训斥对或不对,不过那凶徒倒是确实想折腾满城风云。如今上面压下这桩案子,也不知是吉还是凶。
裴妍君感慨她运气不顺,接连两次撞见那事。而谢冰柔也想起了一桩巧合之事,那就是那日自己从梧侯府回来,章爵其实是一路尾随的。
自己虽拒绝了章爵,可章司马似不肯罢休。
可是为什么呢?谢冰柔虽略猜了猜对方意图,可大家总归是几面之缘。
不知不觉,她似也瞧了章爵太久。
这时章爵蓦然转身,望向谢冰柔,与她四目相对。
谢冰柔与之目光相触,旋即又飞快移开。
章爵一身纁衣艳色刺目,显得极是锋锐,竟有几分令人不可直视的锐利之感。
谢冰柔不愿与他有什么交流,心里却蓦然浮起了一个念头。这个章司马,只怕日常并不怎么讨人喜欢吧?
旁人惧他锋锐,也不好如何对他无礼,不过大约也并不怎么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