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冰柔此刻甚至可以肯定,阿韶的死是一桩模仿作案。
谢冰柔闭上眼,她想,杀阿韶凶手是根据那个验尸格目摆布阿韶尸体的。
就是自己亲手所写的那个验尸格目。
那验尸格目上写死者颈部有伤,于是阿韶明明是被人给掐死,却仍在脖子上补了一刀。
可谢冰柔却并没有写邓妙卿被割去一片衣衫,因为那份验尸格目虽是送去官府,但必定有许多人窥见。邓妙卿死前并未受侵犯,但割去一片衣服却会令人联想篇幅。说是谢冰柔知晓人情也好,别的什么也好,她刻意省下这么一句。
而谢冰柔又只在验尸格目上写杀人利器宽寸余,却未描写刃身是薄三角形。因为那时,自己是将刺创形状用炭笔描绘在草做的粗纸上。而那些粗纸因为工艺不成熟,所以容易浸墨易碎,故而不适合归档。
这补档的粗纸当时并未随竹简一起送去。
谢冰柔本欲别人寻上自己,她再详细解释,可是章爵那时却并未多问。之后谢冰柔将剩余信息描绘在绢帛之上,却没机会补档。
对阿韶行凶之人并不知晓这些,于是用了一把薄菱形刺创的兵器。
而且邓妙卿胸前被凶手刺了六记,杀阿韶凶手也下意识的补了六记。
这一切不过是拙劣的模仿,欲图将阿韶的死推给那个连环杀人的凶徒之上。
谢冰柔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
她总要时不时压下胸口泛起怒火,使得自己思绪平静,能去分析案情。
谢冰柔想,那人必定是官府中人,能看到自己的那份验尸格目。
章爵看过,谢济怀也看过,想来人数也不会少。
谢冰柔这样想着时候,她手指慢慢的比划,最后比到了阿韶残缺的手掌上。
她心里有个声音冷冷说,可是邓妙卿并没有削去手指头。
到了第三个死者林雪瑛时,死者手指方才会残缺不全。
邓妙卿的死闹得京里沸沸扬扬,许多细节传得绘声绘色。可到了第三桩案子时,那便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因为陛下和皇后想要京中一派祥和之气,并不愿意满城都在议论这腥风血雨,于是第三桩案子被生生压下来。
到了梧侯生辰那日,竟也没什么人议论林雪萱的案情。
那么知晓第三桩案子细节的人就少了很多很多。
根本没什么人知晓林雪瑛被削断手指的。
谢冰柔比着手指数知情人,有自己,有谢济怀,有元璧及随行侍卫,还有那日暗暗跟着自己的章爵。
元璧回禀上面有杀人案,想来也不会详细吐露出手指削断的细节,那汇报也不可能细致到这个地步。陛下下令压下此事,于是林雪瑛甚至未曾验尸都匆匆下葬。
谢家侍卫今日入不了梧侯府,卫尉所统卫士看不了自己所书验尸格目。而若看不了验尸格目,纵然听到一些案子传闻,也无法模仿到如此细致地步,甚至阿韶胸口刺创也是六处。
那么交叉对比排除,凶手看过自己所写第二个受害者邓妙卿的验尸格目,且同时知晓第三个死者林雪瑛被削断手指,同时满足以上两个条件的嫌疑者只有三人。
谢济怀、元璧、章爵。
谢济怀如今正在廷尉轮值,有机会看到自己所书写的验尸格目。章爵本就是中尉司马,自不必提。至于元璧,他替宫里人压下这桩案子声响,自然是会窥探到此案卷宗。
那么会是谁呢?
谢济怀今日被阿韶所拒,自己这个侄儿又是个气量狭隘之人。章爵人前行事古怪,似对自己针锋相对。至于元璧,他又对自己有一缕过分的关注。
谢冰柔闭眼凝思,这三人里有两人是自己颇为怀疑的,有一人是她心存几分信任的。
真相渐渐清晰,可犹自笼罩一层迷雾。
这样寂静夜里,却传来了叩门声。
灯火微晃,谢冰柔不觉睁开双眼,问:“何事?”
那家仆在门外小心翼翼言语:“大夫人听说五娘子醒了,不知,不知五娘子可否去见见她。”
想来谢冰柔来探阿韶之事传入温蓉耳里,温蓉也颇为担切。
这些心思流转间,谢冰柔轻轻嗯了一声,她说道:“给我打盆清水,我收拾一番后,再去见大夫人。”
她心中已有一些盘算,而她这些盘算多少需要温蓉的支持。
这样想着时,谢冰柔已麻利整理阿韶尸首。她看着阿韶面容,眼眶热了热,然后用帛布掩住阿韶身躯。
谢冰柔估摸着再取些冰,让阿韶身躯多存几日。
蓦然,谢冰柔又留意到一件事。她伸出手,在阿韶发间摸索,也越发确定自己所窥,那就是阿韶头上少了一枚发钗!
阿韶发髻上其他佩饰皆在,独独缺了一枚发钗。
阿韶是个婢子 ,首饰也不算名贵,那发钗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可却偏偏遗失了。
谢冰柔似想到了什么,眸中光芒一闪。
那仆人取了热水进来时,阿韶尸体已经被掩住。灯火扑在谢冰柔手上,谢冰柔手掌处犹自戴着一双手套,又因刚才伸手翻检阿韶缘故,手套上沾染了斑斑血污。
那仆人吓了一跳,心尖儿升起了一股子寒气。谢冰柔虽纤弱秀美,他却不自禁升起了一缕畏惧之意,亦不敢多言。
谢冰柔去了手套,将细白手掌浸在热水里揉搓。
她手掌本就很凉,被热水一浸,倒好似添了些热度。
谢冰柔手洗得很认真,一双黑沉沉双眸也透出了几分思索之色。
温蓉房里点着灯,她这个大夫人心内倒有些忐忑。
夫君外放做官,京中诸事都是她这个妇人打理,操心事也多。可如今竟是多事之秋,阿韶惨死,竟是许多年未见之凶事。
毕竟天下安定日久,胤都这样的繁华地已许久未曾有这般血腥之事了。
温蓉又灌了口热茶压压惊,人却不觉望向了一侧。
好在今日长子游学归来,也算是让温蓉心里安了安。谢令华外出游学年余,如今终于归家,欲图在京中谋事。
这个时代,贵族子弟若要做官,又无军功,大抵是去学春秋与刑名,讲术重法,习经法之道,以此入仕。他们成为执法之吏后,又被选为郎入中央,进而擢升为高官。
当年的谢云昭就是这样的途径,谢令华也选了这样的路子。
温蓉想到如今发生的事,又想到了早去了的谢云昭,不免升起了感慨。他们这样的家族虽有擢升之途,但与真正勋贵之家相比,底子终究是单薄了些。
谢云昭生前虽被提拔成一方郡守,可却死得早,于是还未攒下什么底蕴便烟消云散。
而如今这样的光辉又在谢令华身上窥见,温蓉也顿时生出了几分欣慰。
她也跟谢令华将如今发生的事提一提,心里不免对谢冰柔生出几分担切。
这时谢冰柔也被带上来。谢令华还是第一次瞧见自己这个五妹妹,忍不住吃了一惊。
谢冰柔着男装,额头上点了一点血污,衬着秀美苍白面颊,竟生生多了几分艳冶之意。
也是谢冰柔疏忽,而那仆人被五娘子吓住,竟不好提点此处。
谢冰柔见过礼,见温蓉面露异色,温蓉又指指自己的额头。谢冰柔一下子反应过来,取了手帕,将额头上血污擦干净。
这一刻,谢冰柔却想起了自己发的那个誓。于她而言,这个誓怎么都要作数的。
然后谢冰柔不由得跪下来,然后说道:“求大夫人可怜,阿韶名义上虽是主仆,但实则情同姐妹。我在川中时,幸得她照拂陪伴,方才能熬过去。如今阿韶惨死,冰柔绝不能罔顾情意,只想替她尽绵薄之力。”
温蓉慌忙将谢冰柔扶起来。谢冰柔又提起川中之事了,这女娘在姜家长大,那确实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五娘子那样子处境里,有个忠仆照拂,确实也是莫大的安慰。温蓉心里叹了口气,心下颇多不忍,可也有些纠结。
谢家底子薄,温蓉总不免患得患失,总是怕损及谢家名声。
温蓉口中说道:“你身子骨弱,不必跪地上,还是要好生将息。我知阿韶将你照拂得十分尽心,而你又是个真性情的。可这么桩案子,必定是有人去查。这京兆尹、廷尉,乃至于南北卫,怕不要翻个底朝天,何必让你这个小女娘出头。”
谢冰柔轻声说道:“我虽只是个小女娘,可愿意尽自己绵薄之力。我会些验尸断狱之术,能发现一些微末细节。况且死的大抵是京中贵女,我想这些人家必不愿意男子验尸。”
她嗓音很轻,可是却是说得很急。
温蓉也听出了她的急切,一时也不知晓如何的反驳,又或者有些不忍反驳。
谢冰柔言语里已经听出了几分执念。
谢令华在一旁若有所思,他想了想,说道:“五妹妹想要如何帮衬,但说无妨。你重情意,若能帮上忙的,我必尽绵薄之力。若帮衬不上,也是大兄力有不逮,无可奈何了。”
谢令华这些话倒是直率和爽快,谢冰柔不觉向这位大兄望去。
谢令华在外游学,谢冰柔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位谢家大兄。
谢令华肌肤微黑,一双眸子炯炯有神,倒是极精神一个人。虽不过只言片语,谢冰柔倒对其生出好感。比之谢济怀那善于盘算的性子,谢令华确实是爽利许多。
谢冰柔也知晓谢令华这几句话的分量。自己这个大兄外出游学,那除了求学,也是要结交人脉,结识一些朋友,为以后的仕途铺路。
谢令华在他能力范围之内,是愿意帮一帮的。
故而谢冰柔也退后一步,如此行礼,柔声说道:“多谢大兄。”
谢令华也作揖还礼。
温蓉本来有些犹豫,听到自己儿子这么说,便也没说什么了。温蓉心里叹了口气,心知自己儿子其实对谢云昭这个早逝的叔父是颇为推崇的。
当初谢云昭死讯传来,令华也颇为伤怀。甚至谢令华择入仕之途径,大抵也是与谢云昭差不多。谢令华很喜欢谢云昭之行事,他虽言语不多,其实也很关心这个五妹妹。
温蓉安慰自己,阿韶虽是个婢子,但如今无论朝廷还是民间,都是十分推崇忠义的。一些义仆的故事也得到朝廷官方的肯定。那么谢冰柔关心一个义婢,也是符合主流风气。说不准这样一来,还能立谢氏重义的名声。
温蓉知晓自己这么想倒未免显得俗气,但为了谢氏前程,她不得不诸多盘算。
她耳边却听着谢冰柔说道:“大兄心意,冰柔知晓。待到了合适时候,冰柔想请大兄替我向一人引荐。”
谢令华倒是被吊起胃口,心忖谢冰柔口中这个合适时候又是什么时候。
谢冰柔心里却轻轻叹了口气,她倒是并不很盼望这个时机,可是这并不是谢冰柔自己可决定的。
那凶徒两月前杀了莺娘,可如今短短几日,就又杀害邓妙卿、林雪萱。就算不算阿韶,对方杀人的速度也极快了。
那凶徒已然失控,而且还有人加以模仿,以此推诿自己过错。
阿韶之死无疑会刺激到真正的凶徒,会令对方加快行动。
那么如此一来,离凶手下一次行凶亦不会多远。以那凶手之性情,必定也是会搅得满城风雨,杀得极为张扬。
果然两日后,第五名死者出现。那死去女娘竟是谢冰柔认识之人,便是与沈婉兰争元斐的那位崔三娘子。
中尉崔巍之爱女崔芷!
一时整个胤都为之沸腾,谁也压不住对这桩连环凶杀案的议论。
自那日梧侯府寿宴之后,昭华公主却是生了一场病。
身为皇宫最娇艳的玫瑰花,昭华公主本来是极骄傲的,也是自信大胆。可她自见过那样血淋淋场景后,却也不免受了惊,接着就生了一场病。
于是她被元后接去了长信宫,在母后温柔照拂下修养。
父皇眼睛越来越不好,需母后日日照拂,替他念那些奏折。如今昭华公主住进来,倒似给长信宫带来了些鲜润的活气。
昭华公主这两日时不时发热,喝了些退热汤药,仿佛才轻快了些。
然而崔芷消息却终究传入了昭华公主耳里。元后虽令宫婢们不可胡言,可昭华公主到底是个聪慧的,眼见宫婢神色有异,也逼问出真相。
崔芷之死令昭华公主好似喘不过气来。她跟崔芷也不算有什么感情,可毕竟是熟识的。梧侯做寿那天,崔芷虽那么无礼,可又那样的鲜活。她还记得崔芷面颊含泪,带着任性又委屈的怒意。
无论崔芷性子是多么粗野,她也是个活生生的女娘。
可这样女娘居然就没有了?
昭华公主只觉得一股寒意涌上心头。知晓邓妙卿死时,她虽觉得有些可惜,可尚不至于害怕。因为那时候,昭华公主觉得凶手离自己很遥远。可如今,昭华公主觉得那凶手戴着可怖的面具离自己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