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窥得一些谢冰柔的心理变化,大约知晓了谢冰柔的动机。这女娘应该是亲近婢子死了,所以不甘心吧?
可这些动机不算重要,至少对卫玄而言,他好奇谢冰柔可否有能力。
那验尸的名声到底是因阿韶,还是因为谢冰柔这个谢五娘子?
他目光在谢冰柔身上逡巡,大约是在估摸谢冰柔有几斤几两。
谢冰柔背着一口木箱,之前这木箱是阿韶携带的,如今却让谢冰柔背上了。那带子有点紧,勒得谢冰柔衣衫起了皱褶。
如今这女娘站在自己跟前,又轻轻垂着头。
卫玄这样望去,也能看出谢冰柔肌肤雪白,眉目似画。
他问:“谢五娘子,你怎会求到我跟前来?”
谢冰柔倒答得快:“冰柔声名不显,独在卫侯跟前断过案,只觉卫侯才会搭理我。”
但其实不是,谢冰柔善于观察,从吴王世子案开始,宫里总会将一些尴尬案子让卫玄处置。宫里人未必喜欢真相,却喜欢卫玄带来的安宁。
谢冰柔继续说道:“我只盼能为阿韶讨回公道,想来除了卫侯,旁人定不能查出真相。”
这句话更是违心之言。她本不必非要择卫玄,却担心卫玄会随意结案。那宫里人只想要一片祥和之气,大约并不想要一个真正的真相。那么也许连同阿韶的案子也会被匆匆掩埋,给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
也许小卫侯甚至不会觉得抱歉,觉得这是什么顾全大局之类。
思来想去,谢冰柔也决意接近卫玄。
谢冰柔将头垂得更低,免得被卫玄窥见自己面上神色。
可她也没办法看到卫玄面上表情,也不知晓自己这几句话说得怎么样。
接着她耳边听着卫玄缓缓说道:“会骑马吗?”
谢冰柔愕然抬头,又赶紧点了一下头。
谢冰柔面颊飞起两片红晕,乍然一看,倒有些受宠若惊得调调。
旁人牵来两匹马,谢冰柔有些日子没骑马了,深深呼吸一口气,试了试,上马倒是很轻快。
本以为生疏之事,倒终究是会的。
谢令华也上了马,接着便望向了谢冰柔。谢令华本来有些担心谢冰柔不会骑,不免多看了谢冰柔几眼。但谢冰柔略生疏拨弄几下缰绳后,很快便进入了状态,使得谢令华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清风呼呼吹拂谢冰柔耳边,谢冰柔这两年一直觉得自己身子有些虚,可如今倒觉得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虚。
她又再一次深呼吸,只觉得一股力量涌入了自己的四肢百骸。
这时候她才察觉自己后心冰凉,方才确实是出了冷汗了。
方才她应对卫玄,不免有些紧张了。可比之第一次撞见卫玄时全身发僵,自己已经不知晓好了多少。就像她之前在梧侯府,也已经能在卫玄面前侃侃而谈,她总归是一次比一次好。
这样也很好,一个女娘未来的一生,怎么可以被一个充满玄学的梦给困住呢?
谢冰柔,你一定要好起来。
你也一定能好起来的。
想到这儿,谢冰柔握缰绳的手不免握得更紧些。
她这时候听着谢令华对自己说道:“五妹妹,这春光很好,你留意到没有?”
谢冰柔一愕,她抬起头,便看到了谢令华眼底的几许关切,旋即便明白了谢令华的意思。
一个人骤然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做出些往常不会做的事情,那么她便显得受到了很大的刺激。
于是谢令华便告诉她,说这春光很好。
春光很好,这世间有许多值得留意的事,也不仅仅有仇恨。
一个人应该有血性,可却不能只剩下戾气。
谢冰柔侧头温声说道:“大兄,我知道了。”
虽然她跟谢令华这个大兄相处日子短,但兄妹二人能懂彼此的意思的。
谢冰柔继续道:“我知晓春光很好,我也很好,阿韶也盼望我很好。”
她顿了顿:“我不是在报仇,我是在寻一个真相。”
谢令华也惊讶这个五妹妹的聪慧剔透,这样一个女娘,也是到了闻弦而知雅意地步。这个川中归来的妹妹,果真不是凡俗之辈。
而这样的一个女娘,应该拥有一个璀璨明媚的前程的。
谢冰柔冉冉一笑时,她眼眶却是红了红。她提及了阿韶,便又想阿韶了。
一想到阿韶,她的心口还是不可遏制的升起了一缕疼意。
失了阿韶,她就像是失去了一部分自己,本来迷茫的她又更显得残缺不全。
那个自己川中一起长大的朋友,投射了谢冰柔全部的张扬。
而现在,谢冰柔是一点点的寻回自己,拼回自己。
所以,她是需要查清楚这个案子的。
谢冰柔抬起头,此刻天空却并没有明媚的阳光,只有泫然欲雨的乌云。可纵然没有光芒润身,谢冰柔一双眸子也是明亮带着光辉的。
她既温柔,又坚决。
决定了的事,谢冰柔是一定要做到的。
这时候死了女儿的崔巍也冷冷的看着这片乌云,他面色沉得好似滴出水了。
崔巍的面色很难看,谁都看得出他很生气,可这样生气里,还有一缕说不出的心痛。
崔巍不止崔芷这一个女儿,可是崔芷却是最得崔巍喜欢的。
崔芷虽不是别人家喜欢的新妇,可她却是个活力四射的女儿。她活泼,又喜欢习武,又跟自己这个阿父亲近。
崔芷会挽住自己这个阿父的手,笑盈盈的说个不停。崔巍每日诸事繁多,对于那些个内向的女儿也没多少印象,反倒对崔芷这个人前任性的女儿更亲近。
可如今阿芷却死了,死得还有几分凄惨。
崔芷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更沦为京城市井之徒的谈资。别人都津津乐道,想要探知这个崔家女娘究竟怎么个凄惨法。崔巍颜面无光,更想让这些议论芷儿的声音早些停止,于是便想女儿入土为安。
故而崔芷停灵未足七日,便已选穴下葬。崔家也有自己的道理,崔巍请道士算过,只说崔芷死得太惨,要早日下葬,免得攒下秽怨。
无论是邓妙卿,还是那个林雪瑛,都是赶紧下葬的。
然而此刻却偏生有人阻拦。
“大人,如今这桩案子闹得沸沸扬扬,崔三娘子尸首尚未被官府勘验,就要匆匆掩埋,岂非不妥?更何况听闻崔三娘子生前十分受宠,如今掘土为穴,也不曾修墓垒璧,如此薄葬,岂不显得她可怜。”
说话的正是章爵,但崔巍觉得这个年轻下属言语里尽数是恶意。
章爵曾为北宫舍人,后来成为中尉司马,也颇不安分。这少年在中尉里结党营私,拉拢年轻的武将,树立自己威信,当真到了肆无忌惮地步。而旁人知晓他是太子心腹,有心依附东宫,也不免对章爵颇为追捧。
崔巍心下厌烦,却又终究要看太子薄面,不能如何。况且他几拒太子笼络,总不能与储君闹得太僵。
崔巍觉得章爵颇为无礼,而且他更觉章爵心存恶意,仿佛刻意践踏自己这个正逢丧女之痛上司的伤口。
他凝视章爵艳色俊美面容,此子当真是轻狂恶劣之徒。
但崔巍却不好与章爵辩驳。他掌中尉,本就有巡视京畿,防备盗贼之则。如今他匆匆将女儿下葬,是不愿崔芷再为谈资,更不欲旁人窥见崔芷狼狈不堪模样。此等心思,倒好似有些私心。
可章爵也未必有什么公心。自己这个上司与之素来不和,章爵无非是落井下石,想要更多之人看到自己女儿狼狈模样罢了。
崔巍口虽不能辨,却朝一旁门客使了眼色。
那门客王遂曾为崔巍下属,后为崔家门客,被崔巍引为心腹,极受器重。
这样的自己人,当然极明白崔巍的心思。
他跳出来,厉声:“章爵,今日崔府办丧,正值大人伤怀之际,你却胡搅蛮缠,实是可恨!”
王遂凑近喝骂,蓦然向章爵动手。他看似义愤填膺,为主家受辱上头,实则思量颇多。王遂是近身缠斗,以擒拿手对付章爵,主打一个出其不意。如此一来,王遂也不必动兵器,若动了兵刃,那性质就不一样了。
谢冰柔来时,便恰巧窥见这场打闹的结果。
王遂虽率先出手,却未能拿下章爵,这偷袭也未能成功,反倒被章爵摔落在地。章爵下手又狠,王遂被人扶起来时,还一瘸一拐,按着左腿关节,又斜斜靠在旁人身上。
章爵年纪虽轻,竟极擅长应变之能。
但崔巍注意力已不在章爵身上了,不可遏制望向了卫玄车驾。崔巍面色晦暗不明,变幻不定。
章爵轻轻拍去身上尘土,似笑了一下。
卫玄车帘被扶起,他从车驾下来,和声说道:“崔公何须如此?如今陛下对这桩案子甚为关注,不但令中尉、廷尉府、京兆尹共同稽办此案,还让我领旨做事。崔三娘子惨死,实属不幸,但还是应为她寻出真凶,以告慰在天之灵。”
他略顿了顿,继续说道:“谢家五娘子善于验尸,又是女娘,崔公,让她看一看就是。”
卫玄语调是柔和的,却没有给人拒绝的余地。
崔巍唇瓣动动,似笑了一下,可终究也是什么都没有反驳。
谢冰柔被点中名字,于是匆匆向前,心里倒有些局促不适。
卫玄虽让她跟上,但谢冰柔也没料到卫玄居然是这样的雷厉风行,立刻便让自己验尸。
小卫侯也没跟她多说几句话,可居然就将任务给砸下来。
但这仿佛也是自己窥见的卫玄,不动声色又极具效率,什么都是快。
卫玄没有回头瞧谢冰柔,倒是崔巍扫来谢冰柔一眼。
那女娘纤弱秀美,着男装,样貌恭顺。
崔巍心里冷冷的哼了一声,谢五娘子才回京城没多久,但却有些名声了。这女娘显然有些心思,但又不知为何跟小卫侯搅在一起。
这时崔巍却听到谢冰柔轻柔说道:“卫侯,天将下雨,若让雨水浸润尸首,只怕不美。”
卫玄轻轻点了下头。
崔巍心里却禁不住嗤笑,这谢五娘子也未如看着那般恭顺腼腆。
卫玄行事是非常有效率的,譬如如今,谢冰柔不必费唇舌跟他解释淋雨会怎生不好,卫玄已令人就地搭棚。
那棚子是以送葬的幡杆与士兵牛皮兵甲胡乱搭成,看着虽是不伦不类,可遮雨功能却是不错的。
谢冰柔从前是以为敌目光凝视卫玄,那么每次窥见,便不由得升起一缕恐惧。可倘若自己在卫玄跟前做事,那仿佛也是另外一番滋味了。
你只会觉得十分顺畅,无往不利,甚至颇为快意。
天空阴沉着脸,终于开始淅淅沥沥下雨,一旁有人替卫玄支起伞。那雨水打在了伞面上,发起稀稀落落声音。
谢冰柔要当场验尸,又被崔巍挡了挡。
崔巍面色始终有些阴沉,冷冷说道:“谢五娘子,听闻阿芷跟你家那个沈婉兰争执一番,闹得不可开交。如今阿芷身死,但不是给你们谢家看笑话的。”
崔巍隐隐有些敌意。崔芷已经香消陨玉,可沈婉兰仍安然无恙,谢家女娘还要看这个乐子?
谢冰柔也品出崔巍言语里不善,她嗓音却柔:“崔三娘子出事,谢家阖府上下皆惊愕悲恸,惋惜不已。至于梧侯府之事,不过是女儿家间争执小事。冰柔怎会为了这么一桩小事不生义愤,反倒欢喜?如今崔三娘子殒身,冰柔只盼能尽绵薄之力,能为崔三娘子寻出真相。”
谢冰柔略顿了顿,继续说道:“冰柔必定谨言慎行,不该说的话必不会外道。”
崔巍面上沉怒之色未消,却终究未继续发难。
谢冰柔柔言软语,又放低姿态,崔巍也似不好继续发作。
眼见崔巍身子侧了侧,谢冰柔便匆匆向前。
卫玄瞧着她利落婀娜的背影。
谢冰柔收了伞,最后几步淋了些雨,然后便掠入了遮雨棚下。
就这么几步路,谢冰柔走得又快,也不会淋多少雨。可如此一来,却给这道婀娜身影增添了一层朦胧的水雾潮气。
女郎乌发如墨,沾染这一缕水汽后,就好似一副被渲染开的水墨山水画。
这样温润如雨气质之中,又有着一缕说不尽的坚韧。
这道身影如此映入了卫玄眼中,卫玄一双眼却似没什么波澜。
崔芷的棺椁已被打开,使谢冰柔对崔芷凄惨一览无遗。
崔巍眼见女儿如此惨状,难怪要将之匆匆下葬。
谢冰柔戴上手套,一双眸子却是沉静若水。
崔芷被人清洗和重新打理过,却犹自可窥女娘面颊上瘀伤。她与其他几个女娘一样,颈项处有一道切创,死前被人割喉。
谢冰柔比划崔芷面上瘀痕,瘀伤不是捂掐之类指痕,而是被人用手腕或者手肘重击面部所导致。
她留意到崔芷唇部虽重新被涂抹了膏脂,却犹有破损伤痕。
谢冰柔用棉布沾水擦去了崔芷唇瓣上膏脂,使得崔芷嘴唇上伤口这般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