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干咳一声:“老爷子,要不您继续往下看看,据我所知,小姐的镜头在最后。”
“行,我倒要看看,她被我气成什么样了。”老爷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还“哈哈”了两声,像个老顽童似的。
等看到鹿工业前锋受伤,裁判却装瞎子不吹哨,老爷子冷笑:“十几年前就是这个臭德行,主办方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这么多年了,赛场上还是连基本的“公平”二字都做不到,从市足协到联赛主办方,全是小九九。看到安璃怒气冲冲地下场,表情和自己当年如出一辙,他又不禁有些得意:“你看,平时装的小绵羊一样,一遇到事这暴脾气就露馅了,和我当年一模一样。”
管家笑道:“小姐本就肖似您。”
看到薛南途上场,以及那个被吹掉的进球,老太爷直拍大腿:“可惜了,可惜了啊!想不到这小子还真有两下子!不过,我也没看到安璃做什么呀……”
等到看到最后,安老太爷沉默了。
半晌,他道:“你说,我是不是把她逼得太紧了。”
半个月了,安璃一个电话都没有给家里来。
管家劝解道:“小姐总会明白您的苦心的。您把安氏都给她了,要是真想为难她,何必用这种方式。”
安小姐一心发展公司,不想被“不懂事的长辈”拖后腿,但是这样六亲不认的名声传出去,对她对公司而言都不是好事,老太爷只是想叫她中庸之道,想告诉她时机未到,她现在还年轻,受点委屈不要太介意,未来总是她的。
老太爷却摇摇头:“我不是后悔这个。”
“那您?”
安老太爷抬头,双目熠熠生辉,指着平板上那一记天赋异禀的射门:“我是说,小时候我问都不问就为她选择了继承人这条路,是不是太武断了?说不定我应该送她去发展一些特长……”
这脚法,这力度,男孩子都未必做得到,他是不是无意间扼杀了一个足坛奇才啊?
安老太爷想到什么,自己苦笑:“你说我这命啊,自己小时候爱踢球,踢得差,搞了只球队,踢得还是臭。没想到孙女婿是个天才,训练一个月就能直接上职业赛场,现在连孙女儿好像也是个天才,哈哈哈哈。”
“大小姐自然什么都好,做什么都像样。”想起安璃小时候的模样,管家也慈爱地笑了,“不过,大小姐最近在查当年球队那件事,老太爷,您看我们要不要挡一挡?”
老太爷脸上的笑意退去,摇摇手:“她能想到这一点,没让我失望,让她查吧。”
……
鹿工业最近队内的气氛很不一般,托了安璃和薛南途夫妇的福,成立以来,他们还从来没受过这样大的关注。甚至许多鹿城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城市有这样一只队伍。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名不见经传的鹿工业逼平上野,距离胜利只差了半条胳膊的距离。
能和前任冠军打到这个程度,是他们自己都没想到的,队内陷入大概十年未有的亢奋氛围,而这种氛围却没能感染周培和陈斌。
当陈斌说话第三次被影响,周培罕见的发怒:“训练的时候态度认真一点!不就是打平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赢了,再交头接耳就去操场跑圈!”
经理发脾气,众人不敢再吭声。
陈斌也道:“老周说得没错。从前我们输多赢少,我经常和你们说一句话,过去的比赛,输赢都过去了,现在,我还要再说一遍,和上野的输赢都过去了,该向前看了。”
“我们下一场的对手是鹿城麒麟,我们和他们交手过三次,目前只有失败的经验,而且都是大比分。你们怎么看?”
老队员苦笑:“怎么看,不被屠就是胜利。”
每次和麒麟踢,都是大比分惨案。
麒麟这个队球风非常凶悍,采取一种狼性文化。他们队内的首发位置不固定,随时可能根据状态换人,所以不存在“人情球”和“让球”,哪怕上半场三比零,下半场也丝毫不放水。而且他们的队员年轻,都是青训营第一梯队的好苗子直升。
麒麟是这一赛季杀出的黑马,奔着联赛前二去的,他们老板投了不少钱,明显志不在本级联赛,这赛季冲冠只是球队升级的敲门砖,这种情况他们是不会留情的。
安璃也在。周培瞪了说话的球员一眼,回头道:“安小姐,我们会尽力……”大概是自己也觉得没底气,周培说着说着,叹了口气。
他是知道安璃和老太爷的“赌约”的,安璃有三次机会,现在已经错过了两次,第三场的对手是麒麟,赢他们根本是痴人说梦。
陈斌却道:“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教练,你开玩笑吧?”
陈斌顿了顿,说道:“咱们和麒麟的差距,主要是体力问题,如果小薛能踢全场,加入进攻,锋线的问题解决了一半,后卫力量现在也已经补上了;其实从经验上我们反而更胜一筹,轮比赛经验,你们也是他们的数倍之多。经过这一个月的两场比赛历练,我们已经不同与往日,也不必妄自菲薄。”
“难道……真有戏?”周培被鼓动得有点沸腾。
“我和专家们研究过,觉得至少目前,我们两队的差距没有那么离谱。如果我们把这一场比赛当做赛季最后一场去踢,不是没有希望。”
他们和麒麟的目标不一样,他们只是想赢眼前的一场比赛,麒麟却需要合理分配体力,为冲击升级名额留力。
陈斌摇了摇头:“要说困难,其实最大的困难反而不在场上,而在场外。”
周培怔忪,才刚泛起希望的目光一沉,面色严峻起来。
不知想到了什么,连其他队员也沉默了。
安璃感觉出了气氛的异样,她说道:“大家一起奋斗到今天,都是战友了,有什么困难不妨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帮上忙。”
陈斌叹了口气:“安小姐,你可能不太了解。在咱们这个级别的联赛,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当一个地区出现两支队伍,除非两支都是强队,否则裁判在判罚的时候,多少会倾向于更强的一方。麒麟今年对前二的晋级名额志在必得,怕是早已经把赛事组委会上下都打点好了。”
麒麟和第二名第三名分数咬得非常紧,和鹿工业这场比赛的得失对他们很重要。麒麟是鹿城这边的众望所归,这种情况几乎一定会影响细节的判罚。
“那又怎样?裁判还能在赛场上公然吹黑哨不成?”安璃不以为然。
“安小姐,如果裁判带着‘任务’上场,那球场上可以操作的空间可太大了。这种事,毕竟我们鹿工业早就经历过。”有队员说道。
比如如果裁判对另一边的犯规判定更偏颇,那就会导致对方更放得开手脚冲撞,而我方畏畏缩缩不敢对抗,甚至影响整个赛局。作为吊车尾的球队,几乎没有任何商业价值的凑数人,这种事鹿工业见多了。
正如陈斌所说,这场比赛,最难克服的问题并不是实力,反而是最基本的公平问题。
安璃想到之前小宋那边送来的关于十年前鹿工业被禁赛的那次风波,心下一沉。
……
回到家里后,安璃翻着小宋送来的资料,坐在起居室发呆。
薛南途这几天没有工作,端着切好的水果在她旁边坐下:“怎么了,还在发愁球队的事?”
安璃将手中的“真相”递给他。
薛南途一目十行地翻了一遍,脸色也是沉了不少:“怪不得老爷子一直养着这支球队。”
“不甘心?”安璃冷哼,“何止是不甘心,怕是还有内疚吧。”
“不过祖父这辈子做了那么多事,违心的没有十件也有□□,独独这件事让他记了这么多年,可见也是有几分真心在里面的。”
安璃看完这份资料,心里五味俱杂。
大体的情况和周培说得差不多,俱乐部刚建立的时候,大家雄心勃勃,想着在联赛里闯出一片天地,他们也确实曾经差点就做到了。
大约十五年前,鹿工业俱乐部与当时的兰市北极星队在一场关键的比赛中对阵,期间北极星对数次犯规冲撞下阴招,裁判视而不见,甚至在两队比分二比二的关键时刻,将一粒十分有争议的点球判给了北极星,最终鹿工业惜败比赛,积分落到第三。
那是他们距离球队升级最近的一次。
当时球场没有Var技术,判罚全靠裁判,即便赛后录像证实判罚有误,也不会取消比赛成绩。鹿工业当时的老板,也就是安光禄在看台上破口大骂黑哨,和安璃的行为一模一样。不,也不全一样,安璃是冲到场上去骂裁判,安老爷子是——冲到主席台上去骂主办方。
老爷子当时也六十了,却行动力非凡,不见丝毫老态,喷起人来那叫一个气壮山河。主办方知道他的身份,不敢如何,只能好说歹说把人劝走。而场上这时候却也爆发了更大的冲突,双方队员的火气都有点大,而裁判的偏颇太过明显,鹿工业的队员气不过,动手推了裁判一下,因此被红牌罚下。
后面的结果就是周培说的,鹿工业被禁赛,彻底失去了机会。
表面上看似乎是这样,鹿工业吃了大亏,从此一蹶不振。可是安璃却在那一年的安氏财报上,发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项目。
这个项目不是说不好,相反,是太好了——正是兰市分部的那栋古董级别,价值连城的大楼。
安璃曾近也奇怪多,按理说当时安氏在兰市么那么大面子,这栋楼兰市本地的富商也很感兴趣,怎么也轮不到一家外地公司拍下,而且价格也不算高。一查才知道,这栋楼当时本地的一家公司也在争夺,并且在本地打点了不少关系。可是临付款前突然就放弃了,在别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被安氏捡了漏。
那家公司的主人正是当时北极星俱乐部的老板。
那场比赛后,老爷子被气得不行,坚持要上诉,还要把事情闹到上一级单位去,但是后来这项目拿下后,他突然不闹了。只是那以后,他就不再去看鹿工业比赛了,还把俱乐部转手给了鹿工集团的一位退休老板,几年前才又接手回来。
薛南途皱眉:“你是说,你爷爷把俱乐部给卖了?”
安璃冷哼:“如果是我,一家没有前途的俱乐部,换一座必然升值前途无量的大楼,我可能也会这么做。”
“那他后来为什么还要把俱乐部接回来,又这样赔钱养着呢。”薛南途觉得安老太爷的人设有点割裂。
“因为他还有良心。”安璃垂眸,她自认对祖父还是比较了解的。
有良心,但不多。
安光禄是一名奸商,但绝不是丧尽天良的那种,对于这家俱乐部,他应该是真的投入了感情,但在利益面前,他也是真的放弃了俱乐部,毫不犹豫地将一群人的梦想“卖”了。再者那时候他大概也没想到这场比赛对俱乐部的打击会这么大,让之后的十五年再也没能崛起,并一步步走向灭亡。
昔年充满遗憾的一场比赛,成了他们最后的辉煌。
他心里大抵还是内疚的,所以才花了点钱,不死不活地这么养着俱乐部。但是他的“良心”也只有这么多,所以他出的钱非常有限,仅限于维持俱乐部的基本运营,不给他们引援的资金,就像给一位垂死之人“送终”,自欺欺人地抚慰自己的内疚,却不愿意花大力气施以援手。
谁也不愿意面对那个卑鄙的自己。
“他把俱乐部交给我,多半是知道俱乐部到头了,不想最后担这个骂名。”安璃冷笑,“周培那些人还把他当善人,感激了他一辈子。”
如果是这样,老爷子还真是挺绝的,薛南途想,又扭曲,又绝情。
“要是你,你不会这样的。”薛南途只能笃定地说。
安璃总是说自己很无情,说自己骨子里流着安家的冷血,但其实从她为球队做得一切看,她并不是这样,如果只是为股份,那么在第一场比赛后她就应该止损停止所有投入了。她非但没有,还变本加利,如今已经快把自己家底都投进去了。
安璃垂眸,说道:“祖父小时候就教我,做人和做生意是一样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要叫别人去猜,以及要想骗过别人,先要骗过自己,我一直学不来。”
“把自己也骗了,假的就能变成真的吗?最后刻不知道是谁骗谁,所以我从不骗人。”安璃有些疲惫地揉着太阳穴,“薛南途,我从不骗人。但是这一次我也答应了球队,说我会想办法。我好像真把自己也骗进去了,我真的觉得,我们能赢。”
其实她根本没有什么办法。